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妻子最需要的……(小說)
06-14
一個妻子最需要的……(小說) 作者 阮鎮 日子不因人的煩惱而停歇,轉眼臘月三十就在眼面前了。娘讓我到城裡辦點年貨。今年的收成出奇地好。反正手裡有錢,除舊迎新,自然要體面點。只是,年三十晚的團圓飯,唉!雖然我已經離了婚,跟娘家人團聚在一塊,但心中仍牽掛著我那可憐的婆婆,牽掛著兒子小富,至於我那毫無人性的男人,唉! 正當我背著滿滿一背兜年貨走出縣城時候,曹三踏著車迎面而來,貨架上垂著一雙女人的腳。那天早上,我起床從裡屋出來,只見堂屋裡他睡的床上,被子已疊得整整齊齊,他不知什麼時候就走了。從此,我便沒有見到他。至今快半年,現在不期而遇,我不由得向左近回顧了一下,生怕碰到熟人。「你看你看,她跟他又,嘻——」我彷彿覺得不關風的癟嘴們的眼光象火似地把空氣燒得灼人,炙得我出氣不勻。我忙順下眼去,裝做遮擋西斜的陽光,用草帽攔在臉旁,有意地往路邊躲。偏偏,曹三駕著車迎著我來,我正想跳過側溝去,他卻下了車,滿臉是汗地沖著我笑。 「程嫂,我正打算去你家哩,可巧,在這碰到你。走,到那邊樹蔭下我跟你說件事。哦,忘了介紹,她就是我的妻子謝娟。喂,娃他娘,這位就是程師傅的愛人程嫂。嗨。真是一場誤會,天大的誤會。」 我被他歡快的情緒感染了。出於禮節,我向謝娟——人們傳說頂厲害的,眼裡擱不得沙的女人,友好地笑了笑。她卻一把拉住我的手,咯咯地笑出聲來,嘴角挑起兩個深深的笑窩。多漂亮爽快的女人呀!我暗暗稱讚道。 樹蔭下,我們三人席地而坐。不等曹三開口,謝娟搶先開了腔。 「程嫂子,程師傅委託我倆告訴你,他要跟你復婚,同時向你賠情。他錯怪了你……」 這麼說,曹三倆口子早復婚了?或者根本就沒有離婚?唉,流言蜚語,象催化劑一樣,能使結構緊密的團體鬆散。然而,事情怎麼變化得如此突然呢?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據說,你倆為這事離了婚,是真的嗎?」我撇開話頭,首先關心起他倆的事。 「咯咯,鬧是鬧了。你說,能不鬧么?人家說得活靈活現,特別是程師傅的三叔公更是說得神。他說,他說,呸!那些話真是無法說出口來。反正就那麼個意思。當時,我恨透了你,也恨透了他。」她咯咯笑著瞅了曹三一眼,又轉向我帶笑問:「你說,凡是女人,能容許自己的丈夫去干那昧良心的勾當么?」不等我作答,她又不斷線地往下說,「其實,養馬三年認得馬毛病。自己的丈夫是啥德性,難道自己心裡沒有數?我冷靜一想,象柴疙瘩樣老實的曹三,哪會幹出那種傷風敗俗的事來呢?可是,無風不起浪。沒有那個釘釘,就掛不上那個瓶瓶。總是事出有因……」 「問題就出在三叔公那種人身上……」曹三接過話頭,—一二二地講述起來。 他講得很詳細。樹影越拉越長,路人也越來越少了。為趕路,我不得不向他倆告辭。 「那你的意思呢?我倆好去回程師傅的話呀!」 「就煩你二位告訴他,待我考慮考慮再說。」 唉,是得考慮考慮。一回被蛇咬,十年怕草索。何況,愛情這東西,原本就讓人捉摸不定。時而象剛出籠的饅頭,熱噴噴,軟綿綿的;時而又象冬眠的蛇,冷冰冰,硬梆梆的。 在我們山區,不時興講「愛情」這兩個字,只曉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至於戀愛是哪樣滋味,我就沒有嘗到過。只有等媒人跨進門來,才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該隨人去了,去跟人過日子,替他生兒育女,服侍公婆,照料家務,至於這個人的良心、秉性,只有等往後才能知道。這跟玩撲克牌的吹牛差不了多少,把牌翻開,是真是假方才明白。他,程枝發,出的是假牌還是真牌,誰能料得准?我倆沒有花前月下,河畔橋頭的戀愛經過。只知道娘按鄉俗收了他的彩禮,他沒有討價還價,很慷慨。娘認定他有良心;只知道他是壩子里的人,機靈,有本事;只知道他是個木匠師傅,找錢活泛,往後日子寬鬆。