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經典:八、這一曲變奏誰人和弦

中國書法經典:八、這一曲變奏誰人和弦

這一曲變奏誰人和弦

——王鐸與「三狂人」之榮辱

王鐸是個書法天才,是帖學孕育出來的少數大天才之一。他曾經是傲骨錚錚的漢子,在大明王朝叱詫風雲——與皇帝論是非,險些丟掉性命。他也曾與黃道周、倪元璐一起,被朝野稱之為「三狂人」而聲名朗朗。他和黃、倪都酷愛書法,都取得了令世人刮目相看的成績——若僅僅論說書法,不但黃、倪二人望塵莫及,即使在整個大明帝國幾百年的歷史,也難有人可以比肩,在整個中國書法史上,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是里程碑式的人物。

然而,在人生最後的關頭,老猿突兀,以至千古難斷,時在崇禎十七年六月初。以馬士英為首輔,王鐸為次輔,成了王鐸仕宦的最高點,也隱約間埋下了悲劇的伏筆。他雖然猶豫再三,還是接受了這個職位,無疑是個不幸的抉擇。這一次,他真的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隨時都有可能崩塌的大明王朝如同小舟入海,而王鐸在這條四處漏水的破船上,擔當了副駕駛的角色。這也罷了,就在大明王朝這條船即將沉沒的緊要關頭,他的選擇讓人感到意外。而這意外,使得他身後竟是灰暗無比。他沒有將他的聲名保持到彌留之際,在即將蓋棺論定的時候,冥冥之中哼出了令人難以唱和的紊亂之調,偏離了他用生命奠基的主旋律。

這一曲變奏,誰人和弦呢?

公元1645年,「大明」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干支乙酉,屬雞。五月十五日,這本來是個極其祥瑞的日子,中國人喜歡五,因為它是半個整數,有數理上的吉祥徵兆。也可以這樣認為,「五」這個數字,可以誘發內在的大順成為現實。

表面看上去,國家機器的傾覆似乎偶然,其實卻孕育著必然。弘光元年的吉祥日期,不但沒有誘發大順成為現實,反而成了他們末日的見證。其悲慘之狀難以盡述,四天前——

「帝既出,宮門大開,內外鼎沸,宮女雜走。百姓亂擁入宮,搶掠御用物件,內庫銀絹……皆被劫罄盡……男女出城者如蟻……」

四天後,即五月十五日,江南正是百花開放,萬木蔥綠的好時節。天氣不冷也不熱,讓人完全可以享受大自然的恩賜。然而,人為的動亂沒有給人以享受,自然界的一片生機反而成了葬送百姓福祉的墓地。豫親王多鐸率領在揚州屠城十日的清兵進入南京城,身為次輔的王鐸與禮部尚書錢謙益率文武百官納降。將他一生的英名釘在了恥辱柱上成為惡名,為後世所不恥。

歷來有喜歡王鐸書法的,當了解了王鐸的那最後的作為,可能罷手,離王鐸遠去,改宗別的書家。日人到中國來,欲搞慶祝活動或建立王鐸紀念館,仁人志士覺得他們不懷好意,有為漢奸樹碑立傳之嫌疑,於是不與之合作。

王鐸家鄉的後世人們,說起王鐸還有點曖昧。康熙年間重修的《孟津縣誌》,幾乎不願意提及他,記載其親屬,凡是涉及王鐸的地方,都用空白來代替。乾隆時期修《清史列傳》,愛新覺羅·弘曆御旨史臣說:「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順,陟列卿,大節有虧,實不齒於人類。」

王鐸歸王鐸,我倒覺得,弘曆有點作秀的味道,幾分做作,幾分嬌柔。定鼎的時候,為什麼不將那一百多投順的大臣都殺了。如果弘曆是開國之君,他會在很短的時間裡聖諭如此嗎?現在天下太平了,這些個所謂的貳臣們已經遠去,他倒會表現自己的正昌與正義。不過,我們倒另有感觸,氣節還是得要的。不管你當叛徒,還是納降,或者是歸順,或者是附逆,或者是被招安,那你就得有所準備,以「貳臣」的代價當磨道之驢,卸了磨總免不了被一殺。

