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不是魯迅被扭曲,是我們被扭曲

  今天是魯迅先生逝世79周年紀念日。這幾代中國人,有很多繞不過的坎,魯迅先生即為其一。早先幾十年被無限神化,這些年卻又遭遇到不少刻意詆毀,而如今青年一代中,想要去真正了解魯迅先生的,又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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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保存到相冊]

  許多學者做了大量研究魯迅的工作。我不是學者,居然一再談論魯迅,是為了說出我們的處境——如果諸位同意魯迅被扭曲,那就有可能同意:被扭曲的是我們自己。

  五十年代初魯迅被神化,同時是胡適的被妖魔化。當政府為魯迅補辦國葬時,胡適批判在全國範圍展開,他的書被全部禁止,就像魯迅的著作在台灣也被一律禁止。此後至少兩代人,在大陸讀胡適、在台灣讀魯迅,都是政治行為,都有政治危險。所以獨尊魯迅、抹殺胡適,不是關於魯迅,也不是關於胡適,而是我們幾代人被控制被洗腦的漫長過程。

  這一洗腦過程,在大陸,採取同一模式,就是:在各個領域選擇民國時期某一位人物,以"政治上的正確"給予褒揚、抬高,不可懷疑,不可反對,直到被神化,同時,貶斥該領域其他重要人物,批判、壓制,直到被抹殺、被遺忘。以下一組粗略的名單,是人文藝術領域的小公案:

  在文學界宣揚茅盾、巴金,封殺沈從文、張愛玲的所有小說;在思想界抬高艾思奇,貶低馮友蘭;在史學界抬高郭沫若,抑制陳寅恪——說起來不倫不類,郭沫若的身份嚴格說來並不是歷史學家,但解放後他公開批判自己在民國時期的創作,從事歷史與考古學——再譬如音樂家,我們從小隻知道聶耳和冼星海,長期不知道黃自和黎錦暉,因為不準播放他們的歌曲;美術界則高度肯定徐悲鴻,批判劉海粟、林風眠,停止出版民國美術的非左翼作品;在演藝界,推崇梅蘭芳,抑製程硯秋尚小雲等名家;電影界,除了民國時期左翼人物被啟用,非左翼電影人逐漸消失……

  以上人物和魯迅、胡適的名聲不能等量齊觀,但大致是學術藝術領域中第一流人物。其中,凡是被抬高利用的"正角"多半死去或建國初期死去,譬如徐悲鴻和梅蘭芳,很方便被神化。在世的則比較難辦,譬如郭沫若,他到"文革"時期的表態更進了一步,公開宣稱要燒毀自己的所有著作,事實上,他在民國時期的文藝創作並未再出版。至於那些被批判的"反派",長期處境難堪:馮友蘭很早作出公開檢查,自我羞辱;沈從文完全放棄寫作,並曾自殺;劉海粟成為右派;林風眠六十年代被逮捕監禁;民國時期廣有票房的京劇名角,諸位可以閱讀章詒和女士的《伶人往事》,就知道他們解放後從萎縮到滅絕的命運。

  到了"文革"時期,幾乎所有"正派角色",亦即解放後的無產階級文藝家,也幾乎全部遭殃。所以"反派"人物遠遠不止這份名單。其中凡是留在大陸的,不容許他們出現在任何媒體,凡是走出境外的人物,迅速被抹殺,即便出現他們的名字,也是諸如梁實秋等被魯迅罵過的人物,但我們不可能讀到梁實秋的任何文字,不知道他也罵過魯迅,而魯迅文字中沒有提到的人物,便自動消失。這就是為什麼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們這代人才逐漸知道學者傅斯年、羅家倫、陳寅恪、錢穆、錢鍾書,小說家沈從文、廢名、張愛玲……這是一份長長的名單,目前就我記憶,列舉以上這些。