娘常叨念:「哪朝哪代不是手藝人吃香?」不過,跟他過日子,他會一輩子對我好么?這個飄渺的念頭一冒,隨即被我壓了下去。嘿,真是的,對你不好,人家會三番五次地跑來山上求你? 洞房花燭夜,我的心哪,象小兔似的亂蹦亂跳。他送走了最後一批鬧房的人,滿臉是笑地向我走來。別以為我真的是一個野妹子,在放牛山上跟夥伴們,跟小夥子們又說又笑,又打又鬧,有時為爭一個山果或搶一朵雞棕,你推我滾,在濕漉漉的山坡上抱成一團,滾過來滾過去,盡情的玩耍,可從來沒想到別的那層意思。只知道鬧得痛快,笑得舒心。眼下,面對一個男人,一個我將與之生兒育女的強壯男人,我的心要跳出口來。不知是恐懼還是羞澀。我不敢正視他那火辣辣的眼睛,忙忙地垂下頭去,繞弄著烏黑的發梢,兩眼看著地上的糖紙果皮。 「花花,親妹子,我的……」他緊緊摟住我的腰,忘情的親我吻我,熱噴噴的氣流直往我的臉上脖頸上涌,弄得我火燒火燎。 啊,這就是戀愛么?電影上,不入洞房之前,人家就這麼摟著喊著吻著,要是那樣,真的入了洞房,豈不是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么?現在,戀愛的節目在洞房中初演,我感到惶恐,而又不可言傳的爽心如意。 「花花,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 我從來不怕看人。記得有一回,村中的伙子小鬧雀跟我打賭,互相對看對方的眼睛,誰先笑了或是掉過臉去,誰就挨打十個手心。結果我贏了,我拉著他的手掌,狠狠地打他的手心,打得他直討饒。打到第九下時,我看著他那齜牙咧嘴的怪模樣,忍不住笑倒在他的懷裡。而此刻,我卻怎麼也抬不起頭來,反而把頭垂得更低了。難道戀愛能使人的臉皮忽然變得薄了么?不,不是的。電影上戀愛著的男女,臉皮不是比城牆還要厚么?怪,怎麼我老是往電影上想?唉,也難怪,除了電影,到哪裡去看這些男女間的事呢? 「讓我看看嘛,好妹子……」 嗨,他簡直象紅樓夢中的那個寶貝少爺了。我心一橫,硬著頭皮慢慢抬起臉,不料,一揚眼皮,看到了對面穿衣鏡里的我和他。只見他……喲,羞死人了。我的血直往上涌,臉紅得象塗了胭脂。不由得又勾下了頭,心跳得象戲台上武打時敲的小鼓。 「花花,你怎麼啦?不高興?對我……」 「誰不高興啦?」我倏地揚起頭,扭過臉,鼻尖撞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這個人,就是容不得別人瞎猜自己的心思。明明我是羞澀之中帶著估摸不定的神秘的怕,他反而說是我不高興。新婚之夜,大喜大慶,誰不高興啦? 他卻不答腔,就便吮住了我的鼻尖,吮得是那麼緊,使我喘不過氣來。 「你恨不得把我的鼻子咬掉了。」 「咋捨得呢?嘻嘻,咬掉鼻子的女人是……」 「是什麼?」我的羞澀與莫名其妙的恐懼感被我的野性代替了,我象在山坡上跟放牛的夥伴們鬥嘴似地追問。 「是,嘿嘿,是,睡覺吧,花……」 「是什麼?」 「是——」 我們這一帶有這麼個說法,凡是被丈夫咬掉鼻子的女人,都是對丈夫不貞的壞女人。我見他吞吞吐吐,不便挑明,便脫口說,「是壞女人,對吧?」 「莫說這不吉祥的話,新婚……」 「新婚舊婚全是那麼一回事。我倒要問你,你對我這個人是怎麼個看法?」 「愛你唄。」 「愛我?愛我你咋想到咬鼻子的事上去?」 「哈哈,你呀,真是小心小肝。剛才是你把鼻子湊到我的嘴裡,是你說到鼻子。我連愛你都愛不夠哩,哪會想到這些事情上。來,讓我親……」 誰想到,婚後的第二天早上,他那張國字形的臉冷冰冰的,似乎昨夜那些溫和的笑,是借來的,他原本就只有這張刀刻般的臉。 「枝發,吃過飯,早去早回……」他的媽,我的婆婆,一大早就這麼吩咐。 按習俗,婚後的第二天,必須夫妻雙雙回娘家,但是,他卻硬梆梆地說,「我不去,讓她一個人去。」「怎麼?你,你瘋了。誰聽說只叫新媳婦一個人回門?你……」高血壓的婆婆抖動著嘴唇,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我看著蒙在鼓裡的婆婆,她那昏花的眼裡透著驚疑和乞求的光。