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多年後,我才知道有種病叫抑鬱症

發表於2015-12-18 10:03:55

文:吳曉芬(默默)丨壹心理專欄作者

我的抑鬱歷史 From法國梧桐(2004年)

(一)

我的抑鬱是自己為自己確診[1],通過對網上的抑鬱測量表和抑鬱的幾個癥狀自測,我知道,我抑鬱了,而且「歷史悠久」。

對過去,很多事記得非常清楚,可用銘心刻骨形容,對有些事,記憶模糊。我曾認為自己完了,從大腦到精神,一切都呈嚴重的病態,支離破碎,不堪一擊,無法挽回,至今,我覺得自己還沒有完全走過抑鬱,作為肢體和精神難以分離的一部分,它是那麼熟悉,那麼「親近」,那麼如影隨形,那麼「親密無間」,甩不掉,掙不脫。如果沒有抑鬱,我的世界將會怎樣?無法預知,我不知道自己從事什麼樣的職業,過什麼樣的生活,在世界的哪個地方,但我知道,我會比現在快樂,因為快樂,而比現在成功,這是一定的。

我對理論上的抑鬱知之甚少,所有的了解來自體會,就象病人了解所有病痛,卻不懂得那些學術名詞。在陽光工程網上,知道抑鬱分內源性的、心因性的,我覺得那我該屬於內源性的抑鬱。如果不算網上的諮詢,至今我沒有去過醫院心理門診,也沒有吃過葯,幾年前我從書上抄了些抑鬱藥品的名字,拿著紙條跑遍了我所在的城市能找到的每個藥店,回答一律是沒有。現在知道這些葯很多都很貴,如果當時有,我想我也會去買的,因為當時覺得好象吃了這些葯,我就可以快樂了,儘管我一直都沒什麼錢,和快樂比起來,錢不是最重要的,一旦擁有了健康的心理,生存不是痛苦而是幸福。不幸的是,因為抑鬱,我沒什麼錢。好在現在我認為已經不再需要吃藥。

很多年的不快樂里,我都不知道有抑鬱這種病的存在,後來當我看見抑鬱兩個字的時候,我覺得親切,熟悉,甚至喜歡。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習慣了抑鬱,就像習慣了痛苦。抑鬱是我的最後的草窩,我大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失敗、苦難都歸罪與它,詛咒它,又依賴它,找尋一點點平衡,夢想一點點心安理得。

抑鬱使我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因為敏感和怕受傷害,遠遠退縮在角落裡,把自己當作人生的看客,把自己包裹和封閉起來,對社會對別人也實行逃避、疏遠, 對任何事任何工作都缺乏興趣,總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很無聊,很多餘;另一個我不得不在真實的生活里生存,硬著頭皮經歷、敷衍另一個我害怕經歷的一切。這種心態註定這種生存的失敗,頭破血流,走投無路,傷痕纍纍,千瘡百孔。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的冷漠寡言,不合群,不願交流,對人沒有信任和熱情,對工作沒有絲毫興趣,這些抑鬱的癥狀,就是我的可恨之處吧,為此我自責,努力改變,卻可能永遠也不會脫胎換骨。

抑鬱是一麵灰色的鏡子,鏡子里的生活面目永遠不會明亮,抑鬱的人被生活隔離,被快樂拋棄,痛苦的抑鬱等同精神上的癌症。在抑鬱的日子,生活沒有希望,看到的除了醜惡,就是悲哀,許多人,不願忍受這樣的生活,在痛苦中以死了結,有數字說中國2002年自殺人數二十八點七萬人,我肯定曾經是這個數字後面徘徊在預備隊伍中的一個。

抑鬱是一口廢棄的井,一條荒涼的岔路,一座破敗的花園,抑鬱更是一柄尖銳的刀,刀尖習慣對著自己,抑鬱還是一付毒藥,毒在心傷,解藥難尋,痛苦絕望的折磨只有自己知道。

(二)

抑鬱,它從什麼時候選擇了我。

六歲的時候,我記得是六歲,我實施了一場沒有成功的自殺。原因是和媽媽生氣。我和媽媽經常生氣,這除了我媽本身是個喜歡生氣的女人,還因為她生了個脆弱的我,脆弱,對一切的打擊和傷害還不遲鈍,這就沒辦法造就開朗和豁達。我不能說天下的媽媽願意傷害自己的孩子,但是很多的媽媽致命地傷害過自己的孩子,因為她們的不完美。我和媽媽生氣時不說話,當我對同學說我和媽媽不說話時,他們的表情和言辭反應比較強烈,驚訝無法理解,這在我們家卻是實情。

