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遺憾——節選自《王蒙的紅樓夢》

永遠的遺憾2010-12-10 13:22:39來源: 湖南文藝出版社(本文節選自北國網·《王蒙的紅樓夢》一書)第二講永遠的遺憾如果談到《紅樓夢》里「永遠的遺憾」,大家興許馬上就會想到寶玉和黛玉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遺憾,我們也會想到薛寶釵雖然既美貌又懂事但她的婚姻生活極端畸形和不幸,我們還會想到大觀園裡那麼多可愛的女孩子幾乎都沒有好的下場(有的夭折了,有的被驅逐了,有的被欺騙了,有的當尼姑了,有的被賣了,真是非常的可憐),當然我們更會想到整個賈府由盛而衰,由興而滅,看到一個原來充滿生活氣息與活力的家庭,三鬧兩鬧完蛋了,樹倒猢猻散了……這都是遺憾。而《紅樓夢》里還有個遺憾是隱性的,甚至很多人認為《紅樓夢》是沒有這種遺憾的,是否定這種遺憾的,會痛罵能帶來這種遺憾的價值觀的,是不但不以為憾反而應以為快樂和滿足的東西。實際上它有遺憾。什麼遺憾呢?就是不能為世所用的遺憾,一個無材補天的遺憾。這是一個如舊俄文藝家所說的「多餘的人」的遺憾。就是說,你在這個社會架構中,甚至是在這個宇宙架構、物理架構、自然架構之中,沒有位置,沒有你的重要性,沒有你的角色、沒有你的內容的遺憾。這樣的遺憾千人有,萬人有,此代有,代代有,而且我要強調其實外國也有,西方有,俄羅斯更有。這是一個從根本上消解人的信心、意義、充實與幸福感的遺憾,是沒有精神的溫飽,卻每天要吃三公斤瀉藥的遺憾。《紅樓夢》一上來的寫法很奇特,它不是從具體開始,而是從抽象開始。這是中華文化的特點,我們喜歡從最大的概念上開始,它絕對不像巴爾扎克的小說,一般開始都是1767年11月22日陰天在巴黎的哪條街上,一個女人穿著什麼什麼樣的服裝,旁邊有輛馬車,都是從具體開始。《紅樓夢》是從石頭那兒開始的,從女媧補天開始,是從創世開始。女媧補天時有36501塊石頭,這個遺憾和悲劇在哪裡呢?就是「01」變成了「餘1」,多出一個來,只需要36500塊就夠了,石材居然過剩了,「不多不少」地多了,只多了一塊石頭,真是要命啊!這塊石頭非常悲哀,非常慚愧孤獨失落—人家都補成天了,成了天地間重要角色,我「無才」,是材料不夠,是能力不夠,是品相不夠,是質地不夠,可能更是運氣不夠,或者沒有任何不夠,本只需要用36500塊,卻來了個36501塊。好比體育比賽,三萬名運動員都有名次有獎牌有記錄有光榮,只淘汰一個人,這不是活要命嗎?現在的體育比賽是淘汰大多數,只給前三名發牌,這就好辦,我們大多數是被淘汰下來的,我們多數人給少數人鼓掌喝彩,得不到獎牌的人雖然沒有那樣體面,但是沾了人多勢眾的光,不丟人,不至於哀哭不已,而且體育比賽總還有下回,弄好了下次是別人給我鼓掌。設想一下,一千年一萬年一億年只搞一次奧運會,只淘汰一名「最劣」的運動員,你這不是要他的命嗎?一塊倒霉的石頭幾方面都不夠,它補不了天,它變成了一塊多餘的石頭。俄羅斯十九世紀的時候風行一時的叫「多餘的人」,就是寫在那時很多人變成了多餘的人,他們不能為這個社會做任何的有意義的工作,不能對這個社會有任何的貢獻。當時的著名作家岡察洛夫,寫了一個長篇小說《奧勃洛莫夫》,說的是「多餘人」的代表,書寫了十幾頁了,主人公奧勃洛莫夫還沒有決定是否起床。而《紅樓夢》一上來就說有一塊多餘的石頭,被冷淡、被拋棄、被遺忘、對於任何人都沒有真正的意義的石頭。這樣想起來,不無恐怖。這也和中華歷史有密切關係。