可憐的婆婆,只有一男一女。女兒早已嫁到外村去了,身邊就只陳枝發。老伴早已去世,平時,程枝發離家做木活,她拖著虛衰疲弱的身子獨自一人在家忙出忙進。她多麼盼望兒子娶一個能幹的媳婦回來,替她的腳手哪! 「花,你過門來,娘把你當親生女兒待。你來要為娘掌家立志,為梁為柱哩。看你身子骨這般結實,肯定在家也是做慣了的。我家雖然沒有高樓大廈,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的,不過,枝發能苦,有良心。往後,你小倆口商商量量,憑我這把老骨頭也能為你們看看家,喂餵豬雞。聽說,政策要變了,要分耕牛分土地,真要是那樣,不愁沒好日子過……」 婆婆吶,我理解你老人家的心腸,你是怕我嫌你母子倆窮哩。其實,窮怕什麼?我媽常說,會選選兒郎,不會選選家常。我家也不富,五荒六月照樣吃返銷糧。婆婆吶,你就放心吧,我秀花在娘家時,啥活計沒幹過?跟伙子們平起平坐,就是上樹打核桃,也少不了我這野妹子。婆婆,我決不讓你老人家失望,不說別的,替替你老人家的腳手是滿可以做到的。可是,唉,可是,你老人家做夢也想不到,我同樣做夢也想不到,昨夜,新婚之夜,你兒子說,我不是處女。幸虧你老人家耳聾,沒聽到他跟我風風火火地吵。 「嘿嘿嘿,怪不得你媽左說你野,右說你野,原來,你,你,哼!老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強如賊搶了,火燒了,水沖了。明天,你給老子滾……」 儘管我潑辣,天生著不饒人的脾性,但是,在事實面前我能說什麼呢?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從來沒做過那回事,為啥我卻不是處女呢?這是天大的冤枉,然而,我向誰申冤去?誰又能替我辯白呢?這碼子事,就連媽媽也幫不上忙啊。我只有哭的份,枕著綉有並蒂蓮花的枕頭,蓋著印有鴛鴦戲水的被子,傷傷心心地哭。他披著衣裳,象一尊兇惡的石獅子,蹲在床前的凳子上,兩眼發直地看著屋角,呼呼直喘。時而揪自己的頭髮,時而使勁地搖頭,象服了毒藥似的痛苦、煩燥。在這種時候,我能說什麼呢?辯白么?我找不到理由。不辯白么?難道就這麼默認了。默認?天哪,這意味著什麼呀?我的名譽,一個女人高尚的名譽,難道就被這黑天冤枉給毀了么?我該怎麼辦哪?怎麼才能證明我的童貞?怎麼才能解除他的誤會呢?我在苦苦的想啊,想啊,然而,除了啼哭,除了流淚,我啥也想不透。 「你莫裝模做樣了,算我瞎眼,背萬年時,討了你這種……」 他叨叨地罵,使用著人世間最惡毒的語言,我實在忍受不了,我要維護自己應有的尊嚴。「你你」,我坐在床邊,開始了反擊,「你吐屎,你抓二兩線去紡(訪)紡(訪),包一包冷飯去問問,到底我有什麼毛包紙裹的地方。你叫我滾,你必須說出個牛短馬長來……」「何必我說,嘿,我後悔沒把你的鼻子咬掉!」「喏,來咬,來咬……」「啪!」「媽呀!我不活了……」連我媽都捨不得戳我一指頭,卻被他狠狠地甩了我一嘴巴。我嚎叫著向他撞去,撕他的衣裳,抓他的胸口。而他,一把揪住我的髮辮,嘴裡喊著「打死你這爛騷貨」,拳頭象雨點似的直往我的背上落。啊,這就是戀愛么?這就是洞房花燭夜的柔情蜜意么?我還從來沒受過此種奇恥大辱,一時性起,死命地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他慘叫著放開了我。我看著他捂著的傷口在冒血,心中不覺泛起報復後的快慰。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傷害了人,在快慰中不兔夾著疚歉。他象泄了氣的皮球,氣癟癟地倒在靠椅里,嘴裡仍嘟嘟囊囊地咒罵著。 枝發」,我顫著聲說,「我嫁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是清白的。如果你相信便罷,如果你不相信,我就馬上死在你的面前……」 我順手抄起桌上的剪刀,刀尖對準自己的喉嚨。我鐵了心,與其活著披張臭驢皮,不如死了的乾淨。 