媽媽和爸爸除了爭吵,經常不說話,空氣象被凍結了,哥整天的不理我,對我總是冷漠而厭煩,可憐我總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我生氣了。幼小的心感覺到傷害和失望。天黑了,那天操場上有一場露天電影,他們,我們家人都去看電影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就想到了死。怎麼死呢,我想了想,覺得跳河是一個辦法。從我們家到縣城去的路上有一座橋,從橋上走的時候我伏在欄杆上看過橋下的河水,不深也不淺,不緊不慢地流淌。到橋上往下跳河就可以死了。

我就出了門,自己往縣城的路上走。走過了燈光朦朧的家屬區,走過法國梧桐遮蔽的林蔭道,走到了那條通向縣城的寬寬的大路上。路很黑,很長,對六歲的小孩子來說,對黑和孤單的害怕是具體的,這種害怕大概超過了對令人失望的生活的害怕。我的腳步遲疑了,停滯了,最後,我的腳帶著我拐彎了,拐到了操場上。那正熱鬧著,一大堆人圍著一張正方形、白色的幕布,人群中間的地方有燈光,兩個放電影的人在放映機旁忙碌,放映機射出的光柱是白色的,象一道直直的蒸汽,到了幕布上就成了彩色或者黑白的電影。

我忘了演什麼電影,也許我根本沒有看,也可能我看了但忘了,我只記得我在黑鴉鴉的人群外孤獨地走動。沒有人注意到我,一個胖乎乎的、又丑又傻的、小心眼裡閃爍著死的念頭的小女孩。家人也看不見我,他們淹沒在愉快的看電影的人群里。

死,是黑色的大鳥,在喧鬧又安靜的操場上盤旋在我的頭頂。我對他並不害怕,相反,我覺得他的翅膀能遮擋人世間的傷害,他的身軀或者是溫暖的,至少,比哥哥冷漠兇狠的拳頭好的多,比媽媽暴風驟雨的責備溫柔得多,比家裡充滿爭吵、敵意、隔膜的日子可愛的多。

我遲疑了多久,徘徊了多久,都不記得,最後的結果是在電影散場之前我回了家,睡覺了。我不知道我出門前是沒有鎖門還是帶了鑰匙。我當然沒有死。但是毫無疑問我的心曾經死過一次。心死過的孩子和從不知死亡為何物的人不再一樣了,我的童年從六歲這個孤獨的黑夜就應該算結束了。

(三)

我漸漸成了一個孤僻的人。在陌生的環境,在陌生人面前,我總是很不自在,很不善於交際,用我媽責罵我的話就是「憷憷夾夾」,在很多人眼裡,我永遠都留下這樣的印象。孤僻給我的生活豎起了無數的牆,留給自己一個封閉的空間,保留了脆弱,拒絕了成熟,遠離了成功。我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活在人間,在生死間走鋼絲。在孤獨中我不厭其煩思考,如果是思考的話。思考使我更加自閉,但也使孤獨有了內容,變得不太痛苦,我想知道我怎樣成了今天這樣一個我不想做成這樣的人,很想知道,即使此生再也變不成另外一個人我也想知道。

孤僻總是沉重的,孤僻是抑鬱的兄弟。

我曾厭惡、憎恨、拒絕我的孤僻,我想和別人、和大多數人一樣,我不想與眾不同,我很想合群。我日夜夢想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自信、平靜坦然自在地活著的人,最主要的,一個快樂的人。一個人什麼都有如果沒有快樂,就等於什麼也沒有,何況我真的以為自己什麼也沒有,我是最不幸的動物。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在所有遲疑、缺乏自信的日子,我只確定一件事情,我不快樂。漫長的不快樂是沒有盡頭的冬季,一個人身處寒冷的北極,被世界遺忘了,被人群遺忘了,被溫暖遺忘了,只有孤獨,寂寞,深刻的自卑,寂靜的絕望,無聲地、遠遠地、不聲不響、不屈不撓陪伴著我。

徘徊在死亡邊緣的人,會把死亡當作生活的一條出路,也因為膽怯,不會輕易去走。我是一個膽怯的人,想到死,覺得平靜,也覺得疼痛。死可能是很疼的,不論怎樣死,都讓我害怕,所以我活了下來。曾經任性驕橫的人,因為忍受活著,變得更加壓抑痛苦,更加膽怯小心。成年後的性格,幾乎找不到任性的成分,但是我知道,我曾經多麼任性。這任性,是因為被寵過,因為被疼愛過。我是三個孩子的老幺,小時候,總是睡在爸媽中間,爸爸總是給我脊樑撓癢,撓著撓著我就睡著了;長到十幾歲我還坐在爸爸的腿上樓著爸爸的脖子撒嬌。

