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盛唐氣象與盛唐邊塞詩歌(之一)

盛唐氣象與盛唐邊塞詩歌(之一)「功名只向馬上去,真是英雄一丈夫」

有了國家,就有了疆界。疆界總是相對的,隨實力消長變化。要保衛領土,抵禦侵略、要開疆拓土,擴大版圖,戰爭就不可避免。

有戰爭,就有犧牲。馬革裹屍,醉卧疆場,是犧牲;「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庾信《寄王琳》),「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岑參《逢入京使》),是犧牲;「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杜甫《兵車行》),是犧牲;「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閨怨》),依然是犧牲。

唐人面對戰爭,面對犧牲,更有那種歷史上僅見的雄壯、恢宏、洒脫、豪邁,對成功的追求、對邊關的嚮往、對死亡的蔑視、對艱苦的曠達,懾人魂魄,令人敬畏和神往。「黃沙百戰穿金甲,不斬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之四》)、「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李白《塞下曲》)、「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永王東巡歌》)、「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王維《少年行之二》)「功名只向馬上去,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這些聲音,代表了唐人的人生、理想、價值和追求。

盛唐的邊塞詩歌,是那個時代的最強音之一,也是盛唐氣象的集中表現。

一、先唐的邊塞詩歌

戰爭,是文學永恆的題材之一。邊塞詩歌,(不完全是戰爭詩歌)以反映戰鬥戰爭、建功立業、邊塞生活、西北風情、邊關與內地的離別相思等等為內容,在我國文學史上源遠流長,上可溯至《詩經》。

1、《詩經》時代的戰爭邊塞詩歌

《詩經》中有大量的戰爭詩篇。

《詩經·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第二章「與子偕作」,第三章「與子偕行」,就頗有唐人詩歌的英雄主義氣概。

《詩經·小雅·採薇》「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對戰爭的持久、艱苦、與親人的阻隔等方面情感,把握和反應都相當充分。

《詩經·王風·君子於役》、《鄘風·載馳》、《齊風·東方未明》、《小雅·何草不黃》、《商頌·殷武》都是戰爭詩篇。這些詩篇,或委婉沉鬱,或慷慨激昂,格調雖有所不同,但詩歌所展示的威武氣概、同仇敵愾的義憤和愛國精神,卻澆灌了後世的類似作品,養育了我們的民族精神。

2、漢魏南北朝時期的邊塞詩

漢魏南北朝時期的邊塞詩,以反映邊地戰爭的艱苦和徵人思婦的相思之苦為主要特點。詩歌體裁以樂府詩為主。代表作品如: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曹丕的《燕歌行》、鮑照《代出自薊北門行》、蔡琰《胡笳十八拍》、《悲憤詩》,徐陵《關山月》、王褒《渡河北》等。

代表作首推「建安七子」之一的陳琳《飲馬長城窟行》: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築諧汝聲。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鬱築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住。結髮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詩人分別以旁觀者的口吻,邊疆戰士的口吻,家中思婦的口吻,真實的訴說了邊塞徭役征戰之苦,反戰厭戰情緒濃厚,語言素樸,構思獨特。代表了這一時期的邊塞詩風格。漢末以來連年征戰所積累的怨氣可見一斑。

3、隋代的邊塞詩

隋代的邊塞情結在當時社會比較普遍。邊塞題材成為創作的主要題材之一,甚至出現多位詩人同題唱和邊塞詩的盛況。詩歌體裁既有歌行體又有近體絕句。雖數量不多,也無一流作家,但促進了邊塞詩的發展和邊塞詩被社會重視和接受程度。一些詩題更加固定,如《從軍行》。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品有:盧思道《從軍行》、薛道衡《出塞》等。

其中,盧思道的《從軍行》應為此時期代表。該詩為七言歌行體。把塞外肅殺的氣氛和徵人懷鄉,思婦閨怨的情思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意境優美,語言清麗流暢,對偶工整和諧。

