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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是蓋亞的大腦——專訪蒂姆·富蘭納瑞

人類是蓋亞的大腦——專訪蒂姆·富蘭納瑞2012-03-22 15:17 作者:袁越 (

微博對話)編輯:曉晨 核心提示:「如今幾乎所有的科學流派都可以歸為達爾文派,強調細節,忽視整體。直到地球科學興起之後,尤其是當氣候變化成為一個真問題的時候,強調整體的研究思路才逐漸開始在學術界出現。」

蒂姆·富蘭納瑞

蒂姆·富蘭納瑞(Tim Flannery)出生於1956年1月28日,他有好多頭銜,最正式的頭銜是澳大利亞麥考瑞大學(Macquarie University)氣候與環境學教授;最世俗的頭銜是「2007年澳大利亞年度人物」,這個由澳大利亞政府評出的頭銜大概是所有澳大利亞人最看重的榮譽;最常用的頭銜則包括澳大利亞著名思想家、暢銷書作家、世界聞名的古生物學家、極富傳奇色彩的探險家和堅定的環保主義者,英國《金融時報》簡稱他是「印第安納·瓊斯和查爾斯·達爾文的結合體」。

對於中國讀者來說,富蘭納瑞是暢銷書《是你,製造了天氣》的作者。該書的英文版《The Weather Makers》出版於2005年,迄今為止在全世界已賣出超過100萬冊,並被翻譯成26種語言,其中就包括這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譯本。這本書講的是氣候變化對人類的影響,當年曾經在世界範圍內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在此之前,很多講氣候變化的書大都把注意力放在氣候變化的科學原理以及新能源等技術問題上,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關係不大。這本書另闢蹊徑,用大量詳實的資料向讀者描述了氣候變化已經對地球生態系統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以及未來可能出現的圖景,其結論相當震撼。

《是你,製造了天氣》(左)、《未來的食者》、《地球上發生的事》(右)

這不是富蘭納瑞的第一本暢銷書,他早年曾經出版過好幾本有關澳大利亞動植物的科普書,尤以1994年出版的那本《未來的食者》(The Future Eaters)最為著名。這本書提出了一個新理論,解釋了澳大利亞為什麼如此貧瘠的原因,在全世界範圍內引發了熱烈的討論。2010年他又出版了一本新書,叫做《地球上發生的事》(暫譯名)(Here On Earth),討論了整個地球生命發展史,同樣引起了廣泛關注。

達爾文(左)、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

這三本書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從一件事情出發,迅速將視野擴大到整個地球,探討地球生態系統的各個組成部分是如何緊密相連的。在他看來,這種強調整體性的研究思路的鼻祖是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Alfred Russel Wallace),這位當年和達爾文幾乎同時提出自然選擇理論的科學探險家選擇了一條和達爾文完全不同的道路。達爾文寫完《物種起源》後把目光從大千世界轉向了自家院子里的藤壺,耗費了下半生的心血研究一個具體的物種;而華萊士則反其道而行之,把整個地球當做自己的研究對象,這個轉變讓華萊士在其後的研究中得出了一個看似和達爾文相反的結論。如果說達爾文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弱肉強食、充滿競爭的世界,華萊士則指出這種競爭機制最終卻導致了大多數物種彼此間相互合作的結果,地球在他筆下變成了一個和諧的統一體,空氣、水、土壤和生命一樣,都是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一部分,彼此之間不是相互競爭,而是相互利用的關係。

理查德·道金斯

達爾文和華萊士之爭還有個現代版,那就是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和詹姆斯·拉夫洛克(James Lovelock)關於蓋亞(Gaia)理論的爭議。道金斯被普遍認為是達爾文思想的繼承人,他寫的那本劃時代的偉大著作《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從基因角度對達爾文的進化論進行了重新解讀,無論在生物學還是社會學領域都影響巨大。拉夫洛克則很像華萊士,他提出的蓋亞假說把地球看成是一個活的生命體,其核心論點就是地球上的生命主動地營造了一個最適合自己的生活環境。道金斯不喜歡拉夫洛克,認為蓋亞假說具有「目的論」的嫌疑,他相信世間萬物的存在並不都有特定的目的,生物體是不可能在大尺度範圍內進化出任何集體形式的利他行為的。

詹姆斯·拉夫洛克

起碼到目前為止,達爾文學派是科學界的主流,無論是華萊士還是拉夫洛克都從來沒有在西方的正規大學獲得過教職。富蘭納瑞很可能是拉夫洛克支持者當中最有名望的一位,從《是你,製造了天氣》這本書開始便力挺蓋亞假說。他的觀點也很明確:如果不從根本上改變人類對「競爭」這個概念的過度迷戀,是無法解決像氣候變化這樣大尺度的環境問題的。

