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一個作家的心靈秘史
與一個作家談他的作品,永遠是一件幸福的事兒。尤其是,這樣的作品被作家視作生命。談到《白鹿原》,談到陳忠實,有一句話幾乎成了經典,我想,這樣的想法差不多每一個作家都曾經有過,只不過被陳忠實先生先行說了出來:
一本死後可以放在自己棺材裡當枕頭用的大書。
他是在說《白鹿原》。在這兒理想和現實構成了複雜的統一。到今天為止,我們知道《白鹿原》已經贏得好評如潮。甚至有論者指出:"肯定是大陸當代最好的小說之一,比之那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並不遜色。"( 《從〈白鹿原〉和〈廢都〉看大陸文學》,載《交流》一九九四年第一期)
10月18日,在雲水榭賓館,記者見到了陳忠實。就《白鹿原》以及相關的創作話題,我們進行了簡潔的交流。由於時間倉促,更多的話題遠未說出。第二天,下午,在山西大學科技樓,山大文學院等幾家單位聯合為陳忠實先生舉辦的報告會上座無虛席。連走廊上都坐滿了人。記者擠不進去,只聽得濃重的陝西腔在大廳里回蕩。陳先生仍舊在談他的《白鹿原》,他談得高興,我們聽得也高興。
是一個人的心靈秘史,在某些場合被說出來。看他的滄桑的西北人的臉,他消瘦但精神矍鑠,他61歲了,這樣一個作家,他一生差不多隻做了一件事情。他做得足夠好,我想,他應該是驕傲的。但他其實不是。
一個樸實的老人。他農民式的臉龐上記錄了心靈和歲月的風聲。我們傾聽,有一些未被說出的被看見。
作家自己最了解自己
那一天到場的記者不多。估計前一天奔波累了的緣故,陳先生比原定的時間遲到了半個多小時。氣氛並不熱烈。我想,文學畢竟是寂寞的。
看起來,陳先生與照片上常見的樣子出入不大。一件薄薄的棕色羊毛衫套在身上,他的聲音里傳達出對這次記者招待會的不足預計。我想,相較於作品,真實的人是另一種樣子,但你不能不說他的身上籠罩了另一種文學的成分。他簡單地與你交談,像一個老農在田間地頭與人拉著家常。其實作品是一個作家最好的註解,他說或不說,都只是一種結果。我記得《白鹿原》帶給我的閱讀感受。只是在他面前,我同樣說不出來。是特別好的而不是其他,我的措辭在這兒遇到了障礙。
我們的交流基本從這裡展開。我想知道的是作家自身對作品的評價。
"《白鹿原》基本把我創作的初衷表述出來了。我在寫這本書之前所擬定的理想目標,在寫出來後自己感覺達到了。"
可以感覺到,陳先生在審慎地用詞,也許,關於《白鹿原》,他已經說得過多。我只能從他的片言隻字中捕捉目前他對自己的看法。某種程度上,他比我們更加善於認同自己。應該說:
"作家自己最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寫了一部什麼樣的書。"
比之我們耳熟能詳的說法,這樣的評價是最真實可感的。我想他一定慶幸自己在50歲上完成了《白鹿原》。他也是清醒而執著的,他曾經強烈地意識到,如果到他50歲還不能完成一本死後可以放在自己棺材裡當枕頭用的大書,那以後的日子將難以想像怎麼過。這是在1986 年,在他剛交44歲時面對的人生的重大課題。然後便有了兩年的認真的思考和扎紮實實的準備,以及長達四年之久(1988年4月至1992年3月) 堅韌不拔的努力。爾後才有史詩式的長篇巨制《白鹿原》的誕生,而一員功勛卓著、風采超群的大將便屹立在中國當代文壇上。
文學是愚人的事業
談文學有兩條途徑。或者直接說作品,或者談作家。這兩條途徑其實殊途同歸。我印象中的陳忠實,是那樣一個厚道的漢子。他用他的方式證明了這一點。我提到一句話,柳青說的:
文學是愚人的事業。
陳忠實先生一再地引證這種說法。他還說,作家是60年一個單元。在我的理解中,有關文學的話題形成了一個固執的結。陳先生這樣解釋:
之所以用愚人這個詞,重點強調的是一個寫作者對文學的忠誠度。我們是指一個寫作者在用一生的時間去體悟文學。他應該是痴迷的,一生不改,興趣不會轉移。這樣說,就更加容易理解作家是69年一個單元的說法。60年,恰好是一個人的有效生命。
還談到文人下海的話題。專業作家的話題。在這裡,陳先生表現出了一個大作家的執著和風度。他說:
一個人最大的智慧和精力用在什麼地方,可以由此看出他是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這一點至關重要。