  在這些人物中,魯迅和胡適名氣最大,代表性最強,被貶褒的規格也就最高。

  最近二十多年,政府相對理性,逐漸鬆動意識形態封鎖,歷史景觀得以局部恢復,相對正常的學術研究成為可能。但是,長期以政治目的切割歷史,因人廢言,成為一種思維模式遺留給我們幾代人,成為我們的細胞,甚至基因。譬如當胡適和大批民國人物的學說著作逐步解禁、公開談論後,隨即出現一種相反傾向,即貶斥魯迅、褒揚胡適。這些議論部分言之成理,胡適的再出現也確實有益於了解魯迅,但如果今天我們還在二者之間試圖厚此薄彼,刻意貶褒,就仍然沒有擺脫意識形態魔咒,因此,同樣扭曲。區別,只是過去被迫扭曲,現在主動扭曲。

  魯迅、胡適,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物種與生態的問題。他們二位的是非,牽涉複雜的學術問題、政治問題、歷史問題、心理問題,這裡不展開。我的意思是說,人不免有所偏愛、有所傾向,但前提是有所判斷、有所選擇。從五四直到1949年,中國幸虧有一位胡適,也幸虧有一位魯迅,幸虧有人反對胡適,也幸虧有人反對魯迅——在他們二位之外,中國還幸虧有其他不同主張、不同學說、不同性格、不同來歷的人物。可是到了我們的時代,魯迅被獨尊、胡適被批判,絕大部分知識分子被抹殺,總的目的,就是剝奪我們的常識、判斷與選擇。這種剝奪的後果,是政治生態迅速敗壞、文藝生態迅速荒蕪,我們從此失去選擇、失去記憶,最後,失去歷史。

  我愛魯迅,自以為熟讀他的著作。八十年代以來,我開始讀到胡適的著作、梁實秋的散文,還包括徐志摩、沈從文、張愛玲等等其他民國文人的作品——我發現,我喜歡梁實秋的散文,喜歡沈從文與張愛玲的小說,2007年我讀過的最好的書,就是胡頌平編寫的《胡適晚年談話錄》,我同時發現,閱讀民國其他作者的作品,使我對魯迅的敬愛與了解,獲得更深的理由,這種了解,有一部分即來自胡適。

  五十年代初,當中國神化魯迅、批判胡適時,胡適正在紐約流亡,他知道對他,對死去的魯迅,發生了什麼,他有一次對周策縱說:"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大家會說,這是一面之詞,不可能得到魯迅的同意或反對,因為魯迅那時已去世將近二十年,但不論我們是否相信,或怎樣解釋這句話,胡適說了這句話,這句話也說出了胡適,並說出了五四那代人的關係。

  一個文人藝術家身後的毀譽,不絕於史,本來不奇怪,但像魯迅與胡適這樣的公案,我不知道中國歷史上是否曾經發生過。孔夫子自稱"喪家狗",不是因為政治迫害,而是報國無門;詩人屈原投江的原因之一,是失寵於楚懷王;畫家毛延壽被皇帝處死是他隱瞞了王昭君的美貌;紀曉嵐得罪了主子,被放逐新疆,結果乾隆帝想念他,又將他召回來;至於司馬遷、嵇康和金聖嘆這些人物的致殘和致死,是屬於言論獲罪。這類記載不絕於史,但畢竟那是古代,而魯迅與胡適的故事發生在新中國。

  蘇聯也發生過類似的故事,但遠遠比不上我們。此外,有哪個現代國家的政府、政黨,以至於全國、全民,會對兩個文學家思想家作出類似的貶褒?在法國,薩特與他的同學,同樣是哲學家的阿隆,思想對立長達半世紀,薩特和他存在主義的同志加繆,公開絕交,可是法國政府和政黨不會介入這種文人的分歧。更早時,紀德與羅曼· 羅蘭前後訪問蘇聯,作出截然相反的評價,出了書,引起激烈爭論,可是政府和政黨也沒有對哪一方肯定或者批判。大家知道美國著名的所謂公共知識分子,有喬姆斯基,有蘇珊·桑塔格,可是美國還有許多正直的知識分子未必喜歡他們,認同他們。為什麼呢?