在中國書學史上,帖學孕育出來的書法家不少,傑出的書法家並不是太多。王鐸的意義在於帖學——傑出——典型。從書學的走向,藝術的可能性等等方面提供了可以解剖的例證。可是,我不滿足這些,我更關注產生這結果的動因,或者說,我關注的是歷代傑出的書法家們的人生歷程。從這些歷程中,推及於人類,推及於人類的藝術活動與人生的關係。

書法這門古老的藝術,其實在唐代已經完成了它的最高形式。換句話說,「篆、隸、行、揩、草」五體書法都已經形成了高峰。無可否認,先秦的大篆以及李斯、李陽冰的小篆成了篆書的規範;豐富多彩的漢隸面目,不由得讓後世學者難以逾越;以王羲之為代表的行書,為後世提供了學習的永遠典範,王羲之也因此成了無冕之王;經唐初歐、虞、諸、薛到顏真卿、柳公權,將楷書推向峰巔;又漢代草書大盛,草聖張芝所留墨跡難以尋覓,張旭、懷素以其更具衝擊力的狂草彌補了這一缺憾。面對這五座峰巔,何人敢大言不慚地說,可以在珠穆朗瑪峰上再起峰巔呢!

中國書法截止於唐,已經完成了古典書法藝術的終結,從宋朝開始,書法這門藝術就該壽終正寢了!這樣說未免傷害所有以漢字為藝術對象的志士仁人,國民也難以接受。書法是中國人的圖騰,像這個國度一樣,有書聖,也有書民。書法的文化根子扎得太深,它的人文基礎太廣泛,在毛筆失去了實用功能以後還能生存。以至於我們誰也難以對它視而不見,我們都曾經與它耳鬢廝磨。高峰儘管是高峰,我們後世的君王和子民,祠奉那些高峰就是了。我們依然在高峰面前攀登,像《西西佛的神話》一樣,登頂不可能還要攀登;我們還要在關公面前耍大刀,我們可以花樣翻新;依然在魯班面前做木匠活,我們現在可以使用檀香木做。書法的生命力還在延續,於是,有了新的形態,有了新的出路,有了新的面貌,有了新的意趣,有了更多的摸索與探索。王鐸無疑是這些探索者中的佼佼者,一個書法天才誕生了,他的創造力是不容忽視的。

王鐸(公元1592-1652年),字覺斯,河南孟津人。他出生的1592年,這年也可以稱之為明神宗萬曆二十年。在黃仁宇先生那部極其著名的史學著作《萬曆十五年》里,我們對萬曆皇帝明了不誤。一個活生生的皇帝擺在了我們面前,一個在位四十七年的皇帝長期無所作為,一個整天想著與自己的大臣作對的皇帝,一個對愛情專心的皇帝。

這樣的人如果當老百姓,又安於清貧,未必不是好人。可是,當皇帝有皇帝的職責,要對國家負責任。一個對國家不負責任的皇帝,他再善良或者再無害於旁人,他仍舊不是好皇帝。其實,在萬曆之前,更為荒唐的是萬曆的叔祖正德皇帝。他御宇天下不到兩年,就搬出了紫禁城。他搬出紫禁城目的極其坦白,就是不再受宮廷禮儀的束縛,自由地干他自己要乾的事情。朝廷正常值日的大臣常常找不到他,朝政當然荒疏。他把新建的住宅稱之為「豹房」,終日淫樂。剩餘的時間便是快樂的軍事訓練,像小軍官一樣訓練小隊人馬。這小隊人馬由他信任的太監和精選的小股軍隊組成,也分為兩軍,互相攻擊。忙於練兵的皇帝終於有了檢閱自己實力的機會,正好有少數民族犯邊,他親自率領兵馬出征。侵邊的軍隊並非大規模進攻,只是騷擾而已,由於大臣反對他作為皇帝御駕親征,他就將自己任命為大將軍。文官反對儘管反對,他還是一去四個月音信全無。送去的奏摺像扔進了大海,基本沒有御批。

萬曆之所以敢棄朝政於不顧,這位叔祖的榜樣肯定給他幫了忙。

生在這個時代,當然是大不幸。對於王鐸這樣一個天才來說,概言生不逢時,他無法選擇地出生在了一個急劇衰落的時代。國家的政治、社會大環境如此,家庭的小環境也屬惡劣。他的父親有薄田十三畝,要養活八個孩子。一日兩粥也不能持續,母親常常以菜充饑。她告戒子女:「子勿忘我餅盡腹飢時,女勿忘我珥鬻幣時。」

