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錄76】范仲淹追慕前賢之作《唐狄梁公碑》
圖一: 趙孟頫書《唐狄梁公碑》
范仲淹追慕前賢之作《唐狄梁公碑》
文/王麟
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范仲淹從蘇州知府調任京師國子監,兼權知開封府。能在朝為官,接近權力中樞,更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然而,范仲淹仕途並不順利。此前他已歷經坎坷,而他並不「汲取教訓」,卻一如既往,針砭時弊。此番在朝,他又指斥當朝宰相呂夷簡,不滿他蠅營狗苟,任人唯親,連續給仁宗皇帝上了四篇奏章,分別是《帝王好尚論》《選賢任能論》《近名論》和《推諉臣下論》,矛頭直指呂夷簡。惹得呂夷簡大怒,這呂公反戈一擊,向仁宗上讒言說,范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居心叵測。仁宗皇帝耳根子軟,最怕大臣抱團將他架空。所以「朋黨」二字,便讓他下定決心貶謫范仲淹。於是在京城僅待一年多,范仲淹就被遠謫江西,出任饒州(州治在今江西鄱陽)知州。
范仲淹治饒州兩年,成效顯著。期間,大臣葉清臣勸皇帝調范仲淹等被貶之人到近畿郡縣,結果朝中奸臣怕范仲淹被再重用,又猛進讒言,說范仲淹在外頗有不滿云云,仁宗大怒,差點再貶范仲淹到嶺南去。多虧大臣程琳多方勸解,仁宗皇帝這才作罷。隨後,范仲淹被調往潤州(今江蘇鎮江)。
寶元元年(公元1038年)冬,范仲淹踏上前往潤州的旅程。途經彭澤縣(今江西九江市),想起唐代名臣狄仁傑,也經歷過與自己相同的命運,從宰相被貶成彭澤縣令。狄仁傑因酷吏來俊臣誣陷,被捕下獄,後來逃過一劫,被貶到彭澤縣。在短短的一年時間裡,他就將這裡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狄仁傑被調走後,當地百姓建祠紀念,感恩戴德。范仲淹如今經歷的磨難與狄仁傑非常相似,頗有感觸,專程去狄公祠祭拜,並寫下了一篇立意極高的祭文:《唐狄梁公碑》。
文章開頭,氣勢恢宏,范仲淹發出了屈原一樣的「天問」:「天地閉,孰將辟焉?日月蝕,孰將廓焉?大廈仆,孰將起焉?神器墜,孰將舉焉?」一連四問,誰能開天闢地?誰保日月星辰?誰能力挽大廈於傾頹?誰能重振江山社稷?然後給出答案:「克當其任者,惟梁公之偉歟!」能夠完成這些偉業的人,非狄梁公莫屬啊!有梁公為典範,范仲淹道,為江山社稷和蒼生元元而被貶官,算得了什麼?