  道理很簡單,在魯迅與胡適的時代,有左翼,有右翼,還有別的主張與派系,有國民黨,有共產黨,還有別的政黨,即便在各種黨派或集團內部,也有左翼、右翼、激進派、保守派、溫和派,如果要細分,還有極左、極右,或者中間偏左、中間偏右,等等等等。在文藝群體中,同樣有各種主張、各種主義、各種派別,雖然有的很強大,佔據主流,有的很脆弱,處於邊緣,有的比較成熟,有的非常幼稚,但都能夠發出聲音,做點事情,能夠保有各自的空間。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左翼文藝開始遭遇厄運,其中代表人物如胡風、丁玲、艾青、蕭軍、江豐等等"反黨分子"與"右派分子"的命運,大家耳熟能詳,不多說,到"文革"發生,黨內權威理論家胡喬木、文藝教皇周揚、努力改造的小說家巴金、革命作曲家賀綠汀,還有幾乎全部的革命畫家、革命導演、革命演員,甚至為國爭光的運動員,大批遭殃,或者被迫害,或者被置於死地……

  今天的博士生應該做好多論文,詳細尋找1949年以後在各個專業領域被刻意褒貶的名單。

  從魯迅個人交往錄去了解民國的"文化版圖",肯定是片面的。廈門大學的謝泳教授近年對民國學者做了大量清理研究,諸位有興趣,應該讀他的書。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文人之間,不同門派、師承、遊歷、眼界,自然會有不同的圈子。魯迅和章太炎的弟子們是留日派,胡適和傅斯年羅家倫他們是英美派,雖說都是海歸,但不免有隔閡,分親疏。這本來不奇怪,改革開放以來,許許多多從不同國家、不同學校、不同時期留學歸國的海歸,彼此之間也有隔閡,也分親疏。而北大、清華、復旦、南大的教授們,包括從事不同專業的學者,都會有不同的圈子,有隔閡,分親疏。此外,即便同一院校、同一專業的文人學者,由於不同籍貫、輩分、出身、境遇、性格,彼此談得來,談不來,經常走動,或從不來往,在所難免。

  九十年前,新文化運動的真領袖,是陳獨秀和胡適,魯迅對他們敬而遠之,有合作,有來往,遇見大是非,彼此聲援,或者辯論,但平時未必是朋友,也未必是冤家。讀魯迅日記,五月四號那一天他寫道:"曇。星期休息。徐吉軒為父設奠,上午赴吊並賻三元。下午孫福源君來。劉半農來,交與書籍二冊,是丸善寄來者。"通篇沒有一個字記載那場五四運動。

  諸位有興趣,可以查看魯迅和胡適的書信,他倆在新文化運動早期很客氣地交往過,胡適很喜歡周家兄弟,佩服他倆的文才。胡適是交際型人物,少年得志,成名早,在主流社會地位很高,和魯迅的經歷性格很不一樣,魯迅年紀比較大,作風比較地傾向舊式文人,胡適年紀輕,屬於西方回來的新派知識分子,但這種差別也談不上是非。

  說起是非,1925年前後為女師大事件、三一八慘案,留日那群人和留學英美那群人意見相左,彼此的對立公開化,形成明顯的營壘,建國後全部採取官方教科書說法,獨尊魯迅,抹殺其他。今天,史料研究早已公布當時各方意見,平心而論,英美派比留日派更理性,更超越,更具有現代國家的法制觀念與公民意識。但不要說八十年前的語境,即便事情發生在今天,這些西方觀念仍然會與國情發生深刻衝突,難以奏效。以我在美國的生存經驗,我自然傾向胡適等英美派當時的意見,但以切切實實的中國生存經驗,在更深的層面,我同情魯迅,因魯迅更懂得中國問題的糾葛,看破人心的險惡。