中國是一個長期相對穩定發達的封建社會,社會資源高度集中,一個讀書人,既能認字又能算數打算盤,要想對社會有所貢獻,必須進入社會管理體制,你必須成為朝廷和它所屬系統的一員,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一個人,得千方百計上學讀書,會寫文章會做詩會作對聯,想辦法有一官半職,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賈寶玉就最煩這個,但他有個背景,他所最煩的東西正是他上一輩子在本源根底上所沒有得到、羨慕已極的東西,就是「補天」。 補天不成的結果,使他痛恨補天的嚮往,使他視補天為祿蠹、混賬、低俗庸俗媚俗,他是思極而恨若不共戴天。一個真正清高的人完全不必要視不清高為寇讎。這是他性格形成的先天原因。而後天原因是他對於女孩的愛戀喜悅,與他父親的教條僵硬無趣成為鮮明對比。它也想跟36500個石頭在一塊兒,起個支撐天地的偉大作用,但它做不到,這樣一個遺憾就註定了賈寶玉生活的空虛、對很多東西的不信任感。他也是只有四個字:我不相信。他前生是一塊石頭,這樣一種遺憾,實際上是徹頭徹尾的老病根,論證也解決不了,哭一場也沒有用。從我們今天看,曹雪芹能夠寫出《紅樓夢》來,對中華文化,對世界文學,做出了別人所無法比擬、無法想像的貢獻。從曹雪芹本人來說,他一輩子是窮愁潦倒,他認為自己一事無成。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曹雪芹能夠有機會成為封建體制管理層的一員,從他個人來說生活狀況會比他寫《紅樓夢》時要好得多。所以,這樣一種對自己變成多餘的石頭而感到的悲哀,貫徹在整個《紅樓夢》里。當一個餓了三五天的可憐人大罵飯館的庸俗與奢華,你會有什麼感覺呢?當一個一貧如洗的人表示自己對於金錢的痛恨反感輕蔑,你覺得這是很正常還是很鬱悶呢?這石頭還有一種交通、交織、交接的意義。這石頭一頭接著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大荒」這個詞很有感染力,首先是大,無限無窮的,第二是荒,它是荒涼的、沒有生命的,更是沒有文化、沒有經過開發、沒有變成人所使用的財富,是還沒有人化的自然,是大荒山。無稽崖的崖,念ya可以,也有人喜歡念ye。這個山崖是荒唐的、無稽可察的,不入史冊,不入地圖,是找不著地方可呆的。偏偏它又有一個青埂峰,一般人都解釋青埂就是情之根的意思。偏偏在大荒山無稽崖當中出來這麼一塊山峰,又是大荒又是無稽又多情,多情於無稽與大荒之中,鍾情於荒涼與寂寞之中,嗚呼哀哉!太痛苦了。你說你難不難受?而且他寫的這塊石頭,說是多餘的,轉過來變成一塊玉,晶瑩剔透,縮得很小很小像扇墜一樣。這麼小的一塊石頭,又這麼高貴珍奇。這是石頭的一個品行,它既是高貴的,又是普通的,石頭和玉是一回事,玉是石頭的一種。玉的質地高於一般石頭,我們采玉也都是從石頭裡來。石頭變成玉,又高度地人化了,變成文化的一部分。尤其中國人,很喜歡玉,以玉來喻君子,因為玉被認為是很潔凈、很溫潤的。從手感可以分別:手裡頭攥一塊玉,你不覺得涼;要攥一鐵疙瘩,你就覺得涼。這塊玉,來自大荒山無稽崖,來自荒涼的史前;它又能夠去人間,一僧一道給了它機會能夠下凡入紅塵,能夠到一個闊佬貴族的家裡體會人生的榮華富貴,也讓他體會到人間這一切不過是過眼煙雲,最後什麼都沒有。都沒有了,怎麼辦?就又變成石頭,回到了另一頭—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這塊石頭在下邊繞了一圈,隨了一回賈寶玉,最後又回來了,踏實了:你已經都轉完了,戀愛你也搞了,吃喝玩樂你也享受了,做詩寫文你也經歷了,挨打挨罵你也遭遇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富貴榮華你也看到了,然後是晚景凄涼、衣食不保—這種困難的日子你也過了,那你還不踏實幹什麼呀?