這些稀少的、被痛苦掩蓋的記憶在我總覺寒冷的生命里時而提醒、溫暖著我,也許,這是我活到現在沒有自殺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的倔強。遇到善意,我流眼淚,遇到坎兒,我也流眼淚,眼淚過後是倔強,不讓我活我偏要活,我要努力活得更好給他看。

(四)

十二、三歲的時候,大人讓我去很遠的地方上學,住在親戚家。在某個古老城市的某個街上的一條巷裡,住著好幾十戶人家,親戚家住的那所老房子房檐上總搖晃著幾棵草;一條僅容兩人擦肩而過的、短短的小衚衕連著外面的街道,衚衕兩邊牆上的大青磚已經剝落了。我每天就從那所老房子里出來,走過那個巷子,穿過這條窄窄的衚衕,到學校上學。親戚家的那對夫婦都是善良的好人,但是親戚家的那個女孩(現在已經是個女人了,而且從事教書育人的職業)很為他們家忽然多出一口人吃他們家的飯、睡他們家的床、喝他們家的水難受,「水是按實有人口收費的!」,每次經過巷子里唯一一個幾十戶人家共用的自來水管她總要很認真盯著我強調,「東西都很貴」。最後,我的課本被一次次地從書桌上扔到床上,我的日記被偷看..........

生活多麼艱難,艱難到一個初中女生象成年女人一樣關心著家庭包括水費的每一分開支;生活多麼不堪,不堪到讓我覺得自己乞丐般在人家的房檐下白吃白喝。我們家沒有寄我的生活費嗎?一定寄了的,我不知道要去問這些;我為什麼沒有和她痛痛快快吵一架打一架呢,我為什麼一直理虧似的隱忍著呢,從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壓抑了嗎,不知道,反正結果是我沒有,而且,多年後我甚至還假裝得了健忘症,沒心沒肺 地和她「友好」相處。我對自己虛假的寬容覺得噁心。違背自己內心的感受是對自己的摧殘,時間過濾了虛假,還原了真實,我永遠不再會因為想當個好人而逃避和掩飾內心的真正感受,死要面子活受罪。

放暑假的時候,我回家了,我以為家是溫暖的,我把我的苦惱說出來,以為會得到安慰,以為會被疼愛,但是,我聽見我自己的媽媽,聽了她的孩子的訴說,板著臉,沒有說別的,只冷冷丟過來一句話:「那不能都怨人家!」

...............

至今,「水是按實有人口收費的」,這句話回想起來像電影里的台詞一樣清晰,播放起來帶那麼點刺耳。對我的少年時代來說,那個女人即使不是邪惡女巫的化身,也絕不是善良美好的代表,她的名字今天我還記得,它對我意味著一種不舒服的敵意。歲月流逝,年齡漸長,只是回憶中增添了玩味,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贈人荊棘,手被扎傷,我猜想,這個女人的心裡那時一定荊棘叢生。

寄人籬下地捱過好幾個月,沒有在沉默中爆發,卻在沉默中抑鬱,最終在悲哀中逃離,當年的情景總讓我想起電影里的一句歌詞:「遠遠離開熱不巴拉家啊........」.我逃到了另一家親戚家裡,感謝他們,他們象收留流浪兒似的收留了我,他們家的孩子們對我象對親妹妹一樣友善,在這個不富裕的家庭,我慢慢重新過得平靜自然,不再有人時時提醒我水和電什麼的,讓我覺得自己每一天的生存是一宗多麼大的罪。

但這件事留下了另一個後遺症,我怨恨媽媽,我覺得她是不愛我的,在我和別人、任何人發生衝突的時候,我永遠受責備,永遠理虧,永遠不用指望得到任何撫慰呵護,我甚至覺得不如是個孤兒,那樣我還可以幻想媽媽的溫柔慈愛。我對媽媽的怨恨日積月累,一直到現在。我覺得,我不怎麼感激她生過我,我總是記得她傷害了我;在抑鬱嚴重、情緒低落的時候,我很想把生命還給她,以此求得真正的、永遠的安寧。活著的日子,我無法消除我的怨恨,和因此而來的羞愧、罪惡感。我不能讀那些描寫母愛的文章,因為我會被感動哭,因為我不想被感動哭。我討厭自己自來水般的眼淚,和摻雜苦澀的記憶。

(五)

小時候,哥哥打我,我好像忘了,或許假裝忘了,因為軟弱,因為我總以為他並沒有想要傷害我,因為我願意有一個真正的哥哥,哪怕只是夢想。但不幸的是,他對我,拳頭之外,除了不搭理就是譏諷,唯一一次我鼓足勇氣說「和我玩兒吧」,他說了什麼呢,他說:呸!