  今日中國許多大問題、大是非,英美式的理性姿態與法制觀,越來越被認同,但在現實深層,處處遭遇國情的阻撓。"女師大"、"三一八"這類歷史悲劇,在我們的時代多次發生,規模更大、劇情更離奇、代價更慘重,可是英美式的理性毫無餘地。三一八事件發生後,各路知識分子能夠立即在各種媒體上發言、爭論、抗議、寫輓聯、開追悼會,可是魯迅和胡適如果活在今天,唯一的選擇是絕對沉默,此外一無所能。道理很簡單,那時中國形形色色的文人還談得上所謂"文化版圖",今日中國的文化人結構,頂多只能稱作"文化板塊"吧。

  總之,用今天種種新觀念強求八十年前的中國人、中國事,並以此作出貶褒,劃分對錯,那我們的進步其實有限,對中國現實的認知,也還是有限。

  除了不可能查證核實的隱私,沒有一位中國作家像魯迅那樣被詳詳細細暴露在公眾面前。由於長期獨尊魯迅,他生前的所有生活記錄——日記、書信、大量回憶和旁證——不但全都出版,而且重複出版。諸位如果真要了解魯迅,可能要比了解任何其他中國作家更方便。這些資料中充滿魯迅對待朋友的故事和細節,諸位有興趣,很方便查證。

  然而長期被政權神化、非人化、政治化,魯迅反而被過度簡化,魯迅資料中豐富翔實的日常細節,後人視而不見,絕大部分人談起他,就是好鬥、多疑、不寬容。語文教科書長期強迫學生閱讀魯迅,成功地使一代代年輕人厭煩他,疏遠他,今日的文藝中青年多半不願了解他,因為怎樣看待魯迅早已被強行規定,以致幾代人對威權的厭煩、冷漠和敷衍,也變成對魯迅的厭煩、冷漠和敷衍。敷衍一位歷史人物,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簡化他,給他一個臉譜,很不幸,魯迅正是一個早已被簡化的臉譜。

  魯迅很早就說過,你要滅一個人,一是罵殺,一是捧殺。大家現在看見了,過去半世紀,胡適被罵殺,魯迅被捧殺。近年情況反了一反,是魯迅開始被罵,胡適開始被捧,然而還是中國人的老辦法:要麼罵,要麼捧,總不能平實地面對一個人,了解一種學說,看待一段歷史。

  魯迅不是神,周作人也不是鬼。周作人曾在早年說,自己心中有一個"紳士鬼",一個"流氓鬼",這是文學的說法,修辭的巧妙,我們就此說周作人是鬼,那是不懂修辭,不懂文學,別說當不成紳士,恐怕還不如流氓,中國從前的流氓,有性情,會說話,用詞很別緻。如果因為周作人當過漢奸,就說他是鬼,更不應該。你是陳獨秀,是胡適,是周作人的同輩,你或許有資格罵他一句,貶他一貶,到了我們這一代,有什麼資格呢?我不認為我有資格責難前輩,看不出我們有什麼道德的高度可以遙遠地責難一位五四時期的文人——那是多麼輕佻的道德姿態。諸位請看看今日中國成千上萬的貪官、污吏、黑礦主、王八蛋,那才真是妖魔鬼怪啊。

  至於周家兄弟的情感關係,哥哥弟弟都寫過。中國從前的規矩,母親死了,大姐在家就是母親,父親死了,大哥就是父親,擔當權威,負起責任。魯迅的父親早死,此後一生,他一直是位好哥哥,不擺權威,盡責任。他留學回來,接母親到北京,給弟弟在北大安排教職,北京兩處房產是他的薪水蓋起來。弟弟得病,他比弟弟還急,後來寫在《兄弟》這篇小說里。