你回來了,你又變成了石頭,石頭上記載了你的故事,就是《石頭記》。這種小說非常奇怪,它既是小說,又是哲學和玄學,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可不是嗎?你偉大,你的權勢如日中天,你闊氣,花銀子跟流水似的,你吃喝玩樂,窮奢極欲,你眠花醉柳,什麼好事什麼噁心事你都經歷過,最後你只有一個前途,成為一塊石頭,一聲不吭了。最多你有點記錄,刻在這塊石頭上。這種寫法很不尋常。小說也好,戲劇也好,都要靠一個什麼東西呢?懸念。就是你看了頭,不知道它的尾,你得追著它,你對小說的後續發展有極大的好奇心,你渴望知道後事如何,你渴望知道下回分解,追著慢慢看下去;你知道這個尾,才會說「原來如此」。看電視劇也是這樣,一上來就把大結局給他演兩遍,好多中間的他都不想看了—「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他不看了。但是,《紅樓夢》不在乎這個,它一上來就先把結局告訴你,一上來就告訴你:我寫的這些繁華榮耀只不過是過眼煙雲,只不過是瞬間的事,最後他們要完蛋要垮台,要冷寂下來,要孤獨起來,要滅亡,再變成塊大石頭。它先把這個壓在你的心上、身上了,然後回過頭來,又讓你看到那些就像水中月霧中花,用這些吸引你,讓你看起來很過癮,使你看起來沒完沒了,跟著它哭,跟著它笑。你心裡又隨時提醒自己,這不過是暫時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下。這是很驚人的小說寫作法:先把結局告訴你,先給你撤了勁兒,給你撤了火,再告訴你「我小火給你再燉一燉」……這一鍋粥怎麼往下煲,最後這個火要撤掉,冰涼死寂,一無所有。這裡,我們說的「永遠的遺憾」就又上了一層台階:不僅不為世用是一種遺憾,盛極而衰、興久必亡是一種遺憾,人生本身就具有某種悲劇性。生的開始也就是死的開始,生的過程也就是死的過程,寶玉的享福、尊榮、情愛的過程也就是大荒化、無稽化、靜默化、石頭化的過程。一句話,色的過程就是空的過程,有的結果是虛無化過程。當然,由此我們也可以反過來體會,生命是多麼寶貴,人生是多麼值得珍重!無論如何,當你把一個赫赫揚揚的賈府與荒山巨石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是欷歔不已,淚流滿面—鬧了一個夠,剩幾塊大石頭罷了。他對於石頭的故事又有一個奇怪的處理。曹雪芹好像不滿足於光說一個石頭的故事—這石頭故事就夠吸引人的了,又是石頭又是玉,又是銜玉而生—他不,曹雪芹不滿足於石頭的傳奇,僅僅石頭與玉的象徵還不能完全表達他的情感與想像,他還要加一段:這石頭還曾經在赤霞宮裡當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產生了感情—看見絳珠仙草在路邊沒人管,挺可憐的,就每天舀水澆灌它。這個人的想像真是好。他想像這是天宮的事情,實際都是人間的經驗。如果天上有絳珠仙草,何曾需要你去打水?你水是從哪兒來?天上還有河唄,《天河配》里不是還有河嗎?神瑛侍者從那兒打水澆絳珠仙草。神瑛侍者又化成石頭,變來變去的—它從石頭變成玉,從玉變成了神瑛侍者,從神瑛侍者變成了玉,含在賈寶玉的嘴裡,又變成賈寶玉生出來。而這個絳珠仙草就說:我還沒有還他灌溉之恩……他給我澆灌了那麼多水,維持了我的生命……中國人是最講感恩圖報的。所以神瑛侍者下凡塵,絳珠仙草也要到人間去。它煉來煉去,煉成了一個女體。