這種傷害是致命的,導致我對和他同齡的男生永遠的隔膜、戒備和距離,成年之後我也總認為很多男人是不可理喻的奇怪又殘忍的動物。我上高中了,有一天在家,我聽到我哥對他的女朋友,我後來的嫂子說:「我最討厭她了。」我在外屋坐著看電視,這句話清清楚楚淌進我的耳朵。這個她就是我了,我想,我沒有質問,也沒有哭、沒有鬧,我一聲不吭,認了,認了他說的是我,認了我的討厭。

哥哥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小時候我不知道,現在仍然沒有答案。長大以後,提起這些事,他面紅耳赤地不承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原諒了他。也許有些可憐吧,可憐他同樣沒有在快樂的家庭長大,或者他和我一樣,也曾經患著嚴重的抑鬱,或者他出於嫉妒,嫉妒我作為孩子中的老幺曾享有的偏愛,誰知道呢。童年的陰影是生命的死結,付出一生的代價也並能一定解開,所謂命運就是這樣吧,誰也逃不出自己的宿命,除了接受,接受現實是人生逃不過去的一堂課。

(六)

時間把怨恨漸漸沖淡了,這中間無法忽略不記的那段,卻有隔膜的冰,堅硬地、 一層層地凍結著。在數不清的煩惱和痛苦裡,與其假裝說愛,我寧願說我在恨著,還真實些。愛這個詞,我至今都覺得肉麻,使我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我這輩子都說不出這個字。後來我做了媽媽,抱著我的孩子,頭一次試著叫她「乖」,我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後來就習慣了,因為她是我的孩子,因為她溫順可愛,除了「乖」,還配得上別的甜蜜名字。

人生按順序行走著,讓人經歷必須經歷的一切,無可選擇地,我喜歡上了沉默。在沉默里,送走我的少年,迎來我的青春,我的大學。其實我是沒有青春的,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年輕過,就已經老了。

大學對我來說,同樣難忘,只不過別人難忘是她的美好,我難忘是她的痛苦。大學是個著名的學校,但在美麗的、青春流動的校園裡,曾有脆弱、自卑到極限的女生,忍受著日復一日、沉重莫名的痛苦。這痛苦無處不在,各種事情,都可以成為大大小小的災難。為不夠美麗、不夠苗條、不夠聰明、為沒有得體的衣服、為那些舊的傷疤和新的傷口、為假期不得不回那個家、為自己做人的懦弱、為宿舍里的矛盾、為別人的敵意、為孤單和空虛,為一切一切的不如意。一年四季,校園裡夏季的炎熱彷彿焦慮的絕望,冬天瀰漫的風雪更讓我感受徹骨的寒冷,總之,悶悶不樂、落落寡歡是我當時的主要情緒。到我們宿舍找老鄉的一個女生諷刺我「象欠了她200塊錢似的」,同班的一個男生在我旁邊說「怪物!」

我的抑鬱和他們青春的快樂多麼不相稱啊,我的抑鬱影響了人家的心情,我的不快樂破壞了人家的快樂,我活該受到這樣的打擊!

那時候,我不知道抑鬱這個詞,更不知道這是心理疾病。學校也沒有心理諮詢室,心理講座有,我聽過,而且還和一個女心理老師聯繫,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她給我回了一封信,並約我在某個教室等她,我和一個同學去了,沒有等到。我想,可能是我找錯教室了。我一直感激那個心理老師,她給我回了一封信,對我表示理解,並欣賞我的文字表達能力。這是我僅有的一次和心理諮詢近距離接觸。如果我堅持和她進一步溝通諮詢,後來的結果可能會更好,也許我的抑鬱存在治癒的可能,但是,這些都沒有發生。

(七)

我畢業了,進了一家單位,一直待到現在。沒有通過自己的能力出去冒險,出去吃苦受累經風雨見世面,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讓我覺得自己無能,也是遺憾,但是我接受了現狀。以我脆弱病態的性格,出去肯定要比別人碰更多的釘子,在挫折打擊之下,是否堅持熬得下去不自殺都值得懷疑;接受目前的穩定,我可以休養生息,進行自療。

其實就是在這個單位,我也不可能過得風平浪靜,照樣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世界從來都沒有世外桃源,無論在哪裡。這中間的事,我不想細說,從內心裡不願再提,這種結果,我也從某種程度上預測過,從內心裡,始終都覺得自己應該為此負主要責任,或者說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我沒有什麼奢望,因為我很清楚,在沒有成為徹底脫離抑鬱的魔掌 之前,我什麼職業可能都做不好。

