95%的人用95%的錢買了95%的贗品
2011年12月12日 07:40來源:羊城晚報 作者:蔣錚
吳樹
文化學者、作家、記者、國家高級電視編導。中國電視藝術家、電影家協會會員。曾作為知識青年下放贛北農村當農民,續任中學教師、圖書館館長、地方電視台台長等職。曾著有中篇小說《野草莓》、《明天的太陽》、《進化森林》等;電影文學劇本集、紀錄片和文藝專題片分獲國際、國內專業大獎;長篇報告文學:「中國文物黑皮書」之一《誰在收藏中國》、之二《誰在拍賣中國》、之三《誰在忽悠中國》,這三部書影響很大,他被譽為「收藏界深喉」。
「盛世收藏亂世金」,在全球經濟冷風颼颼之時,一枝獨秀的中國經濟,似乎顯示出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2010年,中國藝術品拍賣交易額為585億元,年增長率達177%,其中黃庭堅書法作品《砥柱銘》以4.368億元成交,成為迄今為止中國古代書畫拍賣價的巔峰。2011年,中國收藏市場方興未艾,齊白石《松柏高立圖·篆書四言聯》以4.255億元成交。這樣的結局,甚至讓不少行里人感到錯愕。「想賺錢,搞收藏」,真的嗎?吳樹「中國文物黑皮書」系列告訴藏家一個殘酷的現實:天上不會掉餡餅,但是真的會掉陷阱。歷時數年,三部曲全方位地解釋了中國文物收藏界的亂象和幕後真相。
盜墓賊和我很認真地探討問題
羊城晚報:你的三部書被譽為「文物黑皮書」,使你成為文物「打假」名人,正如方舟子等打假名人所遭遇的阻力,你在做這些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阻力?
吳樹:還真的沒有遇到麻煩。我寫的書是為了說現象,不是壞某個人的生意或者名頭,所以即使他們知道我是誰,也不會給我阻力。有一次暗訪盜墓,我假扮文物經紀人,沒想到盜墓人當時竟然拿出台攝像機,裡面就有我在某個電視台做節目的片段。但是他也不在乎,還和我很認真地探討問題,我寫書的目的是通過案例去揭示現象,給世人警示,而不是專門針對誰。
其實很多文物收藏的行內人都很認真地讀過我的書,知道我損害不了誰的利益。一說拍賣公司,這幾本書根本動搖不了他們根深蒂固的利益鏈條;二說做高仿的手工藝者,第一次在北京電視台中做節目,李廣琪【筆者註:在景德鎮有自己的品牌和瓷窯,出品的高仿瓷器以假亂真,甚至被海關以文物走私論罪。】也來了,他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寫的是我嗎?」,他根本不恨我,因為做高仿的人是把產品當高仿品賣,而不是當真品賣,他們正大光明。要說誰恨我,可能就是佳士得和蘇富比兩家巨型拍賣行,有幾次這兩家公司的人聽說我要上某個節目,馬上就不去了,不願意和我同台,因為我寫了他們的壞話,但是這些信息都是公開的。而保利、瀚海這些國內大拍賣行,也不恨我,一是我沒點他們的名,二是他們覺得我罵的是中小拍賣公司。
總之,我沒有跟誰過不去的意思,我是跟無能的部門過不去。我寫書的目的,就是為了講清楚,誰發了財、誰是既得利益者。
羊城晚報:誰是既得利益者呢?
吳樹:盜墓者沒有發財,當然盜墓不是好事,自古以來這都是犯罪的,但他們的所得是很低的,除了一些盜墓發達的人之外,大多數人冒著坐牢的危險,掙個幾百元、幾千元;做高仿的也一樣,前些年做得好的高仿,通過中介賣到拍賣行,能賣出十幾萬元的好價錢,但大頭也不是他們拿,現在做的人多了,只能賣幾萬元,也是辛苦錢;鑒定專家掙錢也不多,開一個證書也就幾千元,要國家級專家才能拿到過萬元。金縷玉衣是一個特殊的案子,一個專家也就拿了幾萬元。那麼誰得利?拍賣集團是既得利益者,他們拿到了高額的中介費;貪官污吏,收到禮物後,只要拿出去二次包裝,(假的)全變成真的,貪官污吏是既得利益者。
羊城晚報:你書裡邊進行很多的暗訪調查,甚至去看人盜墓,你通常怎麼得到這些做假信息呢?又怎麼能獲得造假人信任而親臨現場呢?