  但是彼此失和,直到去世,在可見的文字中,兩兄弟都很得體,即便在大觀點大是非上有所暗示,有所表達,也十分厚道,十分守度。從前有句話,叫作"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何況兄弟失和。大家要知道,他們周家兄弟在當時是極端新派的、前衛的文人,但他們的行為大致遵行舊道德,不但他們,英美派海歸的為人處世也謹守舊道德的規範。胡適在台灣去世後,蔣介石輓聯就說出這層意思,我記不得原話,大致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我們再回頭看看從1949年直到今天,中國的文人之間、師生之間、朋友和親人之間,發生多少卑鄙醜惡、乖張慘痛的故事,像周家兄弟那般失和,像五四文人那種有教養的絕交關係,在今天,寥若晨星。

  周作人晚年不是凄涼,而是孤立和悲慘。說他孤立,因為建國後他被提前釋放,毛澤東批示將他養起來,寫回憶,弄翻譯,月薪兩百元,相當高。但他不再有朋友,不再有社會地位。說他悲慘,是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多年,到"文革",他就被紅衛兵折磨,攆到破屋子裡,有個老婆子偷偷伺候他,不久就死了。

  周作人晚年有一方印章叫作"壽則多辱",說的是實話。但他刻這方印時,還想不到會領教"文革"時期的侮辱。他因漢奸罪被審判,坐監牢,屬於懲罰,不是受辱。

  至於他一生是否對魯迅怨恨,我以為不要隨便揣測。即便有怨恨,那也並非是錯,因他是魯迅的弟弟。而像這樣的兄弟恩怨,不是外人可以任意揣測的。在座諸位可能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但有父母、親人、好朋友,外人公開揣測議論你們的私人感情關係,你們會同意、會接受嗎?

  "吃人"的"禮教",頑劣的"國民性",軍閥統治,國民政府的壓迫,等等等等——這些主題,是魯迅一代知識分子全都詛咒的事物。陳獨秀、胡適,當年就是發起反禮教、主張文學革命、呼籲改造國民性的先鋒人物。

  可是為什麼大家只知道魯迅一個人在"詛咒"呢?就因為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和知識遺產,被高度政治化——胡適的知識背景是英美那一套,後來又和國民政府合作,所以他的革命性全部不算,變成反動派;陳獨秀因為二十年代末不服蘇聯的管制,既被共產國際拋棄,又被中共黨內打擊,所以他的革命性也全部不算,連創建共產黨的大功勞也不算。魯迅死得早,沒有介入國民政府,也不是共產黨員,而他的"詛咒"具有高度的文學性,他在新文學運動中的影響力和權威性,其他新興知識分子比不上,所以魯迅在建國後最有利用價值,最方便被以一種極不道德的方式樹立為一個道德的,甚至超道德的形象,來壓迫大家。

  在這一場巨大的陽謀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們幾代人。獨尊魯迅的真目的,是為了使我們無知,不懷疑,盲從意識形態教條。我應該說,我們幾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現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於是掉過頭來詛咒魯迅。

  那麼魯迅是否"詛咒"過其他事物呢?第一,魯迅固然詛咒過古文、禮教之類,但對其他事物,他不是詛咒,而是懷疑、諷刺、批評;第二,他議論過的事物,太多了,譬如文人相輕問題,翻譯問題,美術問題,小孩子和婦女問題,留鬍子和拍照問題,書籍封面設計和毛筆鋼筆問題,等等等等。但他懷疑批判的方式多種多樣,有輕重,有曲直,亦莊亦諧,即便他被引述最多的批判命題,也不像長期宣傳的那麼極端、片面、簡單。所以第三,今天議論魯迅的年輕人,閱讀過幾本魯迅的書?閱讀過多少其他五四文本?假如閱讀過,應該不會有以上問題,不會問魯迅時代的其他文人是什麼狀況,魯迅怎樣對待他的朋友或兄弟,尤其不該問魯迅是否還詛咒過其他事物。為什麼呢?因為只要閱讀魯迅,閱讀那個時代的作品,就不會有以上疑問,即便有,也不是這麼問法。