「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天涯一去無窮已,薊門迢遞三千里。朝見馬嶺黃沙合,夕望龍城陣雲起。…白雪初下天山外,浮雲直上五原間。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長風蕭蕭渡水來,歸燕連連映天沒。從軍行,君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整個意境已經從漢魏六朝的厭戰中走了出來,雖然也是肅殺邊關,戰場硝煙,但建功立業,積極進取的態勢初顯,隱約有些唐音了。

二、邊塞詩歌映照下的盛唐氣象

「盛唐氣象」作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概念,其實概念並沒有完全一致的解讀。文學、歷史、書法、繪畫、舞蹈、音樂、軍事、外交、宗教等等都必稱「盛唐氣象」。

就盛唐邊塞詩來說,它在情調上既可表現為積極追求功名的英雄氣概,但也不排斥兒女心腸的描寫,不過這種兒女心腸的描寫無損於英雄形象的塑造,相反能使其形象更豐滿、更真實。王昌齡在《閨怨》詩中寫到後方的女子「悔教夫婿覓封侯」,但那只是她「忽見「」楊柳」時的心情波動,並不代表她正常時候的情感。可見邊塞詩即使以閨怨的形式出現,也不減其英氣、銳氣、豪邁之氣。

盛唐邊塞詩寫景抒情的風格,無論是平中見奇,還是悲中見壯,始終洋溢著積極進取的精神,體現出「盛唐氣象」。

盛唐邊塞詩既可表現為盡情地歌頌雄奇的邊塞風光或歡呼戰鬥的勝利,也可表現為直面嚴峻現實的勇氣與真誠。

邊塞風光有它奇異的一面,詩人們盡可像岑參那樣以新奇浪漫的眼光為之高歌,面對風雪交加的情景,卻能生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美麗想像,讓人們在嚴寒的環境中喚起對春天溫暖的回憶;但邊塞的環境更有其惡劣荒涼的一面,詩人們也可像王之渙那樣面對「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涼州詞》)的荒寒時,既不怨楊柳,也無須責備春風,而以平常的心態來審視,不做悲歡之態。

盛唐詩人甚至能滿懷豪情地面對死亡。王翰《涼州詞》甚至說「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些都寫得風骨凜然。這首詩所表現的是盛唐人審美觀的一種突破和盛唐人特有的精神風貌。

盛唐邊塞詩中的豪情並非故作曠達,更不是空洞的豪言壯語,而是在面對艱險甚至死亡的情況下,仍然能一笑置之而無所畏懼,這種真正的洒脫與曠達,只有盛唐邊塞詩中才有。同樣,西北邊疆雄闊之中帶有荒寒的美,也只有在盛唐才被人領略、被大量表現在詩中。

這種笑對死亡的洒脫態度,這種對壯闊和荒寒的美的欣賞,歸根結底是那個時代國力強盛、民族自信心強大而產生的。只有理解盛唐的社會歷史、理解盛唐的人,尤其是他們的心理狀態,才能真正理解盛唐的詩、理解自信、恢宏、洒脫、壯美的盛唐之音。

邊塞詩雖不等於戰爭詩。盛唐有不少邊塞詩是寫征夫思婦之間的相思、離別之情,好像沒有戰鬥的情懷,似乎離「盛唐氣象」距離很遠。但詩人們對由於征夫長期戍守邊疆而造成的夫婦分離、對由於征戰經年持久而造成的家庭破裂等等的不幸與痛苦,表現出巨大的關注與深切的同情,充滿了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很了不起。在這種認識下,邊塞詩中也不乏反對窮兵黷武的呼聲。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是歷代以來邊疆戰爭的悲劇,唐代也不例外。這種慘狀的出現,有的完全是因為君主好大喜功和邊帥邀功固寵所致,一將功成萬骨枯,所以有的詩人直把矛頭指向這些君臣:「死是徵人死,功是將軍功」(劉灣《出塞曲》)、「武皇開邊意未已,邊庭流血成海水」(杜甫《兵車行》)。「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高適《燕歌行》)

有的詩人還能超越交戰的敵我立場,以一顆寬闊的胸襟,對戰爭給其他少數民族人民帶來的苦難也深表同情,表達外族士兵的思鄉情節,寄託了各民族和平共處的美好希望。

「聞道遼西無斗戰,時時醉向酒家眠。」(崔顥《雁門胡人歌》)是無戰的閑適與安詳。「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是胡人子弟思念家鄉。