他被我這突然的舉動嚇傻了,無聲無息地瞪著我。半晌,才回過神來,使勁搖了搖頭,嘆了一聲長氣,說:「秀花,你應該跟我說實話,不該瞞著我。我並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只要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我會原諒你的。剛才,怪我一時衝動。你就說……」 「這麼說,你還是不相信我的清白?也罷,我是跳下黃河也洗不清了。」說著,我揚起了握著剪刀的手。 可能他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也可能他被我的真情所打動,反正,他一躍而起,緊緊捏住了我握剪刀的抖動著的手……婆婆啊,雖然我倆停止了吵鬧,口頭上他也表示錯怪了我,但是,我清楚,他心裡的疙瘩是決難解開的。可不是么?今早,他就不願跟我回門。 「忤逆子,老娘的話,不管金也管銀哩……」說著說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陶起來。 結果,他只得勉勉強強地跟我回了門。 我的婚姻生活一開始,就是如此地蹩腳。千怪萬怪,就怪我太看重了女人的名節,竟然自己不相信自己,委屈求全地跟他保持著夫妻關係,深怕一鬧開了,倒了自己的架子,使自己成了「沒鼻子」的女人。要不然的話,當時就跟他一刀兩斷,也便省了後來的許多痛苦。唉,全都怪我。世間的事情怎麼這樣怪誕喲?原先我不相信世間還有講不清的事,現在,我相信了。人世間的事,的確有講不清楚的時候,即使是自己身上的事,也無法講得清楚。 農村實行大包干後,他的木匠活計更多了,經常出門在外,一月兩月不歸家。包產田,多病的婆婆,吃奶的兒子小富,銅背鐵背就我一人背。苦累倒沒有什麼,人生來就是要苦要累的。只是得不到他的信任,使我象坐水牢般的難受。 他每次回家來,總要先到村西頭三叔公家去。然後象審賊一樣地訊問我,在他離家的日子裡,有什麼人來過?幹什麼來的?我這個人心直口快,就連我做姑娘時跟小鬧雀們打鬧的丁丁點點也全盤向他托出。當時,他一言不發,只是鐵青著臉,許久,才象法官對罪犯宣布判決那樣地說:「從今後,不准你跟男人來往。」喲,好厲害的程枝發,虧你說出這种放屁不沾大跨的話來。不跟男人來往?好,我只得住進尼姑庵去。我只得讓包產田荒著,我一個女人在家有多大的能耐?犁田耙地要男人,抬斗撻谷要男人,粗笨活計要男人,家居農村,需要男人的時候多著哩,你明明知道農家少不得男人,卻訂下這麼個規矩。這,這未免太那個了。我脫口而出:「可以!我大門不出,後門不邁,你哪點也莫去,在家盤田,守著家,守著我,守著……」「守著守著,你就只曉得守著。」他口氣和緩了,「我不去抓點錢,這日子能富嗎?」「可是,我一個女人在家,有老有小,我」「好了好了,有什麼事找三權公。現在的男人詭詐得很,就象你說的小鬧雀那種人,千萬不能交往。你又是那分德性,保不準又會……」「別說了,我這人,你是一輩子也不會相信的。」我真後悔不該什麼都對他講。從那以後,我對他有所提防,對他那疑神疑鬼的品性感到不滿,也從來不主動地向他吐露什麼。他問什麼,我回答什麼。我倆的言語越來越少了,夫妻感情越來越淡漠了。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我。姑娘時代的歡歌笑語只能當做回憶,在夢中去找尋。我不是那種軟弱的人,不是不敢享受自己應有的自由,而不願意看到他那張冷如冰霜,形同刀刻般的臉。 然而,生活總是與人過不去。你越是想迴避的事情,偏偏非碰上不可。就在程枝發去山間為人蓋房子的那年,麥黃時,他還不見回來。我五次三番捎信叫他回來收割,他三番五次地捎信說,人家等著房子蓋好要結婚,脫不了身,要我找三叔公。 「三叔公,小富他爹說……」我第二次求到三叔公的門上了。 三叔公,舌頭可能寬了點,加上是個沒牙老,說話不關風,吐音極不準。我從來不曾聽到他說出一句伸展些的話。他翕動著滿是皺紋的癟嘴,先是指責小富爹不分輕重緩急,只知抓錢,不顧農活。