一個人擁有什麼,做了什麼,他是否把文學視作生命,他是否在社會風潮面前耐得寂寞,他是否見機轉移精力了,我們可以藉此衡量他對文學的忠誠度。
文人下海曾經是個大話題。現在儘管很少談論了,但曾經的風波在為數不少的作家心中引起過振動。我覺得,這同一個國家的機制有關係。譬如在國外,作家一般兼職做其他社會職業,基本都是業餘性質的作家。但大作家都隱藏其中。作家職業化是極少數。
《白鹿原》之後再沒有了寫長篇的衝動
我留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多數作家在寫出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後會有一段長長的沉寂期。像余華,像陳忠實,儘管這兩位在年齡上差不多相差了20歲,但類似的情況發生了。這麼多年,我們津津樂道的是他們過去的作品。也許過去已經成了永恆。
永遠的《活著》,永遠的《白鹿原》。
有好事的記者曾經請陳忠實先生比較過這兩部作品。在陳先生的回答中,我們沒有獲得答案。他說:
《活著》就是《活著》,《白鹿原》就是《白鹿原》,余華是余華,我就是我。
但在今天,陳先生說了一句:
余華的《活著》,是部不錯的作品。推崇之情,溢於言表。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中的疑問,譬如低齡寫作,譬如一個人常規的創作黃金期等問題,在這上面,陳先生有他自己的理解:
這種事情不能一概而論,具體的人會有具體的情況。譬如巴金等人,他們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實際上在20多歲的時候就完成了。但對多數作家,應該說,在30多歲到50歲這個段上是最重要的創作年齡。因為這個時候人的思想最活躍,創造慾望最強烈。
我心裡有個最關鍵的問題一直沒有提出來,因為許多事情其實已經呈現在我們的觀望之中。陳先生說:寫完《白鹿原》之後的這許多年,我再沒有了寫長篇的衝動。這種現象連我自己也解釋不清。
我想一定是一部小說記錄了他心靈的全部,完成即結束,對一個作家來說,對未來的失去預計永遠帶有致命的滄桑感。
直到近幾年,陳先生才陸陸續續有散文及斷篇小說新作出籠,一部《白鹿原》像命運之書,她把他的靈魂都吸納去了。
關於《白鹿原》,陳忠實先生有過比較概括的說法:
我是想把我們民族近代以來的命運書寫出來。 這本書是我寫完一篇中篇小書《藍袍先生》,引發出來的構想。寫《蘭袍先生》是我第一次比較自覺地思考一個民族的命運,徐慎行的心靈矛盾是一個時代人的心靈痛苦。 我想把我所感受到的歷史的全部痛苦和歡樂和讀者交流。
至於為什麼把小說取名《白鹿原》,陳先生這樣解釋:
那是承載我全部思考的一個載體。
永遠的開始和結束
據有關媒體報道,截止去年年底,《白鹿原》的正版印刷已達99萬,今年年初再加印1萬,現在應該已經超過100萬。而且已經被翻譯成日、韓、越南文等多種文字。
我常常想,皇皇50萬字的巨著對一個作家意味著什麼?是永遠的開始還是結束?有一篇關於白鹿原的文章這樣寫道:
1992年春天,陳忠實在他家院子里的梨花綻放前大約一個禮拜,把《白鹿原》的手稿鄭重地交給高賢均和洪清波,同時就有一句久蓄於心的話涌到唇邊:我連生命一起交給你們了。?
完成了《白鹿原》這件重活,大活,絕活,陳忠實不但超越了自己,也在一定意義上超越了他的老師柳青。決不是忠實的學問比老師大,而是他有了超越老師、走自己的路的覺悟之後,作了堅韌不拔的幾近十年的頑強奮鬥( 石家莊一位醫生或護士在信中說:"我想寫出這本書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著還能看到我的信么? ") ;還因為時代不同了,忠實有了更多的參照,更少的束縛,有了更自由的創作條件。?
陳忠實當之無愧地得到了許多榮譽,理所當然地享譽海內外。現在,他那顆沉重的心可以放寬鬆一些了,他有理由發出欣慰的笑聲了,他臉上那深深的刀刻似的皺褶似乎也該舒展一些了吧?!
時間的風雨或許帶走了曾經的期冀和束縛,對一個作家而言,作品的存在像一個人生的參照系。對陳忠實先生來說,《白鹿原》幾乎是他的另一個名字。他用自己的努力寫出了一個民族的秘史。同時也是他自己的,心靈的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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