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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之驚鴻人生:(三)歸去來兮,吾歸何處

蘇軾此番要去的黃州,在今湖北省東部,長江北岸,大別山南麓。古為齊安郡,下轄黃岡、黃陂、麻城三縣。也許因為蘇軾的緣故,今日它已經被稱為「人文藪澤」了,城中有個街道就叫作赤壁街道。

到黃州後,知州徐大受(字君猷)為他安排了住所,暫住定惠院佛寺。就在此院,他寫下一闋有名的《卜運算元》:「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在這個寂靜的夜晚,無人喧囂的安靜所在,他深深體味了內心的孤獨和衷情不被省察的憾恨。

那首有名的《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也是此時酬答好友章質夫的,但比原作更有深意和韻味,且看:「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讀這樣的詠物詞,不得不嘆服大蘇超人的聯想與想像能力。他竟由眼前習見的楊柳花絮那柔弱漂浮的姿態,想到閨閣中因思成夢的女子,夢與楊花,相似之處大概就在於「飄忽」二字吧。有時緊扣楊花的樣貌,有時卻任由思緒飄忽開去,寫楊花一樣嬌柔的女性的命運。「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不就是明寫楊花暗寫人嗎?說到底,這其中,無論是楊花還是女人的命運,都還只是寄意之象,他真正要抒發的是他自己深沉的人生感慨,所以,他告誡章質夫不要以此示人,大概害怕又被小人藉以羅織罪名。但是章質夫是個識貨的人,明珠在手,豈肯任其埋沒?

四十三歲的蘇軾,在齊安度過他第一個中秋之夜,面對明月孤光,著實感慨良多,於是在家人入睡之後,用狂草記下他的內心憂憤,詞曰《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凄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傷。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他這眉頭鬢上,除了一個「愁」字,還能有別的什麼?「月明多被雲傷」,古往今來,所在多是。

因為官祿極少,不夠應付一家人吃用,在好友幫忙周旋之下,蘇軾被允許耕種臨皋亭附近一座小山上的一片荒地,據說是往昔周瑜大破曹營的舊營地,大約有五十多畝,早已拋荒。因為在住所東面,他們給它取名「東坡」。著名詩人、畫家、書法家,名高一時、政績卓著的官員蘇軾,現在要和他的家人,以及他在黃州的新舊朋友,一起鑿井、挖土、整地、播種,一點一划地體驗農耕生活了。他種菜,種樹,親手為自己謀取生活資本,同時也贏得無限的生活情趣。親自動手的勞作,自有真趣在。他的生活越來越靠近陶淵明了,他對陶淵明也有了越來越清晰的了解,他成了陶淵明的異代知己。

為避免從臨皋亭往來奔跑的麻煩,他在朋友的資助下在東坡築建了一所房屋。屋成之時,瑞雪普降,新房成了雪的殿堂。大蘇靈感頓現,為其取名「雪堂」,隨即命人刻了「東坡雪堂」四字匾額掛在堂屋正中。翌日,又在兩壁各畫一幅瑞雪圖,落款即是「東坡居士」,自言是效白居易植樹於忠州東坡並自號「樂天居士」事。此後,東坡雪堂就成了大蘇常常棲止之處,不止許多詩文書法成於此,就連東坡羹、東坡肉、千層餅這些美食也是在這裡於有意無意間得之。屋前他手植的梅花,據說一直到明嘉靖年間才枯死,也是大蘇得人愛戴的明證了。

在雪堂,他為陳公弼、陳慥父子分別作傳,即《陳公弼傳》和《方山子傳》。隨後收到陳師道為他在密州、徐州所作的詩詞之編集,即《超然》、《黃樓》二集,使大蘇激動不已,因為此二地作品被捕時抄沒已多,餘下的也被閏之夫人下令燒掉了。陳師道自稱學生,默默收集著被視為禁作的大蘇詩詞,使之得以保全,豈不令人感動?文明就是這樣頑強地傳承下來的,總是有熱愛美、熱愛藝術、熱愛學術的人,甘冒風險做著保全火種的事業。

元豐五年三月七日,為去沙湖買田,與朋友、蘇邁和家僕墨郎等人同行道中。因需一人先往旅店安排食宿,墨郎先行,攜雨具去,四人遂於路上遇雨。蘇軾由此思及人生,成《定風波》一首,詞曰:「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所謂風雨人生,於誰都難免,正該如此面對吧,大蘇給我們做了榜樣。瀟洒、詩意的背影,雖也不免蒼涼,但有令人景仰的大氣。

下面這首《滿庭芳》,也是元豐五年(1082)在黃州時作:

「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

在這首詞里,作者大有勘破世事的漠然,虛張美酒與美景,仍掩不住他的內心滿溢上來的頹唐感。

在黃州,蘇軾不乏同道者相訪。書畫新秀米芾,師事東坡,向他求教士人畫的精髓和畫竹之法,大蘇無不竭誠教之。一個有著極高修養的人,才會卑己自牧,將自己放得很低,與眾生同在。反之,那些自以為高出紅塵眾生之上的人,則矯情得有趣了。

熱愛山水的人,只要有山有水,便有依歸。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蘇軾與好友楊世昌同游赤壁,寫下千古名篇《赤壁賦》。數日後,又獨自登臨,盡賞山水之美,興盡悲來,又莫名傷感。回到臨皋,揮筆而成同樣為千古名篇的一闋詞——《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在黃州,蘇軾納朝云為妾。朝云為其生子蘇遁。滿月洗兒之日大蘇應眾人之邀,寫下《洗兒戲作》一首:「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這首玩世之作,傳到京城,又招來不少非議。據說有些「無災無難」的官場人竟對號入座,憤憤不平:「我等高官,豈因愚魯得之?」

難怪後世有魯迅先生著《阿Q正傳》,為人物取名那般小心!

在黃州的第四年,十月中旬的一個月夜,月色如水,他無法安睡,遂起身去尋同樣貶在黃州的張懷民,二人便有了一場承天寺夜遊。大蘇以短文記之,如下: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未寢,相與步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清涼的月光,一樣清涼的情懷;寂寞的夜晚,一樣寂寞的人生。空明的意境,一直空明到今天。直令人禁不住嚮往:若能同游,將何幸、何幸!請點擊此處輸入圖片描述

文字之妙,以至如此!

蘇東坡在黃州一住四年。神宗皇帝其實一直惦記著這個有才又忠直的人,要替他換個離京城汴梁稍近的地方了,那就是臨汝,職銜還是團練副使,還是不得簽書公事。其實若不是宰相王珪等人作梗,大蘇應該早可以還京了。

我們在高中時候學過一篇課文《石鐘山記》,記得開篇第一句就是「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予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說的便是此時了。呵呵,總算為課文找到了背景,找到了接入蘇軾生平的介面。

此事於蘇東坡,算是解開一個心結,但是好是壞,卻也難評說。四年的時光,已經將這一家人和黃州緊緊聯繫在一起,孩子們都已是滿口的黃州話,臨皋亭、雪堂,那些友愛的鄰居和朋友們……割不斷的情緣。蘇軾將雪堂托給朋友們照管,賦《滿庭芳》一首作別: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珉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若我們,在擾攘世聲里,滾滾紅塵中,也總能保有一份可以「仍傳語,某處父老,時與曬漁蓑」的情誼,不管它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還是甘若醴的小人之誼,不都是一種雋永的安慰?說到底,高官厚祿的榮耀,不過是浮雲罷了。也許唯有田園山水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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