狄仁傑因何讓後人如此崇敬懷念?那是因為「公為子,極於孝;為臣,極於忠。忠孝之外掲如日月者,敢歌於廟中」。狄仁傑既是孝子,也是忠臣,心如日月皎皎,乃天地間大丈夫也!范仲淹列舉狄仁傑諸般業績,似乎成為范仲淹自己的一種寫照。比如,狄仁傑力諫唐高宗,不能因為一棵樹而枉殺治國良將。這名差點掉腦袋的唐代良將叫權善才,因為懲罰了一名違法的士兵而遭奸臣誣告,說他砍伐了昭陵一棵柏樹。昭陵是唐太宗的陵寢,破壞皇陵是大逆之罪。高宗震怒,欲誅權善才。狄仁傑挺身力諫:「陛下因為一棵樹殺良將,假設有人盜取長陵一捧土,陛下將用什麼刑罰處置他?這是陷陛下於不義啊!」高宗皇帝的怒氣這才消解。
而范仲淹也做過類似事情。仁宗慶曆年間,江南有張海造反,攻到高郵城下。守城的知軍叫晁仲約,他將城門大開,通知百姓湊足銀兩,犒賞這些造反者,最後將這群亡命徒打發走了。沒費一兵一卒,也沒血流成河,高郵城完好無損。但這事在朝廷看來就是與強盜狼狽為奸,屬砍頭大罪。於是晁仲約被下獄法辦。朝議洶洶,認為理應處斬。在此危急時刻,范仲淹挺身力諫,認為高郵城兵力不足,防備薄弱,硬碰硬毫無勝算,且有屠城之禍。晁仲約為保全一方百姓才這麼乾的,實在是迫不得已。范仲淹的學生富弼對此不解,范仲淹道:「大宋建國至今,遵循祖訓,不殺文臣。決不能慫恿當今聖上開這個頭。」
十幾年後,慶曆新政失敗,作為主力幹將的富弼,被貶出京師,出使大遼。朝中奸臣不斷上讒言,說富弼私通契丹,理應問斬!仁宗狐疑不決,將出使歸來的富弼丟在國界不聞不問。這下可把富弼嚇壞了,夜夜彷徨失措,這才佩服當年范仲淹諫殺大臣的重要言語。
范仲淹繼續對狄仁傑贊道:「定天下之業,斷天下之疑,其至誠如神雷霆之威,不得而變乎!」這是說狄仁傑是定天下的股肱之臣,對社稷忠貞不二。當年狄仁傑當宰相,為大唐社稷考慮,經常冒犯武后,讓這位武則天很不爽。武則天年老之後,準備讓侄子武三思當太子繼承皇位。狄仁傑力諫說:「武三思曾經公開招募武士,花了一年時間才有幾百人響應;而廬陵王李顯招募武士,幾天之內天下響應者數千人。這說明,老百姓還是沒忘記大唐。所以,不能立武三思為太子,而是要趕緊招廬陵王李顯進京。李顯做了皇帝,陛下名正言順就是皇太后;如果武三思做了皇帝,還有你這個姑姑的位置嗎?」武則天恍然大悟,最後立廬陵王李顯當太子,就是後來的唐中宗。
范仲淹對狄仁傑這種忠於大唐、穩固社稷的行為極為讚賞。而他自己也曾做過一件事情,與此相比毫不遜色。景祐二年(1035年),仁宗皇帝要廢掉郭皇后,范仲淹力諫,且在郭皇后暴病身亡後不顧個人安危,繼續上疏,要求朝廷嚴查幕後害死郭皇后的兇手。
范仲淹做前面所述的那件事,結果不過是貶官罷職;而他此時做這件事,卻是提著腦袋去冒性命風險。為此,他竟是在上奏之前,預將家裡一切都安排停當,燒毀了家裡珍藏的兵書,對兒子范純佑說:「吾不勝,必死之!」這種義無反顧的決絕,就跟明代海瑞先準備好棺材,再給皇帝納諫一樣悲壯。幸運的是,仁宗皇帝迫於各方壓力,最終聽從了勸諫,下令嚴查郭皇后死因,最後查出幕後指使者是宦官閻文應(而閻文應的幕後是誰,就不便也無法再往下深究了)。閻文應被流放嶺南,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發配的途中。可知,范仲淹此舉,從一定意義上說是與皇帝的意志拼高低,最終成功。他也因此事而名揚天下。
在《唐狄梁公碑》最後,范仲淹盛讚狄仁傑「謂松柏不夭,金石不柔,受於天焉。公為大理丞,抗天子而不屈;在豫州日,拒元帥而不下;及居相位,而能復廢主,以正天下之本,豈非剛正之氣,出乎誠性,見於事業。當時優遊薦紳之中,顛而不扶、危而不持者,亦何以哉!」這番評價可謂中肯,將狄仁傑比作青松翠柏和金石,不因大雪壓頭而彎腰,也不因百般磨難而改其性。為了萬民著想,上可以抗天子,下可以抗元帥。擔任丞相之時,能夠匡正天下,一縷正氣出乎赤誠之心,這是其他官員所不能企及的。
千年以下,讀此文仍讓人感覺天地正氣洋溢。范仲淹讚美了狄仁傑的赤膽忠心,也抒發了自己為了天下之公,仗義執言而義無反顧的豪情。荀子說過:「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這說明,所謂忠道,忠的是正確之道。皇帝做得不對,可以不聽從;父親做得不對,可以不順服。重要的是求真,循理。
范仲淹用滿腔激情寫下《唐狄梁公碑》,既高度讚賞了狄仁傑的為人處世,也是要用古人事迹激勵自己,並表達自己與先賢的志同道合。恰如他曾在《岳陽樓記》中的最後一句話所言:「微斯人,吾誰與歸?」
【附】范仲淹《唐狄梁公碑》
天地閉,孰將辟焉?日月蝕,孰將廓焉?大廈僕,孰將起焉?神器墜,孰將舉焉?岩岩乎!克當其任者,惟梁公之偉歟!
