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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和平的見證

我看見父親怎樣手寫樂譜,能夠想像約瑟夫在納粹集中營裡怎樣工作……

圖/吳孟芸

之後的兩年,我非常努力地學習。我按照庫拉克大師的指點,糾正了手臂動作,跳弓技巧有了很大提高。我學會了《華麗幻想曲》的第二段,而且嚴格照著庫拉克大師在樂譜上親手作的每個指示練習,在幾場學校音樂會上演奏,得到很高的評價。我也把每個演奏都錄了音,寄給庫拉克大師,請他指點。

庫拉克大師很忙,要帶學生,又要巡迴演出,全世界到處跑。他每次收到我的信,都會回覆,但是很簡短,經常是印有異國風光的明信片,感謝我寄錄音帶給他,抱歉他不能詳細指示。他說會把意見保留下來,我到波蘭之後仔細教導我。

只要我能不斷地確定,庫拉克大師始終沒有改變主意,還計畫收我做學生,我就放心了,一直精心準備到波蘭去,接受庫拉克大師指導。

艱難的兩年終於過去,我從中央音院畢業,回家鄉安頓好母親和妹妹,修整了父親的墓地,帶了一包父親墓地上的土,然後出發到波蘭去。因為迫不及待,我比開學日期早兩個禮拜到達華沙,庫拉克大師還在法國演出。一方面我想先了解了解環境,這輩子頭一次到外國生活,什麼都不懂,需要熟悉。努力學了兩年英文,還跟不會差不多,讀寫湊合,聽說困難。另一方面我想跟波蘭音樂大學商量,合練維尼亞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希望庫拉克大師回來時,給他一個驚喜。

學校同意了,組織了學生管弦樂隊,與我合練。學校告訴我:因為我是庫拉克教授的學生,學校願意盡力滿足我的要求。另外,幾十年來,波蘭音樂大學演奏過維尼亞夫斯基的所有樂曲,可從來沒有演奏過他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不知因為什麼原因,每次提出這個要求,庫拉克教授總要找各種理由推拖。而且很奇怪,庫拉克教授在歐洲巡迴演出,也從來沒有演奏過這首協奏曲。這次趁庫拉克教授不在,又是我主動提出的,正好排練演出這個協奏曲。我是他欽點的第一個中國學生,他就是不高興,也不能把我怎麼樣。為此,我和學校商定,保守祕密,不向庫拉克教授透露任何消息。

開學前三天,庫拉克教授回到華沙,很仔細地檢查了我的住宿安排,吃穿日用等等,都很滿意。他帶我看了幾處華沙的名勝古蹟,又到兩間餐廳吃了兩頓晚飯。他還帶我去參加了一個沙龍晚會,但沒有讓我演奏任何曲子,只介紹我認識一些波蘭音樂界人士。我有點納悶,他從來沒有帶我去他的辦公室,也從來沒有跟我談論課程,大概是讓我放鬆,開學之後再討論學業。而導師不提,我心裡再急,也不敢說。

終於,波蘭音樂大學開學了,典禮的晚會上,庫拉克教授坐在觀眾席當中,我走上台,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樂隊開始響起前奏,驚喜開始了,我微笑著,注視台下的導師。

一個小節過去,庫拉克教授便聽出這是哪首樂曲。他的臉色立刻沉下來,然後漸漸發白,好像血液在一層層地消退。我忽然想起,兩年前庫拉克大師到北京去,我拉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小柳告訴過我,也是前奏剛開始,庫拉克大師就產生強烈的反應。