事實上,就是對於完全沒有心理問題的人來說,生活也不可能缺少煩惱,對周圍和自己的現狀也常無能為力,這是我漸漸走出抑鬱後的深刻認識。只是抑鬱在精神上鎖住了我們,在能力上限制了我們,在看問題的方法上歪曲了真相,特別是歪曲了自己的真相,使我們在本不應該失敗的時候沒能勝出,在本不該失去的時候沒有抓住機會。

抑鬱作為疾病的可惡之處就在這裡,它總使我們誇張地貶低自己,無故抬高別人,產生消極的心理暗示,久而久之結果真的向我們想像的方向發展,形成惡性循環。當時我的情況就是如此。前幾年遭受某個較大打擊後,更覺得精神垮了,每天覺得疲憊不堪,渾身無力,時常頭暈,回到家最常說的就是「難受」兩個字,總覺得自己沒有用,是個多餘的人,一無是處,事事不如別人,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曾認真考慮過怎樣死,是吃安眠藥,跳樓,還是.......

總之,覺得只有一死才能了結所有無法解決的問題,擺脫難以擺脫的苦難。對自殺的新聞報道特別關心,對自殺的人既同情又敬佩,,又覺得自己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更加懦弱可悲,但同時也不甘心,怕自己死得很難看,也怕死不了更讓人笑話,成為別人的無聊談資,更不想給孩子的心靈留下陰影,讓家人和朋友難過,最終,沒有付諸行動。

熬過那段時間後,情緒仍然長期低落,常站在辦公室窗戶前透過藍色的玻璃看著外面平淡的風景,那些路上的行人,大大小小的樹,高高低低的樓房,燦爛的或不燦爛的太陽,晴朗的或陰沉的、落著雨或者飄著雪的天空,總想,一百年後還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了,時間、死亡會帶走一切,所以今天的一切都不重要。

敷衍地活著,不開心,也不真心,從來沒有盡心儘力、淋漓盡致地活著,對生命是一種浪費,對自己也覺內疚,不可能快樂和幸福。唯一的愛好是在家窮極無聊看電視看到半夜,好象就是靠電視的力量活著,遇到喜歡的電視劇播出前幾個小時痛苦難忍,什麼也不想做,就想睡覺把難熬的的時間睡過去,似乎電視是我唯一留戀、支撐我活下去的東西。

每天早晨起床,先要和沮喪、睏倦、對自己的厭惡諸如此類的情緒鬥爭好一陣,踩著虛飄飄的步子上班,好象一個可憐的失敗的影子,糊裡糊塗,渾渾噩噩,恍恍惚惚,這樣的活法,怎麼能不難受。看見別人笑,還總覺奇怪,有什麼可笑的,有什麼值得笑的,她們的笑在我看來那麼淺薄,那麼虛假矯情,總以為自己的苦是真實的,儘管不美好,可對我來說,痛苦才是生活的真面目。這樣的狀態自己累,別人也累,科長說,「自己難受,別人也難受」,聽了這話,我更覺內疚,但是也不敢、不願說自己是抑鬱症。如果家裡不用我掙錢養家,我早就堅決辭職,「隔離」自己,「流放」自己。上班對我早已成負擔。

抑鬱作為病症傷害的不僅是自己,更有家人,我前幾年抑鬱嚴重的時候,經常責罵孩子,可憐的孩子當時拍的照片都一副膽怯、畏縮的樣子,現在每次看到那些照片、想到自己的惡劣言行都想打自己的耳光!孩子多麼可愛乖巧多麼無辜啊,跟著我這個媽媽,也受連累。有一次孩子問我,媽媽你喜歡誰,我說你看我喜歡誰,她自問自答說,我覺得你誰都不喜歡。我無言以對,是啊,內心裡或許我的確誰都不喜歡,包括自己,這樣的人生豈不太凄涼太慘淡!即使平時自以為還是個善良的人,從沒有做過虧心事,沒有做過缺德的事,更沒有犯法,但是僅僅如此還太不夠,不管是對別人對自己還是對家人我都不關心,像一塊冰,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在單位對同事包括上級都沒有熱情,苦果子當然自己得吃;在家也不愛做家務,喜歡乾淨可沒有心思收拾屋子,一天三頓飯也懶得做,恨不得頓頓在外面吃,對孩子的照顧也不周到,可對看電視上網卻比誰都「勤快」,一天天在自責中度過。「懶」真的也是抑鬱的一個癥狀!