繼而道了一番搶收時節勞力緊張的實情,最後才含含混混地表了態:「好話(吧),明些(天)瞧些(天)去(氣),能埋(來)我蝦(家)袖(就)埋(來)。」第二天,天氣變了,藍天變成了土鍋底,只差沒有漏下水來。三叔公打發他的小孫孫來回了話:「今天來不成,等明天瞧。」這下可急壞了婆婆。麥黃一晌午,雨淋就出芽。到口的食,鍋中的雞,難道就讓它飛了。在村中找人?難!就憑他那說鬼鬼怕,說神神驚的小家子形,能結交到一個知心朋友么?說來也氣人,平日里,他就把村中的男人挨個進行過審度,似乎他們全是口蜜腹劍的偽君子,誰也靠不住。他猜度別人,別人自然就冷落他。他變成了孤家寡人,雞不上門,狗不上戶,好不冷清。俗話說,「三十晚上的門神好賣,是平日做下的。」他在村中結不得人緣,在此急迫之際,我自然想到了娘家小鬧雀那班夥伴,果然,我回去一說,他們全來了。就連小鬧雀的女人也來了。只一天的功夫,就割完收凈。小鬧雀們有說有笑,又唱又鬧,與兒時一般歡樂。而我,唉!臉上雖然掛著笑,淚水卻往肚內落。小鬧雀們一直幫我三犁三耙,栽完秧,才回山裡去。婆婆樂得成天笑出笑進,而我卻遭了一頓毒打。 秧苗轉綠的時候,他興沖沖地回家來了。他抱起小富,親呀想呀,用粗硬的鬍子扎呀,弄得小富邊躲邊喊:「我怕、我怕。」他卻笑得更歡了。我知道,他又掙到了一大筆錢。看他瘦了些,黑了些,我心裡隱隱作痛。當我端著一碗白酒湯圓荷包雞蛋從灶房裡出來的時候,他不見了。我知道,他準是到二叔公家了解我這段時間的情況去了。我獃獃地看著漂在糖水上的油花花,心裡卻不知是什麼味。等呀等呀,糖水的邊緣已經結成了一圈白色的油線,他仍然沒有回來。已是上燈時分,我已打熬不住,連日的勞累使我合上了困頓的眼皮。突然,門被撞開了,象被狂風吹開,又象被打廄的牛頂開,驚得我睡意全消,猛的抬起頭來,只見他抱著小富闖進屋來,在燈光下,他那鬍子拉渣的黑臉透著一股陰森森的寒氣。他把小富往地下一搡,狂暴吼叫著地向我撲來,我毫無準備,被他迎面砸了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鼻血直噴。我不顧一切地抄起桌上的白酒湯圓荷包蛋,狠命地向他頭上叩去,他沒防到這一著。平心而論,這一傢伙也夠他嘗嘗的。他那緊鎖的眉間被碗划去了一個口子,那白的、黃的、紅的沾滿了他那扭曲了的臉,象剛從泡菜罐里撈出的變了質的紅蘿蔔。他楞怔了一下。這一下,使我感到報復後的快意。然而,我又覺著他可憐,可悲。 突然,小富抱住我的腳殺天皇娘般驚哭起來,我一陣寒心,蹲下身去,把發抖的兒子緊緊摟在懷裡。就在這時,我的頭頂上,腰桿上落下了沉重的拳頭和腳尖,耳邊回蕩著污穢的辱罵。然而,我卻任由他發泄。我算看透了他的良心。說來也怪,一旦看透了一個人的本性,便覺得很坦然,用不著與之計較。原本是土鍋底,能變成鋁鍋蓋么?跟他這號人是沒有必要辯白的。上回大鬧洞房後,他又百般向我討好,左說他不是人,右說他決心要君子坦蕩蕩。把我冰凍了的心給融化了。其實,那只是他需要我的時候才對我柔情蜜意的。一遇風吹草動,他又變成了另一副嘴臉。真是一個爬起也得,睡起也得的齷齪之人。與這種人能有什麼情理可言呢? 婆婆跌跌撞撞地闖進屋來,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句:「忤逆報應的,你,你瘋……」便「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可憐的婆婆呀,儘管你帶病,為使這個家過上好日子,總是忙個腳不停手不住。搶收搶種的骨節眼上,你咬著牙,硬是當個勞力使,我能不心疼么?要不是你老人家對我體貼,這種家庭我一天也呆不住。你總是為你兒子說情,你卻不曉得,你兒子的心腸是多麼狠呀?我忙抱起骨瘦如柴的婆婆,鼻子一酸,壓抑許久的淚刷刷地淌,止不住地痛哭起來,我哭得是那麼傷心。在強暴面前,我沒有淚,在善良面前卻淚流滿腮。家,一個好端端的家,竟然被攪糊得這般模樣。這到底是為什麼呀?天哪!我的苦命的婆婆啊,啊,啊,我有流不完的淚,訴不盡的情。