但是我沒有時間細想,前奏只有三十秒鐘,就是我進入的時刻。我把小提琴放到肩上,然後輕輕把琴弓放到弦上,開始了第一個樂句。

維尼亞夫斯基的作品裡,雖然《第二小提琴協奏曲》最為著名,被列為世界十大小提琴協奏曲之一,大多世界頂級小提琴家都要演奏。可父親最喜愛的樂曲卻是維尼亞夫斯基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所以那也是我小時候聽到的第一首樂曲,銘刻在我心目中,融化在我血液裡。中央音院的畢業演出上,我跟音院樂隊合作,就是演奏這首樂曲。現在是跟波蘭音樂大學的樂隊合作,風格自然更接近維尼亞夫斯基,感受也跟在國內完全不同。我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激情,使出了自己全部技能和力量,緊閉雙眼,忘掉了身邊的一切,整個沉浸到美妙的音樂樂園之中。

第一樂章終止,我睜開眼,卻驚奇地發現,庫拉克教授不在觀眾席裡,他竟然提前悄悄地離開了。但是樂曲尚未結束,樂隊稍加調整之後,開始第二樂章,這個時候我不能下台。我強制著自己,繼續演奏,可是有點三心二意,魂不守舍,直到全曲最後一個音符。走進後台,我趕忙問旁邊的老師,為什麼庫拉克教授會半途退席,沒有聽完整個協奏曲。

那位老師告訴我:協奏曲剛開始不久,庫拉克教授就閉住眼睛,然後用手支著額頭,旁邊的人先還以為,教授是累了,或者有些不舒服。但後來大家看到,他臉上流下淚水來,而且隨著我的演奏,淚流越來越猛烈,最後禁不住開始抽泣。他拿手絹捂住面孔,顯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一直坐到第一樂章終結。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趕緊跑到庫拉克教授的辦公室。他沒有關門,也沒有開燈,房間裡暗暗的,他坐在一把椅子裡,弓著兩肩,顯得十分蒼老和孤獨,可是他還不到六十歲呢。

我輕輕走進門,說:「非常對不起,庫拉克教授。如果我擅自決定演奏此曲,冒犯了您,那不是有意的。我練這個協奏曲練了兩年,只想給您一個驚喜。」

已經過去半個多鐘頭,庫拉克教授顯然平靜了許多。他沒有講話,伸手指指。

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裡,把手提的琴盒放到腳邊,靜靜地等候他的教導。

過了幾秒鐘,庫拉克教授忽然說:「我還沒有看到,你父親為你手寫的樂譜。」

「是的,是的,我一直帶在身邊,等著給您看。」我匆忙地說著,拿起琴盒,放到膝蓋上,拉開琴盒套上的口袋,抽出一個皮夾,雙手遞到庫拉克教授的面前。

庫拉克教授小心的拉開拉鎖,打開皮夾,裡面展示出一疊陳舊的五線譜紙,上面是父親用手描畫的樂譜,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的第一段。

我的淚水模糊了兩眼,透過那層淚霧,我看見庫拉克教授垂著頭,注視著手裡的樂譜,很久很久,然後用手指輕輕撫摸譜紙上的筆畫。一滴淚落下,掉在他的手指上,又一滴淚,落在他手中的譜紙上。庫拉克教授的淚,落在我父親手寫的樂譜上,模糊了兩個音符。

「對不起。」他說。

「沒關係,教授。」我說。

他慢慢地把皮夾關閉起來,可是沒有還給我,繼續放在他的膝蓋上。

「你知道,我的老師是誰?」他忽然問。

我不知道,也沒有回答。

「我的老師,是維尼亞夫斯基的孫兒約瑟夫,」他說:「親孫兒。」

我大吃一驚,隨即馬上明白了,為什麼我以前在北京演奏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剛才在這裡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協奏曲,會引起庫拉克教授如此巨大的反應。

「你知道的,維尼亞夫斯基出生在波蘭,可他一直在俄國生活,曾經擔任過沙皇的琴師。」庫拉克教授慢慢敘述,「他的兒子出生在俄國,也是一名優秀的小提琴家。可是不幸,列寧建立蘇維埃政權之後,他被布爾什維克殺害了。幸虧他的兒子約瑟夫出生在波蘭,當時沒有在俄國,所以留下一條性命。可是二次大戰的時候,因為他是猶太人,又被納粹關進了集中營。」