日前,藉此富蘭納瑞來北京參加澳大利亞文學周活動的機會,本刊記者對他做了一次專訪。

三聯生活周刊:《是你,製造了天氣》這本書的文字非常通俗優美,道理講得特別清楚,這一點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請問你作為一個科學家,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

富蘭納瑞:我本來不是理科生。我在上中學的時候是個差生,上不了理科班,只能修了個英語學位,因此有機會閱讀了大量英語古典文學作品。這個專業的畢業生一般都是去做中學老師,但我不想立即回到學校里去,我想趁年輕去世界各地冒險,嘗試不一樣的生活,於是畢業後換了專業,去讀了一個地質學碩士學位。當時澳大利亞礦業缺人,任何人只要想讀地質學都可以入學。畢業後我又去讀了一個生物學博士學位,然後去南澳博物館當了館長,開始研究古生物學,相繼在《自然》和《科學》等科學期刊上發表了130多篇經過同行評議的科學論文。但是因為我的文科背景,我和其他那些一開始就讀理科的人很不一樣,我具備很好的交流能力。對於人類來說,還有什麼比交流能力更重要的呢?我意識到科學之所以還不那麼普及,問題就出在科學家所用的語言太專業了,科學專業術語是為了方便科學家互相交流而發明出來的,普通老百姓很難聽懂。當我開始寫書的時候,我決定回到大學時代,重拾當年學過的那些寫作技巧,把我學到的科學知識進行重新包裝,寫出讓普通讀者容易理解的作品。

2010年9月21日,斯洛維尼亞利普洪水持續泛濫,近2/3的地區受到洪水襲擊

三聯生活周刊:這本書給我們留下的另一個印象就是內容非常龐雜,涵蓋了天文、地理、考古、生物、健康、新能源等很多個不同的領域,但都寫得非常專業,用了大量專業論文作為討論依據。請問你是如何成為那麼多領域的專家的?

富蘭納瑞:我不是專家,我是邊學邊寫的。我發現寫作的過程其實就是學習的過程,真正的好書往往不是作者寫自己早已精通的領域,而是作者邊學習邊寫出來的,因為作者自學的過程和讀者閱讀的過程是很相似的,只要把這個過程如實地寫出來,對於讀者而言就是一本非常棒的書了。為了寫《是你,製造了天氣》這本書,我花了5年的時間,這是我這輩子所做的最為艱難的一項工作,為此我閱讀了大量專業文獻,並在這個過程中豐富了自己的知識,非常值得。

三聯生活周刊:在寫《是你,製造了天氣》之前你還寫過一本非常有名的書叫做《未來的食者》,這本書是怎麼寫出來的呢?

富蘭納瑞:這本書的主題源自我研究生時代一直糾結的一個問題。當時我問我的博士導師,為什麼澳大利亞人口密度這麼低,卻沒有大型肉食動物呢?我的導師不知道答案,而當時的普遍觀點認為這是由於澳大利亞缺水的緣故,但我經過調查後發現事實不是這樣。1993年的某一天,大約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我靈光一現,突然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澳大利亞的土壤太貧瘠了,這就是原因!澳大利亞是一個地質上非常安靜的大陸,沒有地震,沒有火山,也沒有冰川,地表的土壤沒有機會翻新,非常古老,早已失去了活力。正因為如此,幾乎所有澳大利亞植物的葉子都是細長型的(他隨手在紙上畫了個類似柳葉的圖案),而其他大陸的植物葉片多半是寬型的,而且多稜角(他又畫了一個類似楓葉的圖案)。樹木之所以長出長條形葉子,是因為葉子是非常寶貴的資源,樹不想失去它。而闊葉更適合光合作用,但必須隨季更換。另外,澳大利亞的樹葉大都充滿了各種毒素,防止動物吃它們。總之,這些原因造成了澳大利亞的食草型哺乳動物非常少,因此也就缺乏大型肉食動物。

另外,澳大利亞有六七種分屬不同科的植物分別單獨進化出了長條形葉片,而歐亞大陸則有十幾種科的植物分別進化出了楓葉的形狀,這說明這兩種形狀都非常適合當地的生態環境,這就是「趨同進化」(Convergent Evolution)的經典案例。當年的歐洲殖民者沒能意識到這個小區別背後的原因,以為在澳大利亞能夠像在歐洲那樣開荒種地,依靠農牧業變成富翁,結果讓他們失望了,貧瘠的土壤嚴重限制了澳大利亞的經濟發展。

三聯生活周刊:讓我們再回到《是你,製造了天氣》。你在這本書里列舉了很多關於氣候變化和普通老百姓生活關係的案例,但是眾所周知,氣候變化是個漫長而又複雜的自然過程,這麼早就舉這麼多例子,很容易犯錯誤。比如有人指責你誤報了澳大利亞的乾旱,以及誤報了金蟾蜍的死亡原因等等。請問6年後的今天你回過頭來再看這本書的時候,認為這些指責有道理嗎?