村裡,誰家有個響動,早驚動了四鄰,一眨眼便人集如雲,塞滿了一屋子。然而,竟管我呼天搶地地嚎叫,老半天,才見三叔公一人象串門那樣悠閑地跨進門來。 「刨(嚎),刨(嚎)遲了!是(自)著(作)是(自)瘦(受)」。三叔公舌頭極不靈便地沖我吼叫了一句,又轉向程枝發,「還呆著扞(干)小(吊)?還,還富(不)快去笑(叫)你耶聞(們)來叭(把)你娃(媽)送會(衛)身(生)所……」 從此,婆婆落了個中風後遺症,半邊身子動彈不得。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把婆婆的偏癱包給外村的一位老草醫醫治,便又到外地做木活去了。這位年近七十的老醫生,身邊帶著一個名叫曹三的徒弟。這個小夥子生得清秀精靈,一雙眼睛總是亮亮的。 一天,他獨自一人來給婆婆搞熏療,忙到黑才吃晚飯。碰巧又下起瓢澆桶倒的雨來,他打算走,卻被婆婆硬留下了。 我坐在離曹三五尺遠的屋角,就著燈光納鞋墊。本來,程枝發要添置一台縫紉機,可偏偏拿去付了婆婆的醫藥費,加上婆婆病危的那些日子,他哪裡也去不成,白白耽擱在家裡。錢文眼見得少了,還有啥能力買這買哪喲。「吵窮吵敗」。這話算應驗在他頭上了,曹三坐在火塘邊看醫書。火光一閃一閃地映在他那英俊的臉上,顯得撲朔迷離。看他那文靜的神態,肯定是位通情達理的男人。心不虧人愛比。我總把他與程枝發比較,比臉相,比神態,比良心……唉唉,豬心豬肝街上賣,人心人肝各自帶。瞧我多傻喲,怎能曉得人家的良心好壞呢?當初,程枝發的良心不也看不出么?想到這,我不禁跟他攀談起來。 「曹醫生,」我一開口,便覺得心跳,聲音也象蚊於般細弱。我感到吃驚,我怎麼會變成這樣了?過去,我卻不是這樣的。跟人說話,我總是粗聲大嗓高調門,認不得心跳是什麼滋味。唉!我不禁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放下書,抬起頭來,在五尺開外沖我笑了笑。我本想問問他的家庭情況,卻變成,「你挺用功的。」 「不抓緊時間不行呀?回到家就沒有空閑,包產田裡要招呼,娃娃又拖累……」他款款地說。 「你天天在外跑,你放心得下你的妻子嗎?」我惴惴地問。 「哈哈哈,」他開懷大笑起來,「放心,一百二十四個放寬心。」 「你倆不吵鬧吧?」「有啥可吵鬧的呢?夫妻感情不就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尊重的基礎上么?家庭和順,日子流油嘛。就拿你家來說,程師傅在外抓錢,你在家盤田,男扒女聚,商商量量,和和順順,那萬元戶不就為期不遠了么?……」他說得那麼情真意切,合情合理。家庭,不就是應該這樣的么?然而,對於我來說,這顆人生的甘果,離我太遙遠了。我為什麼就享受不到丈夫如此這般的信任呢?我的心在哭啼。 我為曹三的女人慶幸,慶幸她碰上了個好丈夫。我的丈夫要是也象曹三這樣,那該多好呀I我沉浸在幻想之……,我的眼發了花,竟然把他幻化為程枝發。是程枝發這麼滿懷深情地對我說這般話,是程枝發稱讚我一個女人在家把包產田調理得歸歸順順,是程枝發對村鄰們表示感激,感激他們給我的支持,是程枝發……「程嫂,休息去吧,你也夠勞累的。一個女人在家,真不容易呀!」是丈夫對我說么?說得這麼溫柔。我忙揉了揉眼,不,不是程枝發,是曹三。我苦笑了笑,站起身來。「曹醫生,你該睡覺了,夜確實很深啦。」曹三順從地放下書本,揉了揉眼睛。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跨出堂門,站在檐坎上,看著神秘莫測的黑夜。那黑夜裡包藏著多少歡樂和痛苦?包藏著多少愛和恨?誰能知曉?誰能說清?我仰天長嘆,靜靜地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雨聲是那麼輕柔細軟,象情人在夢中呢喃。先前那陣狂風暴雨,似乎是夢幻,過去了,至少今夜不會重複。生活要象這綿綿細雨那該多美啊!一陣寒風吹來,我打了個哆嗦,這才意識到我站得太久了。