  總之,半個世紀的洗腦,弄得本來應該知道的事情,變得不知道,本來蠻清楚的是非,變得不清楚,本來很普通的常識,變得很稀罕。獨尊魯迅的後果,不是我們只知道魯迅,不知道其他人,而是我們連魯迅也不知道,也要來問。

  我今天回答的,其實都不該是問題,結果都變成問題,要破解這些問題,很簡單,請閱讀魯迅。可我從來不勸告別人讀魯迅,因為幾代人被逼著讀魯迅,讀了等於沒讀,或者,還不如不讀——這就是我為什麼說:扭曲魯迅,就是我們的被扭曲。

  當我們說怎樣"真正了解那個時代",似乎暗示:我們已經了解自己的時代——我們真的了解自己的時代么?我看不了解。我們為什麼要了解"那個時代"呢?就是為了了解我們自己的時代。

  魯迅時代的所謂"語境",當然可以在魯迅作品中到處感受。譬如他們兩兄弟夥同北京一幫不安分的教授,一再寫文章公開痛罵當時的教育總長章士釗,現在哪個文人敢罵現任教育部部長?就算有,哪家媒體敢發表?又譬如魯迅多次提到檢察機關任意刪除他的文章,可是當他將那些文章湊成集,還可以補全被刪除的句子和段落,而且在下面標上黑線,告訴讀者這些字句段落曾經被刪除。諸位要想"全面客觀"了解"那個時代",讀一個人的書,絕對做不到。最笨的辦法就是讀各種各樣的書。如今的書店和圖書館,各種各樣的書越來越多,只要你想了解,你就去買來借來讀,好不好?

  至於怎樣"自覺破除那種強加的誤導",我的意見,是先從語言開始,從我們張口說話開始。我們幾代人,包括今天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學生,一開口,一下筆,都是黨的語言,黨的文化,除了這種語言,我們沒有別的語言,沒有別的表達方式——但這個問題太大了,這裡不展開。

  魯迅是個至情至性的人,魯迅又是現代中國罕見的文體家。有這兩條,魯迅的文章這才深沉動人。所謂"意識形態"教育的惡果,一面是泯滅人性,一面是破壞文體。為什麼文體那麼重要呢?因為感情性情,人皆有之,但你得將複雜細微的內心情感說出來、說得好,卻是非常難。別說悼念文章,就是哭喪也要絕好的技巧。我在鄉下插隊落戶時,親眼見過發喪的家族特意花錢請鄉里公認的專業哭喪人,調動情緒,營造氣氛,那是哭得來出神入化,從低音到高音,從喃喃私語到放聲號啕,那節奏、音量、姿態、表情的控制,簡直嘆為觀止……這樣來比喻魯迅的文章,固然不妥帖,不過諸位要是讀一讀魯迅的書,再查對文章寫成的日期,你就會發現,魯迅幾天前寫寫調皮的短文,今天沉痛地悼念朋友,再過幾天,他又去寫妙趣橫生的時評,或者老老實實的學術文章。

  其實民國時代,連朱德這樣的武人悼念母親的文字,也是質樸真摯,比今日的文人寫得好。那時的文人描述親友,悼念故人,有不少好篇章,譬如朱自清的《背影》,雖然我不認為寫得那麼好,但也情性畢露,很可讀。

  這五六十年,全社會發展出一整套語言,煽情、造作、誇張、空洞,打開電視,幾乎每個節目主持都用這種語言說話,日常生活中我們也這樣說話,即便說的是真人真事、真摯的感情,語言卻是空洞、誇張、造作、煽情,而且大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我們是從喪失語言開始,喪失了傳統、喪失了天性。你去聽聽一個幼兒園孩子說話,說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就已經造作不堪,不像一個孩子的說話。但這個題目太大了,今天也不展開。

  文/陳丹青 來源:理想國Imagin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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