它沒有煉成男人,在曹雪芹那個時代煉成男人好像比煉成女人在成就上更高一點。當然,賈寶玉不這麼看,他認為女人比男人高得多。絳珠仙草下到紅塵,變成林妹妹,跟賈寶玉見了面,然後要用眼淚來還神瑛侍者在前世給它澆的那些水。這個故事太厲害了,用眼淚還水啊!韓信餓了好幾天,遇到洗衣服的老太太。老太太一看這個大個子面有菜色,把本來給自個兒帶的飯給了他。吃完了,韓信說「涓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給了我三滴水,將來我給你修一個自來水廠。就是這個意思。湧泉,像噴泉一樣,水咕嘟咕嘟就往外噴,幾百年幾千年,這個水都歸你。林黛玉這是報灌溉之恩,以眼淚相報。她是怎麼琢磨的?這是愛情最動人的地方,也是愛情最可悲的地方。愛情伴隨著那麼多的眼淚。完全沒有眼淚的愛情,是真的愛情嗎?完全沒有眼淚,倆人氣都不生,都哭不出來,這也不算愛情。所以,他又把這個故事帶進去了。所以《紅樓夢》不是那種一般的寫實小說,更不是那種一般所謂自然主義的寫法—反正有什麼事兒我就寫什麼事兒,記流水賬一樣—也不是這種小說。它有一種非常悲天憫人的、對人生的想法。第一,有輪迴。從石頭到人,從人又到石頭,從石頭到一個大富之家,然後這大富之家沒落了,它又變成了荒涼的石頭。這是一個輪迴,這是一個悲哀。其次還有一個悲哀動人、刻骨銘心的故事:要把眼淚回報給曾經給它澆過水的人,演繹悲哀的愛情。一直到後四十回,不管是不是高鶚的續作,寫林黛玉之死用的章回題目叫「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仍然那麼有感情。就這個章回標題,讓人看了都落淚。所以這個故事非常動人,一上來交代了石頭、玉、神瑛侍者、絳珠仙草,作者跳出來又給加了幾句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這二十個字把《紅樓夢》的內容,把作者的寫作心態,把人生的酸甜苦辣,都表現了出來,簡直是太精彩了!「滿紙荒唐言」,為什麼它是荒唐言?這裡既有現實的東西,又有想像的東西。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到底在什麼地方,你哪兒知道?你說得出來嗎?你說不出來。36500塊石頭都派上了用場,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角色,偏偏剩下這一塊石頭給忘了,落到一邊了,你說得出這是怎麼回事嗎?你也說不出來。還有,他沒有按正規的讀書科舉做官這個路子走,他走的是在封建社會被認為是一個荒唐的路子,所以「滿紙荒唐言」。荒唐,本來讓你覺得有點可笑、有點搗亂的意思,它底下一句一下子把這個荒唐言就給收拾了,給升華了,給悲情化了,甚至是嚴肅化了—「一把辛酸淚」。你不要以為都是荒唐言,這個荒唐言裡頭有辛酸淚,叫做「有斑斑血淚」,令人熱淚盈眶。人生為什麼會這樣辛酸?讀者為什麼會共鳴於作者的辛酸?為什麼堂堂一部大作《紅樓夢》會讓你辛酸不已?哪個答得上來?「都雲作者痴」,「痴」是什麼意思?痴不僅僅是傻,而且是作者進入了一種精神生活的巔峰狀態,可不就痴了。他除了這段回憶、這段公案,什麼都忘了。這是作者「痴」,痴就是痴心,就是投入,就是一心,就是激情,就是巔峰!「誰解其中味」—那麼多紅學家,那麼多關於《紅樓夢》的電影電視作品,直到今天,我們還願意與大家共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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