過去,我一個哈哈兩個笑,嘴裡沒有了,心裡也空了,從來不往心內存隔夜貨。近年把來,我喜歡東想想西想想的,嘴裡話少了,心裡塞滿了沉鬱、怨恨、凄涼,甚至還夾雜著輕生、厭世的可怕成分。寒風一陣緊似一陣,看來,天要放晴了。「熱風雨,冷風晴」,果然,天裂開了。在那些縫縫道道間,已經有一顆半顆星星在探頭探腦地眨動著小眼睛。我下了台階去關大門。剛走到門旁,突然傳來三叔公那低沉的假嗽聲,嚇得我一哆嗦。 三叔公,這個討人嫌的沒牙老,我死也不會忘記他對我的陷害。上回麥黃時,求他他滑。當我找了小鬧雀們來幫忙後,他又假惺惺地說:「你有舍(這)慶(性)齊(急),何皮(必)回良(娘)蝦(家)去搬拼(兵)。」我不予理睬,只淡淡地用他先前的話回敬他:「三十晚上的砧板,哪有閑的。」他討了個沒趣,白了我幾眼,嘟嘟囊囊地弓著腰走了。那天,我站在田埂上丟秧,小鬧雀在上丘田耙田。小鬧雀是唱調子的能手。在娘家時,我們一天不唱就覺得嗓子癢。唱的詞是即興編的,以逗樂發笑佔人便宜為標準,並不會計較實際的內容。這是我們山區的風習,而在這壩子里卻不興這一套。此時,小鬧雀站在耙框上,任由水牛緩緩地拖拽著,當他從我身旁經過時,渾濁的田水盪開細碎的漣漪。他打了聲口哨,唱了起來:喂——阿妹——山間藏不住你這鳳凰鳥,硬要飛到這壩子來,阿哥我想你(嘜)睡不著,阿妹你睡得迷糊糊,哦嘿嘿,哦嘿! 在下丘田裡栽秧的小鬧雀女人和夥伴們,沖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手裡的秧把亂舞,甩得旁邊的人一身一臉的泥水。我窘得抓起一把稀泥就往小鬧雀身上甩去,弄得他滿脖項都是泥。他猶如得勝的將軍,揮動著黝黑的胳膊,爽聲大笑著催牛前進。 「秀花,回敬他幾句,他佔了你的便宜。」小鬧雀女人笑得喘不過氣來,斷斷續續地朝我吼。 「秀花,你啞了?快,唱呀!」 「秀花,下山幾年怎麼就沒詞了?」 「秀花……」 夥伴們象百鳳朝凰般歡快地催促著我。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當年,誰也唱不過我。有哪位小姐妹被伙子唱得啞了口,總是來求我助陣。而現在,唉,不比當年了。我舉眼看了看四周,三叔公一家正在不遠處栽插,此時,全直起腰來往這邊瞧。周圍的人們也往這邊瞧著,笑著,品評著。碰巧,婆婆牽著小富,挎著背籮送晌午來了。我忙接下婆婆身上的背籮,「怎麼這般鬧熱喲?」婆婆笑著問。「他們讓我唱調子。」我紅著臉說。「那就唱唄。」「我,我不敢。」「怕啥,有苦有樂嘛。我也想聽聽你唱的調子哩」「我……」「是怕唱不贏么?呵呵呵,圖耍圖樂嘛,怕啥?唱,快唱!」婆婆笑得更歡暢了。「媽,唱嘛唱嘛,我也要唱調子。」小富天真地晃著我赤裸的泥腿直催。「快呀,秀花,再不唱你就認輸啦。」夥伴們簡直象啦啦隊。我的嗓子不覺癢酥酥的,好勝心使我忘掉了一切,便扯開關閉了多時的歌喉,唱了起來:哎——阿哥——山間鳳凰多如麻,飛出只把算個啥? 阿妹我勸你(嘜)好好睡,阿哥你摟著的是只金鳳凰,哦嘿嘿,哦嘿! 「好,唱得好,格格……」小鬧雀的女人簡直是手舞足蹈,笑得是那麼開心,滿意。 整個田壩都沸騰了。我勝了,心裡甜絲絲的,兒時的歡樂似乎又回來了。不遠處,也有人在學唱調子。我扭頭看去,無意間瞥見三叔公與人對我指指點點,頭搖得象貨郎鼓。我那剛被熱情激起的心裡彷彿塞進了一塊冰,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後來我就遭到了那次毒打。 從那以後,我一聽到三叔公那咬字不準的低啞的聲音就發怵。他象鬼魂般附在我的身上,使我掙扎不脫,奈何不得。這深更半夜的,他準是又來盯我的梢了。我咽了一口冤氣,把他讓進堂屋。此時,曹三已經輕輕地打著呼嚕了。他白了我一眼,挫動著癟嘴,一字一頓地說:「你應開(該)叭(把)朝(曹)醫身(生)引(領)到我蝦(家)去。」便搖頭鼓腮連聲「嘖嘖」著出門而去。 這下,風波來了。自然,三叔公那不關風的癟嘴就是風口口。