公諱仁傑,字懷英,太原人也。祖宗髙烈,本傳在矣。公為子,極於孝;為臣,極於忠。忠孝之外,掲如日月者,敢歌於廟中。公嘗赴並州掾,過太行山,反瞻河陽,見白雲孤飛,曰:吾親在其下,久而不能去。左右為之感動。詩有《陟岵陟屺傷》。君子於役,弗忘其親之深。於嗟乎:孝之至也,忠之所由生乎!
公嘗以同府掾當使絕域,其母老疾。公謂之曰:奈何重太夫人萬里之憂!詣長史府請代行。時長史司馬方睚眥不協,感公之義,歡如平生。於嗟乎:與人交而先其憂,況君臣之際乎!
公為大理寺丞,決諸道滯獄萬七千人,天下服。其平武衛將軍權善才,坐伐昭陵柏,髙宗命戮之。公抗奏不卻。上怒曰:彼致我不孝!左右策公令出。公前曰:陛下以一樹而殺一將軍,張釋之所謂假有盜長陵一抔土,則將何法以加之?臣豈敢奉詔諂陛下於不道!帝意解,善才得恕死。於嗟乎:執法之官,患在少恩,公獨愛君以仁,何所存之逺乎!
髙宗幸汾陽,宮道出妒女祠,下彼俗謂盛服過者,必有風雷之災。并州發數萬人別開御道。公為知,頓使曰:天子之行,風伯清塵,雨師灑道,彼何害哉?遽命罷其役。又公為江南巡檢使,奏毀淫祠千七百所。所存惟夏禹、太伯、季子、伍員四廟。曰:安使無功血食,以亂明哲之祠乎!於嗟乎:神猶正之,而況於人乎!
公為寧州刺史,能撫戎夏。郡人紀之碑。及遷豫州,會越王亂後,縁坐七百人,籍沒者五千口。有使促行刑,公緩之,密表以聞曰:臣言似理逆人,不言則辜陛下好生之意,表成復毀,意不能定。彼咸非本心,唯陛下矜焉,敕貸之流於九原郡道。出寧州,舊治父老迎而勞之,曰:我狄使君活汝輩耶!相攜哭於碑下,齋三日而去。於嗟乎:古謂民之父母,如公則過焉!斯人也,死而生之,豈父母之能乎!
時宰相張光輔率師平越王之亂,將士貪暴。公拒之,不應。光輔怒曰:州將忽元帥耶!對曰:公以三十萬眾除一亂臣,彼脅從輩聞王師來,乘城而降者萬計。公縱暴兵殺降以為功,使無辜之人肝腦塗地!如得尚方斬馬劍加於君頸,雖死無恨!光輔不能屈,奏公不遜,左遷復州刺史。於嗟乎:孟軻有言,威武不能挫,是為大丈夫,其公之謂乎!
為地官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為來俊臣誣構下獄。公曰: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朝舊臣,甘從誅戮。因家臣告變得免死,貶彭澤令。獄吏嘗抑公誣引楊執柔,公曰:天乎!吾何能為!以首觸柱,流血被面。彼懼而謝焉。於嗟乎:陷阱之中,不義不為,況廟堂之上乎!