清貧力學,夢寐之望仕進之路。「余少年貧,衣食為艱,鮮有掖者……不求人憐。」這是何等的骨氣,倔犟的性格讓他獨立。不求人憐是不容易做到的,讓人可憐見的,無論男女,才不會遭人嫉妒與嫉恨。14歲才開始正式讀書的王鐸,在上學那年就臨摹懷仁和尚集王羲之字《聖教序》;18歲就讀山西蒲州的河東書院。同鄉喬允升不無感嘆道:「孟津中之富家子弟,但有吃穿而傲視鄉里,只王家長子王鐸勤奮好學。」也由於這位同鄉的襄助,王鐸幸運地度過了萬曆四十四年的河南大饑荒。

公元1622年的春天,住在京城報國寺的王鐸參加了高考,殿試名列三甲第58名,賜同進士出身,時年31歲。連科及第的王鐸,這時候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了。連科及第已經是莫大的榮耀,好事情到來的時候,想棄絕也是萬難。從諸多的進士中,經考試,被選入翰林。朝政「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尚書非翰林不任」的政策,阻擋了很多人,而王鐸是幸運的,也是具備了條件的。久困山林的王鐸一步登天了——進入中央政府的夢想成為了現實,他可以和皇帝接觸並進言治理國家的大計了。

王鐸的運氣太好了,他在那麼多出類拔萃的人當中,更為出類拔萃。他的幸運不止一端,遇到了兩個好同事,即福建人黃道周,浙江人倪元璐。這兩位也是書法大家,在明末的書壇屈指可數。日後馬宗霍說:「然黃石齋之崖岸,倪鴻寶之蕭逸,王覺斯之騰挪,明之後勁,終當數此數公。」黃石齋即黃道周,倪鴻寶當然就是倪元璐了,而我們的主人公王覺斯,還用贅言嗎?

幸運總是伴隨著危機,那危機不是王鐸的作為所能左右。在他初涉政壇的歲月里,政治危機並沒有讓他退縮。王鐸與黃道周、倪元璐成為知己,與其說是因為都有酷愛書法之初衷,不如說他們作為人的品質更相近、政治立場的趨同。也由此,在明天啟之初,被時人稱之為「三棵樹」、「三狂人」。

政治危機主要是在東林黨與肅寧文盲、太監魏忠賢之間展開的。

如果我們要儘快進入我們要了解的時代,最好看這樣的一幅對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此幅對聯為東林書院的辦院宗旨,「講習之餘,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其言論被稱為清議。朝野各種政治代表人物、東南城市勢力、某些地方實力派等,一時都聚集在以東林書院為中心的東林派周圍。讀書聲與風聲,都是東林學子所入耳的。然則,終究是國家的事情才是他們終極關注的焦點。修復東林書院,時在萬曆三十二年,隨著萬曆皇帝在四十七年駕崩,東林黨越發活躍,與閹黨鬥爭亦趨於白熱化。椐資料介紹——

「天啟時期,宦官魏忠賢專政,形成明代勢力最大的閹黨集團,齊楚浙諸黨爭相依附之,對東林黨人實行血腥鎮壓。」在這一時期,「加東林以惡名,並列黨人榜於全國,每榜少則百人,多至五百餘人,凡列名者,生者削籍,死者追奪,朝中善類為之一空。魏忠賢還指使黨羽製造《東林點將錄》,將著名的東林黨人分別加以《水滸》一百零八將綽號,企圖將其一網打盡。」

鄒元標在天啟初年還京,與馮從吾一起創辦了首善書院,相當於是東林書院的北京分院。當時有記載說:「首善書院,明天啟二年建,在宣武門內,為總憲鄒公元標、馮公從吾講學之所……紳衿有志於學者,環而靜聽,或間出問難,無不暢其懷來。一時轉相傳說,咸知顧名義,重廉恥,士風為之稍變。」黃宗羲《明儒學案·顧憲成》說:「故會中亦多裁量人物,訾議國政。亦冀執政者聞而葯之也。天下君子以清議歸於東林,廟堂亦有畏忌。」參加東林議政的很多是進士翰林,在中央和地方有盤根錯節的勢力,他們的輿論構成一股民間政治力量。