(八)

在抑鬱的日子,出於本能,我一直沒有放棄和停止尋找通向快樂的出口。閱讀了大量的各種書籍,唐詩宋詞,小說,雜誌,文學,歷史,心理學。

星期天,我到新華書店和圖書市場挑選自己需要的書籍,內心裡我把書當作救命稻草,也許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買過幾本很好的書,有關心理方面的,但是卻沒有一本徹底針對我的抑鬱。我記得二00一年,我開始喜歡上網,當時家裡沒有電腦,用辦公室的吧,有太多的不方便,附近有家網吧剛開業,我以年過三十的「高齡」,咬咬牙,去了,左鄰右舍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孩子,使我頗不自在。就是在這家網吧,我看到了「陽光網站」,看到了侯俊閣的《噩夢醒來》,很像一道陽光刺破抑鬱的天空:原來有人和我一樣,原來我並不最特別,原來我的這種病別人也得過而且好了!

我去了兩次,就決定自己買一台電腦。有了電腦,上網的主要目的就是搜索心理網站,在這些網站上,我知道了抑鬱,對心理學產生了興趣。有一次,我忘了是在哪個網站上,可能是郭卜樂建立的心理網站,搜索到了一篇文章,象受到雷擊一樣感到震動,我把這篇文章列印下來,看了好幾遍。後來「陽光」網的朋友也有人發現並發了帖子。這篇文章中令我驚心動魄的兩句話是:「如果你不把內心的東西表現出來,那麼這些不被表現出來的東西會摧毀你;如果你把內心的東西表現出來,那麼被你表現出來的東西會拯救你。」

拯救自己,從表達開始,是本能的自救,現在中國的心理學還遠不夠發達,幸運遇到優秀的心理醫生的概率並不高,我曾經鼓起勇氣向某心理網站的專家諮詢,戰戰兢兢,但是那個專家板起面孔把我訓斥一番,讓我覺得自己的抑鬱是犯罪,感覺很糟。因為自身心理素質本來就差,可以說如履薄冰,這次諮詢更讓有心理障礙的我視諮詢為畏途。

我又開始寫點什麼。寫作本就是我的長項,如果沒有抑鬱,很有可能我會當個作家,哪怕不怎麼樣的、平庸的作家。零星也發表過「豆腐塊」,都是作為愛好,把寫作當作有意識的自療,是在這兩句話之後。寫的東西發表了固然更好,沒有發表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表達,表達的方式也不僅限於文字,對親人或者親密的朋友甚至在網上說出來,或者獨自苦苦摸索,哪怕得出一點結論,效果都是好的,有交流就更好些。改變或許很慢,但總是在改變著,就像意識到抑鬱是一副灰色的眼鏡,今天沒有摘掉,但至少我們知道它本來沒有也不應該長在身體和精神上,就存在摘掉的一天。雖然抑鬱還時不時和我約會,讓我感到自己此生實在是無可就葯的的悲觀主義者。

經過幾年的掙扎,抑鬱的癥狀逐漸減輕也是事實。具體表現之一我慢慢學會笑,自然的笑,滿足的笑。以前我不是這樣,我覺得笑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之一,我最「擅長」、最習慣板著面孔,我每天都活得好認真,好嚴肅,好緊張,好累啊,我的兩眉中間有一條深深的豎紋,那是從小就皺眉頭的「歷史記錄」,我相信,生活中許多「災難」因此發生,正應了那句話:「生活是一面鏡子,你對他笑,他也對你笑,你對他哭,他也對你哭。」

人人都喜歡快樂的臉,喜歡和快樂的人在一起,板著面孔使別人不快,更使自己的日子過得坎坷。我性格上最大的弱點就是冷漠,對任何事都覺得無所謂,象房子、職稱,別人都處心積慮在爭在要,我卻一直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這並不是我多麼清高,而是我真的沒有心思沒有力氣,對我來說,考慮最多的就是怎樣讓自己每天耐心地活下去。即使在今天,這種弱點也沒有好多少,包括對那些友善和熱情,我也很少報之以感謝的、快樂的笑,雖然他們沒有指望我如何,但他們一定希望看到我的笑臉啊,而不是我一如既往的漠然木頭表情,我在心裡咒罵自己,討厭自己,笑一笑就真的這麼難嗎,我想戰勝自己,那個封閉、自私、孤獨、可憐的自己!好難!