唐人邊塞詩歌更有反映和平時期邊關軍民和睦相處、親如一家、文化交融的胡漢一家親情景,殊為難得。「軍中置酒夜捶鼓,錦筵紅燭月未午。花門將軍善胡歌,葉河蕃王能漢語。」(岑參《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岑參《趙將軍歌》)是軍民和諧相處、甚至是交戰雙方在停戰其間的兄弟般溝通交流。

對胡漢民族在和平時代和諧相處的描寫,昭示著和平給人們帶來的何等快意的生活!這些充滿深厚情感的描寫和廣泛深刻的思考,又始終是建立在「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鬚生入關。莫遣只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李益《塞下曲》)的橫掃一切的英雄氣概和「胡騎雖憑陵,漢兵不顧身」(高適《薊門五首》其五)、「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李白《戰城南》)這樣強烈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的基礎上的。

正是因為有這種精神,所以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從軍行》「黃沙百戰穿金甲」和高適《燕歌行》詩中的戰士,面對流血犧牲以及軍中不平待遇「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仍主張為國盡節、血染勛業,表現出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氣概。

「盛唐氣象」是由宋人嚴羽首先提出來的。關於它的內涵,嚴羽在《答吳景仙書》中說:「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他還認為以「雄渾悲壯」四字評盛唐詩,最為貼切。

至於「雄壯渾厚」、「雄渾悲壯」的「盛唐氣象」,與盛唐的邊塞詩關係如何,嚴羽並未明確說明,但他在《滄浪詩話·詩評》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這四種詩歌題材,除遷謫與邊塞詩無甚關聯外,其他三種大多與邊塞詩有關。

林庚先生也在《略談唐詩高潮中的一些標誌》一文中指出,邊塞詩的具體內容「往往是傳統的遊子主題的擴展,政治視野的擴展,山水風光的擴展」。可見,邊塞生活滲透在盛唐多種題材、多種主題的作品中,因而更能體現出盛唐詩歌普遍具有的「盛唐氣象」。

當然,邊塞詩作為一種詩歌題材,它本身與「盛唐氣象」沒有必然的聯繫,但因為盛唐邊塞詩具有悲壯有力的感人力量,因而成為「雄渾悲壯」的「盛唐氣象」的典型體現。

盛唐邊塞詩歌,又離不開盛唐這一特定的時代土壤,以及在這種土壤上所產生的時代精神。一旦時代土壤變了,時代精神變了,邊塞詩的情調與精神也會發生改變。

中晚唐的邊塞詩儘管在藝術技巧上不一定比盛唐遜色,但在總體風貌上與盛唐詩是迥異其趣的,這又進一步說明了盛唐邊塞詩與「盛唐氣象」之間的深刻聯繫。晚唐詩人陳陶《隴西行》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就把相距遙遠、對比鮮明的沙場枯骨和春閨溫夢聯繫在一起,組成一幅驚心動魄的畫面,給人以慘烈的感受。這種不幸的感受顯然不屬於「盛唐氣象」。雖然盛唐邊塞詩不乏犧牲場面,不乏血肉橫飛,卻能讓人們直面現實,而不會讓人感到慘、悲、苦,相反令人生出壯、雄、烈。催人奮進,迫人奮發。

盛唐時期,國運強盛,邊塞詩通常有著昂揚向上的基調。「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王維),「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王翰),「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豪邁,勇敢,一往無前!即使是艱苦戰爭,也壯烈無比;即使是出征遠戍,也爽朗明快;即使是壯烈犧牲,也死而無悔。這就是邊塞詩歌映照出來的盛唐之音。這就是詩人們能夠「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推薦閱讀:

《氣象篇》全文
除了天氣預報 這家公司打算把氣象做成一門生意
Himawari-8 ——衛星中的勞斯萊斯
玄真陰陽氣象命理---27
[自翻]愛德華·N·洛倫茲:一些數值天氣預報的概念、誕生和童年的片段

TAG:詩歌 | 氣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