「三狂人」之名重一時,在於他們政治上清楚,立場堅定。在豺狼當道的惡劣政治環境中,不與專權者合作,堅持公道與正義,身在其中,有時候就很難做到。在我們的經歷中,有大環境的,也有小環境的,這樣的例子在所有人的周圍盤桓纏繞,太多、太多,多到讓我們不願意再舉例理睬它。

魏忠賢之厲害,可以將東林黨剿滅,一個呼風喚雨的角色。在他為宦官樹碑立傳修《三朝要典》的時候,王鐸職務所在,難以推卻。可是,他還是辭去了編纂的工作,不與閹黨為伍。這是個危險的舉動,要做好被害的準備。這又是何等的勇氣,又是何等倔強。這年他35歲,在35歲這年,他的傲骨,他的正直的舉動,他的作為,被記入民族的史冊,顯得熠熠生輝。也在這年,袁崇煥破清軍於寧遠,王鐸作詩《丙寅寧遠捷》以致賀,國家的利益高於自己的煩悶。

歷史往往不那麼公平,當巨石從山頂滑落的時候,再難阻擋。崇禎皇帝朱由檢就被歷史推到了這個位置上,他要阻擋明王朝這塊石頭滾滾滑落。

崇禎生活檢點,勤於政務,在明朝永樂以後的歷代皇帝中所僅見。他憂心國事,苦撐危局,事必躬親,勵精圖治,宵衣旰食,一心想做「中興之主」。椐說他的膳食簡單,能度日即可;衣著樸素,能上朝就不再挑剔。

似乎正義到來了——已經於天啟年末自殺的魏忠賢,在正月受到碟屍,費盡心思所編纂的《三朝要典》被燒毀。這是崇禎皇帝上任之初的作為,他真的想挽狂瀾於即倒,真的想阻擋明王朝那塊從山頂滑落的巨石,讓危局得以安然,朝綱整肅,威嚴聳立在這個世界之上。讓危卵成為固若金湯,讓急待整修的殘垣斷壁恢復往日的輝煌。讓大明江山振興,成為歷史的榜樣。

何謂歷史的不公平?崇禎元年,也就是朱由檢即位的第二年,清軍大舉進攻。在內地,連歲荒歉,官吏苟虐,饑民紛紛起義,李自成稱闖王。關於農民起義,毋庸費舌,中學的歷史教科書上說的已經夠多了。如果說農民起義乃是官逼民反,那麼,滿清那血盆大口已經張了好多世紀了。入主中原的情結使得這個民族驍勇善戰,他們終於找到了機會。過去那個肉食動物般食物鏈頂端的東方之雄師,現在已經是病貓了。

楊嗣昌這個名字是我們所熟悉的,因為他像秦檜一樣是名人。他們的出名,都與他們的作為大有關係,面對血盆大口,他們主張與野獸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不吃我們。翻譯成史學家的話,叫作「議和」。王鐸的同事、好友黃道周,在崇禎皇帝詔對之際,以一個勇士般的精神,予以批駁。歷史上這種抗爭都遭到了不正義的懲罰,黃道周也無例外的被貶官。

戰與和的論爭還在繼續。

武死戰,文死諫,是古代正義之士所崇仰的信條。

僅僅十九天之後,王鐸繼之,再次上疏 「言邊不可撫」。楊嗣昌奏摺一道,上書皇帝,要求給予王鐸「廷杖」的處罰,廷杖,在《萬曆十五年》中有詳細的描述。這刑罰與其說是打人,不如說是死刑,逃出「廷杖」懲罰能活著的人,也在其後的歲月里生不如死。王鐸又是何等的正義,膽量,勇敢,這些表現英雄的辭彙就儘管應用吧,一點也不過分。

消息一出,王鐸一家人惶惶不可終日,王鐸鎮定自若。好在崇禎皇帝沒有聽楊嗣昌的, 「上亦不加罪焉」,王鐸幸運地逃過一劫。事隔數日,經筵秋講,這等所謂的經筵,實際上就是在皇帝面前念自己的政治論文。他說:「白骨滿野,敲骨吸髓……驅民為賊,天下大亂,致太平無日。」