也許經歷過太多的痛苦,這些痛苦我認為都是無法解決無法彌補的,想起昨天,好象每件事都做錯了,弄糟了,不堪回首,我不自覺地閉上眼睛,痛苦和悔恨淹沒了我!真想一頭碰死!我曾堅決選擇了冷漠,面對這個令我失望和厭惡的世界,但是我沒有勇氣去死,還苟活著,因為冷漠而自私,因為自私而孤單,在溝溝坎坎的關口,沒有誰會幫我,我似乎也並不需要誰來幫我,一切的苦,一切的失敗,我自己扛,扛不過去了,還有最後一條路,我死。這就是我的心態,是我前半生幾乎天天抱著的心態。

(九)

抑鬱減輕後,終於能感受生活的美好,認為大多數人都是善良正直的人,也覺得自己不再那麼脆弱,對現實不再那麼無能為力,能看到自己的很多長處和優點,能正確評價自己,變得堅強樂觀了,人際關係也有改善。認識到在這個複雜的世界,社會和人性的醜陋是現實,光明也是一種現實,「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挫折坎坷不可避免,但是有時候,對命運的絕望還是時時從內心深處襲來,什麼道理都明白,可是遇到自己就什麼也行不通了。從抑鬱與處世相互的惡性循環到良性循環,需要時間,需要自己的努力,可能還需要運氣。很多人沒有等到這一天,想到此我覺得刻骨的悲傷,我深知那種內心的絕望,那些人本不該早早就走,可惜他們沒有堅持到雲開霧散的那一天。而且抑鬱症總偏愛善良優秀的人!抑鬱是靈魂的殺手,平時象條蛇一樣死死糾纏著脆弱的心靈,最後可能在某個時刻變成猛虎把人吞噬!

如果堅持到最後,徹底掙脫抑鬱的束縛,這隻猛虎就會變成紙老虎被你輕鬆處置,因為抑鬱最壞的結果就是死,經過抑鬱的洗禮,就是走過了生死關,和死亡比起來,任何的風雨都不足以令你畏懼,人生的路驀然寬廣,你感到心靈從未有過的堅強, 你感到活著就是幸福,你應該而且有權利健康坦然地活著,享受生命的每一天,你會覺得快樂就在自己心裡,誰也奪不走,誰也破壞不了,你相信自己,依賴自己,你再也不會把別人當聖人,把自己當垃圾,把別人的生活當天堂,把自己的生活當地獄,你就是你自己,懷著你的種種希望,過著屬於你自己的生活,感受你自己的甜酸苦辣。當自信自尊回歸,我體會到這種美好,儘管可能是短暫的,也是一片春天的陽光。

抑鬱彷彿苦菜花,「根是苦的,花是甜的」,只是我們要等得到花開。

其實對抑鬱者來說,和抑鬱共存每一天真的就是最大的勝利。當最終體會到生的快樂,你會由衷地感謝自然,感謝生命,感謝那些出現在你生活道路上的善意的人,包括只有一面之緣的好人,因為他們的善良,你就減少了受到傷害的幾率。從情感的缺損到心存感激,抑鬱就在這之間痊癒。但是也不用指望和悲傷、悲觀等負面情緒徹底永別,正常人所有的一切情緒我們同樣有。抑鬱和非抑鬱的區別就在低落情緒持續的時間長短和發生的頻率高低。

我現在再遇到不開心事,有意識地表達出來,主動分散對它的注意力,自己開導自己,主動化解事情帶來的不愉快,這種自療的效果還不錯,好友說我比以前好多了,我想她說的應該是真話。雖然直到今天,我的性格仍屬內向,各方面仍很不完美,也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但是我已經不再指望自己變成別人,不再時時刻刻和自己較勁,懂得了順其自然,相信山窮水復疑無路後面可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接受現狀、接受命運的同時改變主觀心態,原諒自己,容忍別人,這些對曾固執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我來說已是莫大的改變。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每逢讀到這句話,總感受到大自然冷峻的自然規律和強大的生命力。經過抑鬱的沉寂,沉舟或許揚帆,病樹或許迎來自己的春天,只要生命在,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後記:在家裡總靜不下心來,在辦公室斷斷續續寫,同事問我天天寫什麼,我說,小說,他們想看,我加了密碼。我不知道如何解釋。抑鬱是我的一顆腫瘤,我不敢肯定別人的理解,惟願自己早一天切除。

諮詢師吳曉芬(默默)點評:

在法國梧桐長長的講述中,我們了解了她內心的痛苦,對母親的怨恨,看到到她正走在自我接納的路上,雖然這條路很長,但是她已然在開始有意識地接納自己的情緒,真實的自我。

她的情結可能和她的性格有較大的關係。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沒有接納自己的成長經歷,還沒有接受母親和哥哥。可以在她的描述中感受到她內心深處的恨意。我們可以通過她的文字感受她內在小女孩的呼喊:「媽媽,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這樣,你要為此負責。哥哥,如果不是你當年那樣對我,我不會像今天如此痛苦。你需要為此負責。我的痛苦都是你們造成的。我的不幸是你們造成的。」