吳樹:我最初並不出名,從潘家園開始,前往北京、景德鎮、河南、蚌埠等各地,結識方方面面的專家、盜墓的、走私的、中介的都有,常常是你介紹我,我介紹他,一點點學習積累,逐漸構築起一個人際關係網。我到過盜墓現場兩次,怎麼能到現場?一是我說的是內行話,在文物販子那裡,我是叫「老張」的文物經紀人,國內這種經紀人本來就不少;二是我用「包坑」的形式來誘惑盜墓者,也就是在沒有挖開古墓之前,就事先說定一筆價錢,無論有沒有文物、挖出什麼文物,這筆錢都肯定給盜墓者,這種方式也能說服盜墓者帶我到現場去。走私是通過內線介紹,我當時的身份是買主,姓張,現在就不行了,那些人都認識我了,再做暗訪很不容易。
「打假」需要不「打眼」
羊城晚報:我知道,你之前是位電視台記者,文物研究並不是你的專業,而「打假」是需要專業知識和理論的,也就是說,揭露假之前必須要識得真,請問你的這些「真」的知識從何而來?
吳樹:我以前對收藏一竅不通。從前在電視台工作,寫電視劇,一集200元,哪裡有錢去搞收藏?這東西沒錢你買不動的。以後當了九江電視台台長,收入也不高。我記得第一次收藏很有意思,那是2003年,我因為到北京治病,為了排遣痛苦,跟著朋友去潘家園逛,買了幾麻袋的假東西。後來2004年回到九江,我台里一個記者就說:「我知道一個村莊,在陶淵明故居附近,一個老百姓挖地,挖出一窖高古瓷來,你去看看?」我說看看吧,買肯定是買不動,高古瓷還得了?明清那些東西已經那麼貴,高古瓷肯定更貴,因為我只是從文化角度來看,實際上現在市場上高古瓷真的是比較便宜的。去到現場一看,老百姓正在拿稻草搓瓷器,我就打電話給一個在杭州搞收藏的朋友,說這裡發現什麼什麼。朋友就問我東西長什麼樣子,我拿起一個雞頭罐,也不知道什麼,就說「有個動物頭的」。電話那邊就問「有尾巴嗎」?「有,尾巴像個火炬。」「頭是昂著的,還是匍匐著的?」「匍匐的。」「那是西晉的雞頭罐。」
我又下地,看地里的磚頭,上面每塊磚都刻了花,水藻紋很精緻。朋友在電話里說「那就是西晉的東西」。我說「要花多少錢買這個雞頭罐?」專家說:「200塊吧」。我以為他們說的是行話,「一塊」可能就是100元或者1000元,我還問「到底多少錢?」人家不耐煩了:「兩百元人民幣,懂了吧?」這樣,我就問老百姓,200元你賣不賣?老百姓說不賣。我又問電話里的專家「人家不肯賣啊。」「2000也買!」我當時就奇怪了,買古董價格怎麼是這樣的?!專家又問:「你問問他一共幾件?一起買多少錢。」老百姓說「十件」。我就問:「老鄉,這一共多少錢?」「1800。」我就喜不自禁:「我給你個整數,2000!」
東西買回去,學生們還笑我,說吳老師今天來扶貧了。到北京以後,我挑了其中一個最小的、西晉的水盂【筆者註:古代文房用品】,那個灰色釉保存得比較好,去一家鑒定行請教。鑒定人說「西晉的」,我問值多少錢,他說「200-300吧。」我就想那我還沒虧啊,謝過就往外走。一出門,專家把我拽住,說你別走,你要多少錢才肯賣?我一想,也行,我試試究竟值多少錢吧。就問多少錢肯要?他說「6000。」我說不賣。他又一拽,「兩萬。」我還是沒賣,我又不缺錢。
但就是這樣,我就開始對收藏真正感興趣了。因為朋友比較多,我買東西,也常常請他們掌眼,但掌眼也不成,還是買了不少高仿【筆者註:仿造得比較真的贗品】,但一邊吃虧一邊學,再加上請教各種人,慢慢的,鑒定知識就豐富起來。但到現在,我也不敢說自己就不會「打眼」【筆者註:贗品錯識為真品】,我比較喜歡高古瓷,對這一類比較擅長,但對明清瓷和其他種類的古董文物,我也不敢說看得准。
95%的人用95%的錢買了95%的贗品
羊城晚報:如今的「收藏熱」存在什麼問題?