這個論文受到了皇帝的怒斥,王鐸時年47歲,干支戊寅,虎年,即崇禎十一年,距離崇禎在煤山上吊還有六年。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妙,此後的王鐸,開始了他苦難的歲月。

公元1640年,崇禎十三年,干支庚辰,屬龍,九月王鐸受命南京禮部尚書。上任途中,農民起義聲勢浩大,王鐸不得不帶領全家開始流浪,漂泊於河北、湖北、江蘇一帶。其實,從這時候起,他已經脫離了朝政。49歲開始了他極其苦難的生活。此前,十一年,兩個幼女先後夭折。此後十四年,老父病故,四個月後老母仙逝。屋漏偏逢連陰雨,十五年,結髮35年的妻子病故於江蘇桃源一隻小舟之中。葬妻已經成為奢侈,胡亂埋於草地。客死他鄉,屍骨難以返里。在這種折磨之中,王鐸依然能堅持活著,已經是大不易的事情了。然則,老天爺並沒有放過他,翌年,三妹和幼子、三子死於逃難途中。

王鐸真正體會到什麼叫作國破家亡了,國家千瘡百孔,親人一個一個相繼死去。他在巨大的悲痛中還沒有倒下去,似乎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支撐著他。到底是什麼力量,使得他能夠繼續他的生命,是人類的求生本能,還是別的,斷難猜測。有人說藝術源於人生的苦悶,還舉出了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稿》、蘇軾的《寒食詩》為例子。不錯,這三部法書都是人生的諸多不得意所成就,而王鐸,在這個時期,書法活動也頻繁。雖然到不了每日必寫的程度,卻有長篇巨制流傳至今。比如,崇禎十五年的《贈張抱一行書詩卷》、《贈張抱一草書詩卷》,都是獨一無二的法書作品。

在懷慶期間,似乎他的日子有所好轉,多虧了張抱一的贊助。這時候,他與小福王朱由菘有來往,還有能力照顧福王的生活,這給本來流浪的王鐸日後的命運埋下了伏筆。這個伏筆改寫了書法史,也改寫了歷史,更給我們留下了許多的思考。而此時,他若是繼續流浪下去,或者像他的所有親人一樣死去,那麼,的確,一個受人永遠敬佩的偉大書法家就成了。他的家鄉會有個莊嚴的紀念館,隆重的,又是虔誠的。像蘭亭之紀念王羲之,像湄州之以蘇軾為榮。因為他於書法史太重要了,幾乎是出現了奇蹟。在所有書體已經高峰聳然而立之後,他提供了書法另一境界的可能。可是,親人相繼去世,他還活著。這讓我們想起了一句電影台詞:死去的已經死了,我們還得活下去。

公元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回天乏力的庄烈帝朱由檢,亦即我們通常說的崇禎皇帝,在煤山,現在叫景山,史書記載叫作萬歲山,自縊身亡。自殺前,他寫下遺書——「御書於襟」:我德薄藐小,上天來懲罰我。「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無論他過去多麼無能,又怎樣的缺乏治理國家的能力,又是怎樣的小肚雞腸,又貶謫黃道周等一系列的忠臣,又是怎樣的打擊了魏忠賢等宦官再度寵信另一批閹黨,他再有缺點,再有錯誤,這個死,真也動人心魄。讓我們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有高貴血統的,死得像個男人,死得像個皇帝。比起樂不思蜀的阿斗,比起以書畫著稱、獨創瘦金體的宋徽宗趙佶,比起晉愍帝的苟活,怎麼不讓人肅然起敬呢?