富蘭納瑞:我以前說過,這本書寫的是2005年的科學狀態,自那以後發生了很多變化,又出現了很多新的證據,正反都有,這是科學發展的常態,一點都不奇怪。說到改錯,我現在最想改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氣候變化與熱帶颶風的關係,我寫這本書的時候科學家都認為氣候變化會引發更多的颶風,但隨後的研究發現兩者的因果關係是不確定的,很大原因在於颶風發生的頻率太低了,目前所掌握的數據有限,很難得出肯定的結論。另一個就是氣候變化與洪水的關係,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氣候變化確實和洪水有著直接的關係,最近幾年歐洲洪水的頻率增高几乎可以肯定與氣候變化有關係,如果再版的話我會更加強調這一點。另外,金蟾蜍滅絕的原因也需要修正,當時科學界認為哥斯大黎加金蟾蜍是死於氣候變化帶來的雲層升高、濕度下降,但後來有研究認為更可能的原因是黴菌傳染,不過這方面還沒有定論。當然,關於新能源的那部分也需要修改,這個領域這幾年發展得太快了。

關於我對澳大利亞乾旱的預言,現在看來仍是對的。但是由於拉尼娜現象和印度洋偶極子(Indian Ocean Dipole,印度洋局部氣候的周期性變化)的變化,導致南澳地區出現了洪水,結果被澳大利亞媒體無限放大,說我預測錯了,這些媒體的背後都能看到澳大利亞煤炭公司的影子。實際上,如果只看澳大利亞西南部和西部,這兩個地方不受拉尼娜和印度洋偶極子的影響,這些年乾旱的情況愈演愈烈,有座水庫只剩下了不到2%的水,情況相當嚴重。

三聯生活周刊:氣候變化講了這麼多年,出過這麼多有說服力的好書,可為什麼還是有很多阻力?你在哥本哈根氣候談判大會上曾經擔任過氣候委員會主席,你覺得什麼時候才能看到這個問題最終被解決?

富蘭納瑞:原因就在於與化石能源有關的利益集團太多了。我認為真正反對氣候變化理論的只有四個國家和地區,分別是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中東產油國,它們無一例外都是依靠傳統化石能源起家的,在這方面投資巨大,不願意丟失陣地。

說到氣候談判,我認為目前有三個層面的力量在起作用:一個是聯合國層面,雖然效率很差,但起碼開始了減排的進程,所以我認為《京都議定書》還是達到了它的目的。第二個是國家層面,也就是各國自願減排,這股力量在《哥本哈根議定書》之後也已經啟動了,雖然各國的目標距離實際需要尚存差距。第三股力量來自工業界,比如新能源領域已經有了很大的發展,中國在太陽能電池領域的進步有目共睹,微型發電模式在德國和印度也都有非常成功的案例。所以我覺得,應對氣候變化應該是由政府牽頭制定規則,明確方向,企業則按市場規律來運作,提高能效,開發新能源技術,這是我們應該採取的路線。

2010年,乾旱的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

三聯生活周刊:說到政府和企業的關係,美國最近出了一本書——《販賣懷疑的商人》(Merchants of Doubt),說的就是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為了反對政府干預,不惜在公眾中製造懷疑,以此來攻擊氣候變化政策,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富蘭納瑞:這本書非常好。自由市場不能解決人類所有的問題,讓我們來看看一個非常典型的自由市場國家——18世紀的英國,那時的窮人會把自己的牙齒拔掉賣給富人當假牙,也有窮人甘願把自己的孩子賣給富人當奴隸,這些都是貧窮造成的現象,幾乎無法避免,如果沒有政府的干涉,窮人們肯定會做出這種事情來,這是我們想要的世界嗎?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不是金錢,而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在一個理想的社會,人民應該可以自由地向政府表達自己的要求,通過政府制定的相應法律法規來實現。

我相信群體智慧,我對人民的覺悟很有信心。在一個自由的社會,當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意願的權利時,最終的結果一定是好的。比如,我認為人民其實很關心環境問題,關心下一代的福祉,但是市場原教旨主義者試圖讓代表企業利益的政客有更大的發言權,讓他們來遊說政府,其結果就是利益集團取代了民意,美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的所作所為恰好破壞了民主的機制,其結果一定是災難性的。

三聯生活周刊:再來談談你這本新書吧,《地球上發生的事》講的是什麼內容?