契丹陷冀州,起公為魏州刺史以禦焉。時河朔震動,咸驅民保郛郭。公至,下令曰:百姓復爾業,寇來吾自當之!狄聞風而退。魏人為之立碑。未幾入相,請罷戍疏勒等四鎮以肥中國,又請罷安東以息江南之饋輸,識者韙之。突厥再寇,趙定間出。公為河北道元帥,狄退,就命公為安撫大使前為突厥。所脅從者咸逃散山谷。公請曲赦河北諸州,以安反側。朝廷從之。於嗟乎:四方之事,知無不為,豈虛尚清談而巳乎!
公在相日,中宗幽房陵,則天欲立武三思為儲嗣。一日問群臣可否,眾皆稱賀。公退而不答。則天曰:無乃有異議乎?對曰:有之一。昨陛下命三思募武士,歲時之間數百人及命。廬陵王代之,數日之間應者十倍。臣知人心未厭唐徳。則天怒,令策出。又一日,則天謂公曰:我夢雙陸不勝者,何對?曰:雙陸不勝,宮中無子也!復命策出。又一日,則天有疾,公入問閣中。則天曰:我夢鸚鵡雙翅折者,何對?曰:武者陛下之姓,相王、廬陵王則陛下之羽翼也,是可折乎!時三思在側,怒發赤色。則天以公屢言不奪,一旦感悟,遣中使密召廬陵王矯衣而入,人無知者。乃召公坐於簾外而問曰:我欲立三思,群臣無不可者,俟公一言從之,則與卿長保富貴,不從則無復得與卿相見矣!公從容對曰:太子天下之本,本一搖而天下動。陛下以一心之欲,輕天下之動哉!太宗百戰取天下,授之子孫,三思何與焉?昔髙宗寢疾,令陛下權親軍國,陛下奄有神器數十年,又將以三思為後,如天下何?且姑與母孰親?子與侄孰近?立廬陵王,則陛下萬歲後享唐之血食;立三思則宗廟無祔姑之禮。臣不敢愛死以奉制,陛下其圗焉!則天感泣,命褰簾使廬陵王拜公。曰:今日國老與汝天子!公哭扵地。則天命左右起之,拊公背曰:豈朕之臣,社稷之臣耶!已而奏曰:還宮無儀,孰為太子?復置廬陵王於龍門,備禮以迎,中外大恱。於嗟乎:定天下之業,斷天下之疑,其至誠如神,雷霆之威,不得而變乎!
則天嘗命公擇人,公曰:欲何為?曰:可將相者。公曰:如求文章,則今宰相李嶠、蘇味道足矣!豈文士齷齪思得奇才,以成天下之務乎?荊州長史張柬之,真宰相才,誠老矣,一朝用之,尚能竭其心。乃召拜洛州司馬。他日又問人於公,對曰:臣前言張柬之,雖遷洛州猶未用焉。改秋官侍郎。及召為相,果能誅張易之輩,返正中宗,復則天為皇太后。於嗟乎:薄文華、重才實,其知人之深乎!
公之勲徳不可殫言。有論議數十萬言,李邕載之,別傳論者。謂松柏不夭,金石不柔,受於天焉。公為大理丞,抗天子而不屈;在豫州日,拒元帥而不下;及居相位而能復廢主以正天下之本。豈非剛正之氣,出乎誠性,見於事業,當時優遊,薦紳之中,顛而不扶,危而不持者,亦何以哉!
某貶守鄱陽,移丹徒郡,道過彭澤,謁公之祠而述焉。又繫之雲,商有三仁,弗救其滅;漢有四皓,正於未奪。嗚呼!武暴如火,李寒如灰,何心不隨,何力可回!我公哀傷,拯天之亡,逆長風而孤鶱,訴大川以獨航。金可革,公不可革,孰為乎剛!地可動,公不可動,孰為乎方!一朝感通,群陰披攘。天子既臣而皇,天下既周而唐,七世發靈,萬年垂光。噫!非天下之至誠,其孰能當!
圖二:黃庭堅書《狄梁公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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