歷史在這裡停頓,或者說,我們在看這些文字的時候,不得不喘口氣。

這是重重的一筆,讓愛新覺羅氏也不得不給予這個頭號的敵人以皇帝之禮厚葬之。

倪元璐(公元1592-1644年),與王鐸是同科進士。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的消息傳到浙江上虞,史書記載:「元璐整衣冠拜闕,大書几上」,曰:「死吾分也,勿以衣衾斂。暴我屍,聊志吾痛。」「遂向南坐,取帛自縊而死」。倪元璐也上吊了,追隨那個他並不讚賞的皇帝到九泉之下而去了。如果真的有魂靈,他肯定還會在黃泉路上與皇帝討論朝政,爭辯是非,黃道周給他撰寫墓志銘。而「至性奇情,無愧純孝」,則是黃道周在他生前對他的評價。那評價來自皇帝升黃道周官爵的時候,他的辭疏「七不如」所云。

黃道周(公元1585-1646年),這是個敢跟皇帝吵架的人,是個從來就不怕殺頭的人。似乎他總是頂撞皇上,在他的字典上就沒有害怕那兩個字。

一次皇帝召對於平台,本來有很多大臣,可是,弄起來就成了皇帝與黃道周的對話了。話不投機,皇帝已經怒了,他還不依不饒。他說,我今天要不和陛下說清楚,就是臣子我辜負了陛下;如果陛下今天殺了我,那毛病就是你的了。皇帝說你一生的學問,到這裡為止成了謬論了,快滾蛋吧!

黃道周起來又跪下說:「臣敢將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為佞,豈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為忠耶?忠佞不分,邪正淆矣,何以致治?」

「你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怎麼能治理國家呢?」這話說得像是在辱罵。

楊嗣昌在旁邊起鬨觥火道:「太過分啦!太過分啦!放肆!放肆!」

其後,黃道周終於遭貶謫於江西,後來還一度入獄。

崇禎駕崩之後,黃道周其實尚在南方,為保駕南明小朝廷,竟親自徵兵,企圖光復大明。在婺源與清軍交戰時被俘,押解至南京。

面對死亡,才是對一個人的終極考驗。參透了死,才會有生命的質量。不用說,黃道周是不會投降的。在給他專門預備的單間牢房裡——現在叫作小號兒,他在做他要做的事情。他有許多書畫應酬,不能因為自己的死而食言。在小號里,他完成了答應給別人的書畫創作。接下來,他還給自己撰寫墓志銘。這讓我們馬上想起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在李希烈給他挖的墓地里,他面對死亡,自撰墓志銘以伸其志。誰能說倡導氣節,倡導風化沒有用呢?作為人的品質,除了自身之外,一個民族的精神,終究是可以傳承的。

黃道周臨刑前破指血書:「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勿憂」十六字,泰然赴刑。走到「東華門,坐不起」,說:「此與高皇帝陵寢近,可死矣!」

黃道周岸然赴刑,其形象光彩照人,給我們後來人以強烈的震撼,時間停頓了,這是公元1646年,順治三年三月,一個讓我們久久駐足的時間……

王鐸不在現場,他已經於前一年的閏六月抵至杭州。

我們還是將畫面切回到公元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五月十一日,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因為有了馬士英等擁立監國數天的小福王朱由崧稱帝,這個日子就不那麼普通了。這個轟動全國的舉動,讓還沒有從亡國的噩夢中醒來的明朝遺老遺少們又看到了一絲曙光,儘管那根本不是曙光,只不過是大明朝轟然倒塌的結束曲的餘音而已,卻仍舊顯得那麼鄭重其事。

朱由崧稱監國的時候,念及王鐸的救助之恩,已經推舉王鐸為東閣大學士。而王鐸這時候正在蘇、杭一帶,也就是說,他還沒有與朱由崧重逢,東閣大學士的頭銜已經塵埃落定。當初,王鐸怎麼也不會想到,朱由崧會成為皇帝。現在,他成了皇帝的臣子,他從恩人成了紅人,真是「人還未到,已聞其聲」了。

歷史就是這樣,你不要預支情節,不要過早地論斷是福還是禍。

公元1644年,詔以明年為弘光元年,崇禎十七年還在繼續,似乎可以證明,大明朝仍然是合法政府,帝國的機器還在運轉,因為一切的官職官位的來由,都可以在幾百年的祖制中找到根據。在此年度,與崇禎十七年並行的,還有兩個年號,一個是李自成大順的永昌元年,另一個是大清順治元年。

崇禎十七年六月初,天氣極其炎熱,人們的情緒變得焦躁起來。儘管夜間偶爾有風刮來,溽熱的空氣卻沒有什麼改善。王鐸也在這時候正式進入內閣,以馬士英為首輔,王鐸為次輔。在明朝,似乎輔政之職位極其顯赫,也的確是大權在握。馬士英之任首輔,當然是擁立之功,自不待言;而王鐸之坐次輔的交椅,多少讓人覺得有點兀然。可見,當時在懷州,王鐸對朱由崧的襄助,很可能是生死攸關,絕非生活幫助那麼簡單。

從朱由崧正式即位到出走,可以算是一周年。在這一年的時間裡,在南京苟延殘喘的南明王朝都幹了些什麼呢?這已經不那麼重要了,而作為次輔的王鐸又有什麼作為呢?