富蘭納瑞:這本書想要回答的問題是:生物進化對於地球而言意味著什麼?很多人會覺得,地球一直就是這樣的,不願意多想。而我思考這個問題很久了,我首先想明白的一點就是:地球是一個化學不平衡系統,與此相反的就是火星和金星,這兩顆星球都處於化學平衡態,很難再起變化了。化學不平衡系統的最大特點就是,如果去掉其中一個強大的因素(生命),所有事物就會迅速發生變化。比如,如果生命全部消失的話,地球大氣層立刻就會發生顯著變化,氧氣會消失,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兩種相對惰性的氣體)的濃度將迅速增加,海水將會變得有毒,地球將變得不再適合生存。這個推理結果告訴我們,有一個非常強大的力量在維持著地球現在的樣子,這個力量就是生命。地球上所有生命所蘊含的能量總量大約是100太瓦(1太瓦等於10的12次方瓦),比人類社會所佔有的能量總額還要大6倍。正是這股巨大的能量讓地球維持了現在的樣子。如果人類通過自己的活動減少這個能量,比如砍伐森林、焚燒化石能源等等,就會減少生命的調節能力,惡化地球的生態環境,這就是這本書的主旨,也是蓋亞假說的推論之一。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有很多人質疑這個蓋亞假說,認為生命對地球環境的調節作用雖然存在,但出現目前這個結果只是一種巧合,不是生命主動為之。你怎麼看?

富蘭納瑞:生命調節地球環境的過程的確有很多細節尚未搞清,但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巧合,而是各種正負反饋機制平衡的必然結果。蓋亞就是一個超級生命體,其中的各個組成部分通過相互合作來共同維持目前的現狀,就像我們的身體保持體溫一樣。

另外,就像所有的生命都一直在進化一樣,蓋亞這個超級生命體也處在進化的過程之中,目前的蓋亞相當於剛剛進化出多細胞階段,體內的各種細胞剛剛學會相互合作,並具備了一定的效率,但是還遠遠不夠,因為缺乏大腦的統一指揮。要知道,高等動物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進化出了神經系統,通過這個系統指揮所有的器官相互合作。我認為人類就相當於蓋亞的大腦。我們人類建造了衛星系統實時監控地球的大環境,又建造了ARGO(全球海洋觀測網)系統實時監測海洋的狀況,互聯網的出現使得信息能夠在全球迅速流通……這些都是神經系統具備的特點。

從另一個角度講,大腦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自私和貪婪。人類大腦的重量相當於體重的2%,卻消耗了20%的能量。如果一個人的生命面臨危險,他的大腦首先想到的就是保護自己,甚至不惜犧牲其他器官,把四肢的血液全都集中到腦部。作為蓋亞的大腦,人類也是這樣,消耗了地球大部分資源。但是我認為人類最終會意識到必須和其他生物合作,否則的話,如果其他器官都衰竭了,大腦也就完蛋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用人體來比喻蓋亞,可是人體內的細胞都有相同的基因組,有著共同的目的,蓋亞則正相反,不能這麼類比吧?

富蘭納瑞:也許我這個例子舉得不好,但重點不在這裡。我的意思是說,地球生態系統的一個以前一直被忽略的特徵是不同物種的共同進化(Coevolution),而不是相互競爭,華萊士很早就看到了這一點。這方面的一個好例子就是珊瑚礁,珊瑚怕高溫,對紫外線很敏感,從天空中看,珊瑚礁的上方水面都很渾濁,因為珊瑚養活了一群藻類,製造了這層「雲霧」來保護自己。另外,人體也不只是有一套DNA,人身上有大量微生物,其總數遠大於人體本身的細胞,人其實是一大堆不同細胞的病毒的共生體。

三聯生活周刊:看得出來你很崇拜華萊士,你這個強調合作、強調整體的思路就是來自他吧?

富蘭納瑞:是的,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和目前流行的觀點相抗爭,有點矯枉過正的意思。如今幾乎所有的科學流派都可以歸為達爾文派,強調細節,忽視整體。直到地球科學興起之後,尤其是當氣候變化成為一個真問題的時候,強調整體的研究思路才逐漸開始在學術界出現。我認為這種思路非常有趣,也非常有效,但是目前還處於萌芽階段,需要有更多的科學家投身其中,共同努力。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聽到過一種反對的聲音,認為如果對於局部的了解不足,是沒辦法推知整體的。比如,華萊士時代的科學水平還很落後,他貿然去研究地球生態系統是不是有點超前呢?

