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團圓》,以及她,以及他 - 學術中華

關於《小團圓》,以及她,以及他  為什麼印出來  宋以朗出版《小團圓》,在前言部分已經清楚說明背後理由。若容我多口闡釋,化繁為簡的說法就是:張愛玲那句「把《小團圓》銷毀」只是寫在信函內而不是遺囑里,遺囑說的才是「最後決定」,信函提的只是「初步意向」;宋以朗有責任執行她的遺囑決定,但沒責任落實她的信件意向。因此,不予銷毀,反予出版,在法律上完全說得過去。  至於在情理上,宋以朗亦引用了另外一些材料,充分說明張愛玲其後多番改變心意,有時候向出版社編輯答應一定修訂好作品內容,絕對不會辜負讀者期望;有時候更動手具體寫下修訂筆記,或在報紙的空白邊緣,或在信封的背面空間,想到就寫,反映了她是對修訂事宜念茲在茲的。她對一位台灣作家說過,「現在我寫作是為了對自己還債」,她是極有責任感的人,不把債還清,她是不會快樂的,雖然她彷彿自28歲以後便沒有快樂過。  出版《小團圓》,合法合情合理,我是這樣相信的。至於台灣有女學者指責《小團圓》是「合法盜版」,我認為只不過是「潔癖」作祟,跟張愛玲晚年由早到晚懷疑身上頭上有蚤子一樣,只是自找的煩惱。  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容易的。蘇珊·桑塔格死後,兒子把她的少女日記編輯出版,並在前言首段寫了感想,頗具啟發:  我向來認為,生者論及死者時常說「誰誰誰在世的話將會怎樣」。頂多是猜測而已,更大多數時候都是傲慢的語氣,無論其用意如何。你壓根無法揣測(死者用意)。因此,不管他人怎麼評價,這部作品最終成為蘇珊·桑塔格三部曲的第一部,這不是她想要出版的作品……相反,無論出版還是編輯的決定都是我個人承擔。即使不涉及審查問題,如此一大項工程的文學危機和道德風險都是不證自明的。請讀者注意。  這就是了。台灣學者指責《小團圓》是「合法盜版」,等於預先假設而且確信張愛玲的真實願望,即使道德情操純良可敬,立場取態未免流於自大。教授想的事情未必都對,——連張愛玲自己亦有猶豫,後世女子豈能以「愛護」之名譴責《小團圓》之出版決定?  印出書來,便是功德。台灣女子,應該看清此點。  如果·愛  我當然明白歷史沒有「如果」,不管是個人或集體,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回頭做任何假設都是無聊,充其量,除了好玩,沒有半分意義。  好吧,那就權且好玩吧,讓我們在閱讀《小團圓》的過程里加入一些「如果」,然後臆想,如果這樣,事情又會怎樣?  譬如說當胡蘭成逃亡溫州之後又回到上海,心情難免不好,對張愛玲難免有了不太體貼的態度和有失溫柔的語氣,於是張小姐不高興了,本已對他有了覺悟離異之心,此刻更是堅決。更何況,她問他一句:你跟小周小姐有沒有發生關係?胡蘭成竟然回答說有,並且附送一句猥瑣的「大概最後都是要用強的」。  張愛玲乃不回頭,義無反顧地,在流淚喊完一聲「蘭成」之後,離開了。  此刻如果我們插入「如果」,想像胡蘭成把壞心眼使到底,壓住脾氣,有點EQ,搬出笑臉對待張愛玲,不僅不怪她沒有留他的朋友在家進餐,反而細心地親自下廚,「嗯,愛玲,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來,坐下,好好休息,今個晚兒讓我侍候你」;張小姐聽了,滿心歡喜,多少抱怨,幾分懷疑,全部煙消雲散了。  又如果當張愛玲問「你跟小周小姐有沒有發生關係」,臉皮本已極厚的胡蘭成再把臉皮加厚兩分,睜張眼睛,打死也不承認,甚至敢於以身家性命指天為誓,「沒有!肯定沒有!我不是這樣的人!你怎可以認為我是這樣的人!」;張小姐聽了,心生高興,即使明知是謊話亦願意相信,儘管眼淚仍是會流的,但那只是感動和感謝的淚水,絕非難過。  當然,再再如果當張愛玲在溫州城外迫胡蘭成在她和小情人之間做出選擇,胡蘭成回答的是斬釘截鐵的「難道我會選她嗎?」而不是迴避地說「好的牙齒為什麼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張小姐亦必收貨,讓他一抱入懷,在菜地路旁,另有一番浪漫。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這樣這樣再這樣,胡蘭成日後逃亡日本,張愛玲仍會思念他尋覓他,便不會留在大陸,也不會在美國遇上賴雅,那便是另一段故事。  這都只怪蘭成太「老實」了。  你睡過她沒有?  《小團圓》里那句「你跟小康小姐有沒有發生關係?」令我啞然失笑。唉,太不張愛玲了。怎麼會是張愛玲呢?這樣的誠懇但又這麼天真的問題,怎麼會出自張小姐的口呢?  從認識胡蘭成的第一天起,通透聰慧如張愛玲沒理由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和對男女關係懷抱什麼。情色視野」,跟一位年輕護士緊密交往了好一陣子,怎麼會沒發生關係?明乎此,仍要問,便是明知故問了。  張愛玲明知故問,一來當然因為對此著緊,二來想必是企圖藉此確認心底決定,不讓自己有機會猶豫改變。在胡蘭成點頭答「有」的一剎那,張愛玲可能在心中感嘆,老小子,你竟然懶得對我說謊瞞騙,那就別怪我要離開你了,這一切,責任在你不在我。  畢竟是女人;張愛玲的最後決定,畢竟與有沒有「發生關係」大有關係。  記得我寫過這樣的小故事嗎?——台灣女作家季季的前夫楊蔚,坐過牢,因他是第三國際派來的「匪諜」,與一位女同志從大陸赴台後,男的混進警察系統,女的則在基隆港旁的木屋賣淫,從軍艦和港務人員口中打探情報。出獄後的楊蔚,有一天接到電話,是剛出獄的女同志找他求助,兩人見面,恍如隔世,慨嘆了一番理想夢碎之後,他把口袋裡的錢都掏給她。  楊蔚後來把詳情告訴妻子,又是感嘆一番理想幻滅,幽幽地說:「我送她去搭車回基隆的時候,把錢都給她了,除了錢,我真的不知道還能給她做什麼……」  季季聽著,半天沒講話,終於開口,問的就是這句:「你睡過她沒有?」  老來撰文憶述此事,季季仍有餘恨。  大時代的悲哀故事,管你愛國賣國,在許多女人的心理天平上,最具重量的尺度終究是自己的男人「睡過她沒有」。  張愛玲之於胡蘭成,未能免俗。有沒有發生關係,茲事體大,不是不關心你逃亡悲苦,也不是懶得理你性命安危,只不過最最最要緊的是你的生殖器的主權歸屬,過不了這關,其餘免談,恩盡義絕,我們game over。  也因此,讀《小團圓》,我們讀得心痛。  

作者信息作者:馬家輝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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