一時間,滿村風雨,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就有千張嘴也講不清是非曲直。因為,我沒有證人,只有我的良心作證,只有曹三作證。然而,這一切都白搭。人們反而加油添醋,盡量炮製成適合自己胃口的五香豆,任由人咬嚼。從此,「壞女人」的臭帽子就這麼冤冤枉枉地硬戴在了我的頭上。 我的日子過得更悲涼了。他逼我離婚,我丟不下可憐的婆婆和小富,也不願承受這「壞女人」的臭名聲。我只求他相信我。然而,他回答我的是毒打,凌辱,冷落看來,沒有挽回的餘地。夫妻關係落到這般田地,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於是,我揣著離婚判本,單身一人回了娘家。 當母親叨叨地勸我別耽誤自己寶貴的青春的時候,當好心的人們不厭其煩地為我撮合的時候,當我一個人坐在核桃樹下,看著枝頭上的小鳥呢喃著互相梳理羽毛的時候,當我獃獃地看著白雲從窗口飄逝的時候,我的心裡空蕩蕩的。我失去了追求幸福家庭的勇氣,生怕再碰上一個象他那樣的人。要說我還有重建家庭的奢望,那麼,我該挑選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等著枝發的反省么?不行!這種人的良心早被狗拖去了。那麼,誰會真心實意地愛一個壞了名聲的女人呢?我只有對母親保持沉默,對好心的人們報以無聲的苦笑,對自己的命運深深地嘆息。 山路越走越陡,沉甸甸的年貨使我出了一身汗。我索性把背兜一放,到一旁墊著蓑衣坐在樹下歇氣。 突然,程枝發出現在我面前,他明顯地瘦了,高聳的顴骨上失去了光澤,眼裡透著羞愧的神色。我本能地把身子扭向一邊,心裡翻騰著對他的恨。 「秀花,我,我錯怪了你。你罵我,打我,我都情願……」他邊說邊挨著我坐在蓑衣上,同時伸手來摟我的肩頭,我起身就去背背兜。 「噯噯,秀花,蓑衣……」他拎著蓑衣搶在我的前頭,死死地壓著背兜。「你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我不理他,不吭不吱地用背對著他,卻豎著耳朵聽他說。 他說他有封建意識,大男子主義,又不懂女人的生理,輕信流言蜚語,釀成了夫妻感情的破裂……末了,他十分疚歉地說:「都怪我,一切都怪我。你怎麼處罰我都行。我倆復婚吧!秀花,看在……」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隱沒到山後去了。再不走,就要摸黑路了。我拾起蓑衣就去背背兜。 「秀花,你還惱恨我么?你說話呀,秀花,我是誠心實意的,你……」 「有話往後再說。我還要趕路哩,你不見天黑了么?」 「秀花,不瞞你說,我剛才就是從你家來的。小富的外婆讓我來接你。喏,你瞧,電筒都帶來了,你家的電筒。」 我一看,果然是我媽常用的三節電。這麼說,我媽答應了?剛離婚那陣,媽就對我說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由人說去。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哪怕風浪層層起?萬一枝發認了錯,提出復婚,那就更好。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你們已有了小富。看到我停下了腳步,他誤認為我動心了,又絮絮叨叨地說:「花,往後,我倆還要蓋新式樓房,買縫紉機……」 「我不需要高樓大廈,我不需要……」 「那,那你需要什麼呢?我給你買最時興的衣裳……」 「不,我什麼都不需要……」說完這句話,我心裡一陣發酸,他毒打我的情境又出現在我眼前,淚水象泉水一樣湧出了我的眼眶,我捂著臉,跑了……天漸漸黑下來了,滿天繁星在天空眨動著眼睛。你們知道嗎,小星星?作為一個妻子,最需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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