富蘭納瑞:華萊士的確有些操之過急,有些結論是錯誤的。比如那時剛剛發現了天體的紅移現象,他便認為這正好說明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我們現在當然知道這個觀點是錯誤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宇宙中每個星球都可以被理解為宇宙的中心,他的理解也沒錯。

其實我想說的是,華萊士開創了一種思路,非常寶貴。如果我們把目光只放在局部,是永遠沒辦法了解整體的,因為你的注意力被那些細節抓住了,跳不出來。

三聯生活周刊:我也聽到有人說,如果我們知道了足夠多的細節,整體面貌自然就會浮現出來。

富蘭納瑞:我希望會是這樣,但目前我還沒有看到任何證據(笑)。我認為,基於還原思想的研究方法永遠不會產生出整體性的思維方式,科學家必須主動做出這個飛躍。其實這麼做也不難,就是用各種數學模型來模擬真實世界,從中尋找規律。這種研究方法就相當於把局部和整體這兩種思考方式整合在一起,已經被證明非常有效。

三聯生活周刊:曾經有氣候變化的反對者引用蓋亞理論,稱既然地球生態系統是所有生命共同營造的結果,而我們人類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那就什麼也不用做了。

富蘭納瑞:這個說法當然是錯誤的。我們人類每天都在面臨各種選擇,這些選擇將直接影響到人類今後的發展路徑。我對集體智慧非常有信心,人不都是自私的個體,也許少數特別貧窮的人是自私的,但是大多數人是有能力做出長遠考慮的。我預言人類將會進化出全球意識,我相信人類在民主制度的幫助下,充分發揮各自的能量,將能夠應對氣候變化的挑戰,做出對地球、對人類更有利的決定。

三聯生活周刊:這個說法怎麼聽上去有點像神學或者哲學?

富蘭納瑞:不是的。整體性思維方式一定不能僅限於哲學意義上的討論,而是必須有堅實的科學證據做基礎。另外我還想強調一點,那就是這個理論和進化論一點都不矛盾,人類文明不是人自己設計出來的,而是進化的產物,就像我們的身體一樣,都是進化的產物。有多少人會意識到這件事的奇妙之處呢?我之所以寫這本書,就是想提醒人們,雖然我們成為了蓋亞的大腦,但是這個角色不是我們人類自己選擇的,而是進化的產物,是進化創造出了人類,進化讓我們成為蓋亞的大腦。

三聯生活周刊:最後問一個問題吧,你是樂觀主義者嗎?你認為人類會自毀嗎?

富蘭納瑞:人類大概一直會生存下去的吧,但是人類文明是否會一直生存下去這才是個真問題。如果未來的人類就像現在的獅子、老虎一樣,一群一群孤立地生活在地球的某個區域,老死不相往來,這種生存是沒有意義的。人類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我們是一個整體,人類文明是由整個人類共同創造的財富,但是現在這個整體受到了挑戰。作為一個整體,我們人類變得自私而又貪婪,依靠掠奪地球的資源,維持了自己的生存,卻在這一過程中削弱了自己,這是人類應該汲取的最重要的教訓。

最後我想補充一點:如果你去澳大利亞玩,遇見一個原住民,你會對他感到驚訝的。他自己打獵,自己種地,自己製造工具,自己教育孩子,自己保衛自己……非常全能,現代人呢?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別人做好了的,你只學會做一件事情就可以了。這是任何一個複雜系統都面臨的問題,那就是當一個系統越來越強大、越來越複雜的時候,其中每一位成員的作用也會越來越小,越來越無能。為了避免這種現象的發生,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利用我們的業餘時間努力學習,充實自己的大腦。如果每一個人都變得越來越愚蠢,失去做決定的能力,民主就失去了意義,這個社會就會被傻瓜操縱。在過去的1萬年里,人類大腦的容積占體積之比減少了10%,因為原始人生存需要動用更多的智慧,現代人則不需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類對抵抗疾病的需要變得越來越強烈,所以我們人類把更多的資源投進了免疫系統,大腦的地位降低了。

總之,未來的社會一定會變得比現在還要複雜,還要先進,還要強大,我們人類是否有能力應對那種變化?這是個問題。

上圖:蒂姆·富蘭納瑞;右圖依次:《未來的食者》、《是你,製造了天氣》、《地球上發生的事》(暫譯名)

2010年,乾旱的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

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

達爾文

詹姆斯·拉夫洛克

理查德·道金斯及他的著作《自私的基因》

2010年9月21日,斯洛維尼亞利普洪水持續泛濫,近2/3的地區受到洪水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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