早在王鐸進入中央政府之初,就曾經與當時陰險狡詐的首輔溫體仁不和,不得不改到南京任職。現在,他作為次輔,又在南京了。此情此景,他是不能夠達到內心平和了。不得不想當初,不得不觸景生情。就在他任次輔的時候,他做的一件大事情,就是擬旨削了溫體仁贈謚及官蔭。

很顯然,在南京苟延殘喘的南明政權,不能夠勵精圖治,不能夠面臨當前的大敵。既是在大敵當前,也無能力面對而重整旗鼓。眼看日薄西山,落日的徵兆歷歷在目,末日即將到來。所謂的朝廷,不過是安慰噩夢醒來那驚悸的心緒而已。他們還有相當的工夫在這裡內訌,以為這還是鼎盛時期。大規模的內訌是關於「擬定北部降賊大臣的罪名」,表面看上去是敵我分明,其實是堅定了北部已降大臣的「降」的決心。這不僅僅對北部大臣是一個錯誤,對南明政權內部,再次哄然,波瀾再次涌動。王鐸對北部已到南京的大臣是保護態度,與他持一樣態度的被削籍,王鐸則再次受到特別的禮遇而免遭大禍

南明弘光元年三月一日,距離朱由崧從南京出走的五月十日還有兩月余,有從杭州來的一個人,自稱是「太子」。因為「真偽」之爭,從而引發了一場規模巨大的內訌,一度鬧到了兵諫的程度。王鐸「主偽」派佔了上風,將「太子」關進了監獄。

五月十日,朱由崧跑了,馬士英也跟著跑了。

看來,朱由崧對王鐸,只是感謝而已,絕非那麼看中。與馬士英比起來,他的地位是微不足道的。儘管當時馬士英擁立福王朱由崧的目是險惡的,要控制這個不那麼爭氣的皇帝,可是,在緊要關頭,朱由崧還是帶走了馬士英,將王鐸留在了南京。救命之恩大,還是擁立之功大,當然是當官的事情比命大了。皇帝也罷,官吏也罷,莫不如此。

留下,等於是送死,就是留給敵人,讓敵人殺了算了。

話雖直露,理卻不蒼白。

你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

如果王鐸在流浪的許多年裡像他的親人一樣死去,他仍然可以是個受人景仰的傑出書法家;如果他跟著朱由崧一起逃走,像朱由崧一樣在混亂中被殺死,他依然可以保持他的晚節,是赫赫有名的書法家;如果在清兵入城被亂軍誤殺,他也是耿耿一名士,作為書法家也是節義千秋。可是,這些如果都沒有發生,所發生的,是在朱由崧逃走後,內訌的傳統還在繼續。沒有來得及逃走的散兵游勇與憤怒百姓一起,將「太子」從監獄裡救出來,皇袍加身,齊呼「萬歲」。將本來已經換上了百姓的衣服,準備逃走的王鐸捆綁,遊街示眾,毆打與辱罵,鬚髮被打光,慘不忍睹。這憤怒多半來自於朝廷的潰敗倒塌,將這些沒有來得及逃走的人交給了敵人。這情緒這憤怒程度,難以遏制。

「三狂人」之倪元璐死了,黃道周死了,而王鐸還活著。

他為什麼還活著,是貪生怕死之徒嗎?這樣說可能會有歷史的偏差。在數次重大的歷史關頭,他都在抗爭,為了信條,他不惜丟掉作為一介書生,一個普通的農民的孩子已經得到的顯赫位置。