吳樹:現在的「收藏熱」,其實不是真的收藏。縱觀中國歷史,有幾個時期的收藏高峰,雖然特點不同,但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收藏者都保持著某種精神層面上的需求。唯獨當下的「全民收藏運動」,自始至終都是建立在追求暴利的幻想上,以至於在近億人聚集的古玩市場上,幾乎只能見到上家與下家,找不到幾個真的收藏家。收藏這個行業已經變成賭博。別人問我某件藏品的真假,我就開玩笑:沒有真假,能賣掉就是真的;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在家裡,我說了算;在外面,錢說了算。
這種物質至上的收藏熱,直接導致了中國的文物資源危機。文物真假難辨,即使真品文物被民間收藏,但已經失去了考古的環境,原始信息丟失,稱為一堆無據可考、時代不清的文物「私生子」。故宮博物院著名文物專家耿寶昌跟我說:「億民炒古玩,歷史文物全玩完!」
羊城晚報:收藏真的能幫助老百姓致富嗎?
吳樹:早期收藏,有一批人確實致富了。但現在說致富,我只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但天上掉陷阱的例子很多。
馬未都在「文革」期間收藏,買一個官窯也就十幾元,最貴的古畫100多萬元,對當時渴望求富的市民來說,確實創造了一夜致富的神話,1994年,官窯在拍賣公司能拍到幾萬元———十幾萬元。
2007年,央視報道中國收藏群體7000萬人,中國收藏家協會認為,廣義的收藏者已經過億。我看到的現實是:95%的人懷著投資的心理,用95%的錢買了95%的贗品。我把它叫「運動」,就是這群人被另外一群人忽悠了,被發動起來。這麼多人進收藏界,很多媒體鼓吹「盛世收藏」,我說這是鬼話。我們被誰運動了?從1994年開始,從拍賣行開始。城裡人被拍賣行運動了,去農村收購;城裡人又運動了農村的人,農民家裡的東西賣完了,就去挖古墓。膽大的挖墓,膽小的就開始創造,做仿品掙錢。所以全民都上了賊船。
羊城晚報:如果老百姓要收藏的話,你會推薦哪一類藏品給他們?
吳樹:我屢次都說了,拍賣公司賣的東西,你就別收藏。不是價格已經上去了,就是一些贗品。你藏了也沒有意思。大家不妨挑一些冷門的東西收藏。但是這又是一個很麻煩的事,因為你鼓勵的冷門收藏,很可能是文物,和國家的法律又是背道而馳的。所以就存在風險。
電視鑒寶節目就是娛樂節目
羊城晚報:我們知道現在拍賣市場里「首席專家」的重要性,可以談談「首席專家」本身是怎麼被認定的嗎?
吳樹:在國外,拍賣市場有首席專家,國內有重點專家,但沒有首席專家。拍賣市場囊括的種類非常多,國外怎麼操作?比如拍賣行有20件藏品待拍,他們就會從專家庫中提取10位專家,大家「背靠背」地做鑒定,如果鑒定的結果有不同,就不會把這件藏品拿出來拍賣。
羊城晚報:電視台一段時間以來的「鑒寶」節目很盛行,你怎麼看這類節目?
吳樹:現在的「鑒寶」節目,我建議大家當娛樂節目來看,不要用很嚴肅的態度去看待它。鑒寶節目中多數都是買的假貨,有一點真的可能性,當事人都不會捨得砸。所以這種鑒寶節目,你就別把它當真的看啊。但是最可憐的就是草民,很多人迷於收藏,但收的都是假貨。
可是「鑒寶」節目可以做得更好。現在節目最吸引人的無非兩個,一是「這件東西值多少錢」,二是專家怎麼看寶貝。但是即使是現在「假收藏真投機」的情況下,「鑒寶」也可以做得更吸引眼球。它可以做成普及文物知識的節目,比如某件東西,拍賣公司拍出多少錢,我不認可你的價格,為什麼不認可,擺出一二三的理由來。專家按照文物的自身價值去判斷藏品、普及鑒定知識,我相信一樣有很多人愛看。
如果把估價放在「鑒寶」節目的主要環節中,實際上就不成功了。
羊城晚報:鑒寶節目中的專家會不會看走眼?
吳樹:誰都會看走眼。我當著耿寶昌先生說,現在哪個專家說他不走眼,他就是偽專家。
兩種人最不會看走眼
羊城晚報:讀了你的書之後,我想讀者一定也很希望你能告訴他們一些值得信賴的鑒寶人或機構,可以說說這方面的心得嗎?
吳樹:現在國家鑒定已經陷入死胡同,沒有哪件東西能真正鑒定是真東西。所以,多找幾個人看看,算是一種參考,多挑一些有實戰經驗的人。第一種人最有經驗,但是我不支持大家去找,就是盜墓者,他們對出土文物最內行,但是這些人是壞人,你不要去找他們;第二種人是古玩城資深的賣家,因為他們進貨都是要掏出真金白銀的,而國家專家看錯了,損失是國家的,賣家們看錯了是自己的,所以他們的經驗也很豐富,當然,前提是他們跟你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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