[ 在抑鬱嚴重、情緒低落的時候,我很想把生命還給她,以此求得真正的、永遠的安寧。]這句話的潛在語言是:媽媽,你要為我的不幸和痛苦負責,這一切是你造成的,我要讓你付出代價——傷害我自己是最佳的「報復」你的方式,而那個最極端的報復就是殺死我自己——你的孩子。

孩子會用哭和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報復父母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和引起父母的注意,因為孩子只能依靠父母來獲得所需。但是在長大之後會開始有意識地承擔起對自己的責任——不再要求父母來滿足自己,而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滿足自己的需求,明白自己的快樂和幸福需要依靠自己來實現。

承擔,是一個人成長的開始。

如果她無法看到多年來根植於內心的內在信念,如果她不能承擔起對自我的責任,她就無法在內心深處原諒自己的家人,也無法真正地接受自己,也很難讓心靈真正成長起來。因為成長經歷和家人已經是她內心的一部分,不能原諒和接受即是無法原諒自己和接納全部的自己。但是解脫痛苦,和擺脫怨恨帶給自己心靈的毒害,需要從承擔和接納自己的命運(無法改變的過去和母親)開始。

她描述得最多的是她的「不幸的生活」,簡略地提到一次她的父親,但是從那句簡略的提及讓我們看到她小時候倍受寵愛,他的父親甚至是溺愛她的:[我是三個孩子的老幺,小時候,總是睡在爸媽中間,爸爸總是給我脊樑撓癢,撓著撓著我就睡著了;長到十幾歲我還坐在爸爸的腿上樓著爸爸的脖子撒嬌。]父親對她的偏愛和過份親密可能是導致母親對她態度不好的一個因素。也有可能是因為父母關係的不好而父親對女兒進行過多的移情。

父母的相親相愛會帶給孩子心理上健康成長的因素。但如果父親或母親對孩子的過份偏愛,更親密於伴侶,這個家庭的關係會失衡,從而對孩子造成不利的影響。

另外,雙親中一方的溺愛或是曾經對孩子過份的寵愛,會給孩子的內心帶來嚴重的失調。孩子會從溺愛的一方或是曾經的寵中得到這樣的認知:「父母對我好是應該的,滿足我的需求是應該的。」對比加劇了心理的失調,她會更加無法接受雙親中對自己不夠好的那一方,而認為「媽媽應該和爸爸一樣對我那麼好」。因為內心深處有「別人應該對我好才是正確的,可以的」的內在信念,這樣的信念讓她一遇到不順心的人或是事即很難去釋懷,這樣的信念帶給她的是長期的傷害(怨恨和不可原諒傷害的是自己)。

不論父母的教養方式有多少過失和不當,畢竟已經成了過去,我們無法回到過去,但是我們卻不能忽視的一個事實是,我們已然是一個成人,是否繼續「讓不能改變的過去和生命中重要的人」來讓自己在現在和未來繼續受苦,或許我們可以進行選擇。

看到自己內在的不合理信念,也可以幫助自己更好地建立起新的認知,其目的只是為了幫助自己,讓自己早日從痛苦和斥著怨恨的毒氣的生活中解脫出來。

我想把家排大師海靈格的一句話送給所有因內心深處不能原諒自己父母而正在受苦的人:[親愛的爸爸(媽媽),如果這是我的命運,我願意]。

[1]需要提醒讀者的是,法國梧桐描寫的一些「抑鬱癥狀」可能並非心理學和精神病學中所描述的「抑鬱癥狀」,她的「抑鬱症」是由自己診斷的,不排除一些專業人士可能不認同這個診斷。但在這裡我們注重的是通過當事人的分享,從一個人所經受的心靈的痛苦和如何解脫的經歷中去尋求一些可以提醒大家如何面對生命中的一些人和事,如何面對心靈的痛苦,如何讓心靈成長,我們或許可以在他人的經歷中找到對自己有益的啟示。

本文選自陽光心理互助論壇出品,由吳曉芬(默默)點評分析所有案例故事《走過抑鬱的日子》一書。

原題:一位抑鬱症患者的講述

責任編輯:小二寶


推薦閱讀:

抑鬱症,真的,沒什麼,好怕的(霧
抑鬱症患者的希望
愛情沒有理想國
我和抑鬱的前世今生
抑鬱症的診斷

TAG:抑鬱症 | 抑鬱 | 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