王鐸之降清是叛徒嗎?顯然不是。這與吳三桂反戈一擊,與王精衛之投敵,與許許多多的叛徒內奸相比,他都不是,他是接受了滿清。他與百姓一樣接受了滿清嗎?不是,因為百姓不掌握朝政,朝政在皇帝與大臣手中。

他不是個老奸巨滑之徒,狡黠詭詐、反覆無常的梟雄與他無緣。他不是個壞蛋,在歷史上,他從來不曾坑害朋友與同事;不諂媚,不世俗,不是個賣身投靠之徒;對皇帝也不俯首帖耳,他有自己的政治主張。一生的英名,就因為比黃道周多活了幾年,一切都完蛋了。

這是怎樣的悲哀呢?

當王鐸以老邁的身軀,遲疑再三,來到了他熟悉的北京,眼前的景物還是原先的景物,這座城市依然在運轉。改朝換代了——他由一介書生而發跡,曾經一度叱吒風雲。他走過大街小巷,來到曾經的立身之地,也是精神寄託的地方,有什麼感想呢?他不能不想到當年的風光,也不得不正視現實的尷尬、憂傷、無奈、羞辱與悲憤。

雖然他的官職一路盤升,除次輔外,一如在明廷。可是,他卻迷醉於酒色之中,有病也不治療。「吾自知壽命不長」,「萬事無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自我如此的鞭撻,也不能讓後世的人們對他這一曲變奏給予和弦。

讓王鐸感到,他再多活一天,也是不能為時勢所允許的了。更多的不是來自外界的允與不允,而是他內心的自我不允許。他不想再活下去,又沒有倪元璐卷帛自盡的勇氣。他可能更盼望清廷殺了他,可他又沒有黃道周幸運,能在法場上還那麼瀟洒地選擇自己斷頭台的位置。他自我上刑,戴上沉重的枷鎖,遊盪在朝野。唯一忠實陪伴他的,就是書法了。他生命的最後幾年間,留下了大量的墨跡。

考訂他有著錄的260餘件法書存世作品,就會知道,他在發現書法於他是難以分割之後,他就對此耿耿於懷。他要求自己,要留給世人「好書數行」,實在是有意傳世。「寂寥深山,獨坐無人;老猿一叫,陡然一驚」,這又何嘗不是藝術傑作給人的驚絕之感呢?

他的為數眾多的書法作品,還不包括散見於私人收藏。從著錄年代看,幾乎是伴隨他的一生。他痴迷在書藝之中,「余於書……沉心驅智,割情斷欲,直思彼室奧。恨古人不見我,故飲食夢寐以之。」

這是他在書法上的野心,與古人相提並論,也還不滿意。另一方面,他又對自己不那麼有信心。這是古來有成就的藝術家共同的心態——對自己的創作永遠不滿意(假如一個人沾沾自喜於自己,十分欣賞自己,怎麼看怎麼順眼,覺得自己就是那完美無缺,這個人的藝術水準一定不會有多高)。他也不是總在鄙薄自己,在鄙薄自己中完成一件又一件垃圾。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有自信,自信的程度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可是,他還有另一面,就是永遠對自己不滿意。在自信與不滿意的矛盾中,創作出傑出的經典之作。這就是藝術家特有的內心世界,是常人難以理解的。

王鐸的行草書,字體開放,內斂功夫頗深,重要在在於,蒼渾的狀態與《蘭亭序》美妙絕倫正好相反。在王羲之那座峰巔面前,終於聳立起一片高原,那高原上長滿了奇花異草,還有讓世人陡然一驚的老猿一叫。他的草書,自從有所謂「一筆書」以後,從來沒有繁榮過,不過是偶爾有一行半行的,王鐸的「一筆書」,連綿整行,往往是整幅作品一氣貫之,氣勢如虹。無論行書還是草書,高軸高到歷史上難以尋覓,長卷長到常人難以為繼。

王鐸就是在這樣的矛盾中,忘卻了世界上的一切——甚至是那最後的苟活所要產生的惡劣後果,而那後果是無法挽回的。

我想,對於王鐸政治歷程,對於他最後的苟活,隨他去吧!我們像德國人擁抱海德格爾的哲學一樣,擁抱王鐸的書法吧!那畢竟是我們藝術寶庫中獨立難得的珍品,是書法藝術的高端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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