我倒吸一口涼氣,知道將要聽到一個多麼悲慘的故事。

「維尼亞夫斯基的名氣太大了,約瑟夫要想掩藏他的猶太血統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家還保存著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也被納粹搶走了。後來戈培爾為了加強德日的軸心國關係,將這把琴贈送給了日本小提琴家諏訪根自子,因為那位小姐曾經慰問納粹傷兵,為他們拉琴。」

這個故事我知道,自從庫拉克教授告戒我要多了解維尼亞夫斯基,多了解波蘭,之後兩年我讀了許多有關書籍,包括二戰中的猶太人故事。其中講到戈培爾向日本小提琴家贈琴的事件,而且講到二戰結束,諏訪根自子是第一個訪問美國的日本音樂家,用戈培爾贈送的這把琴,演奏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那支樂曲曾經被納粹禁止演奏,因為孟德爾頌是猶太人。世界歷史,經常充滿各種戲劇性。

庫拉克教授不了解我頭腦裡的想法,自顧自講述下去:「約瑟夫關的集中營裡,有個年輕猶太人,酷愛小提琴,經常一個人兩手比畫,在空氣中練習。後來他們成了朋友,於是那年輕人知道了約瑟夫的身分。他們沒有琴,也沒有樂譜。約瑟夫便憑著記憶,在紙上畫五線譜,寫出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的樂譜。」

我一聽,心頭一緊,眼淚憋不住,湧出眼眶。我看見父親怎樣手寫樂譜,能夠想像約瑟夫在納粹集中營裡怎樣工作。

「約瑟夫給年輕人寫樂譜,也為他講解,教授他如何演奏。」庫拉克教授繼續講述,眼淚斷線一般的墜落。

我從口袋裡取出庫拉克教授在北京給我的那塊手絹,遞給他。教授接過來,蒙在眼睛上。過了許久,他才稍微平靜些,繼續講:

「忽然一天,納粹走進他們的囚棚來點名。猶太人都知道,被叫到號碼的,就要給送進毒氣爐去屠殺。最後納粹叫到約瑟夫的號碼,他嘆口氣,準備赴死。這時候,那個熱愛小提琴的年輕人跳下地,大聲答應了一聲。他經過約瑟夫的身邊,悄悄把那份手寫的樂譜丟在他的床上,輕聲說:維尼亞夫斯基必須活著。然後他吹起口哨,向納粹們走過去。約瑟夫告訴我,那年輕人當時口哨吹的,就是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的旋律,第一樂章開始後大約四分鐘左右那段,優美的行板。約瑟夫說,從那之後,他幾乎一生,耳朵裡永遠響著那段旋律,甚至半夜醒來也繼續著。」

庫拉克教授講不下去,急急地喘息,不斷地拿那塊手絹擦眼睛。我則早已淚如雨下,無法擦拭,任由滴落在我的胸前。

過了好一陣,庫拉克教授止住抽泣,又講起來:「一年之後,蘇聯紅軍解放了波蘭,約瑟夫走出納粹集中營。又過一年,他重新開始上台演出。那年我二十歲,做了約瑟夫的學生。之後,約瑟夫在歐洲到處巡迴演出,演奏過幾乎所有的小提琴曲,特別是他祖父的所有樂曲。可是我發現,他每年只演奏兩場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而且每次演奏,他總是淚流滿面。這樣十五年後,舉行告別音樂會,他也是最後演奏這首樂曲。我實在忍不住,直接問了他這個問題。約瑟夫回答說:他每年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兩次,一次是集中營裡那個年輕人生日那天,一次是那個年輕人代替他走進毒氣爐那天。那個年輕人死的時候三十歲,所以約瑟夫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三十次,然後就永遠地停止了。」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然後我說:「教授,我想問問,您是否保存著約瑟夫手寫的那份樂譜?」

「是,在這裡,我拿給你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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