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別想那麼多了,就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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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二)
看理想 x 一千零一夜
講述人:梁文道
1
認命的中國人
大家都知道,我們中國人喜歡講「命」。這個人生下來,「命」好不好呢?有時候不是我們每個人自己能決定的,那要是遇到命不好了,怎麼辦呢?一般我們的講法就叫「那就認命吧」。這麼說起來,很被動、很消極、很頹廢。但是有些時候,真的是天意弄人,你實在無法反抗,你除了認命,你還能怎麼樣呢?我今天繼續給大家接著談我《活著》。
作者余華在《活著》這本小說裡面,就給我們描寫了這麼一個人,就是福貴,他這一輩子不得不認命的故事。福貴原來是個富二代,家裡頭有錢,是個地主的兒子,好賭,結果賭光了家產。正好遇到這時候就是國共內戰,於是他這個悲慘的命運就開始了。
福貴這幾十年來,基本上是全家人都死光的一個故事。到了最後孫子也保不住,就剩下一個老頭陪著一頭老牛。這個牛有意思,也叫做福貴。
張藝謀導演根據余華小說改編的電影《活著》,獲第47屆嘎納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這個小說的敘事,是一個第三人稱的敘事者帶進一個第一人稱。這個第三人稱的敘事者是誰呢?沒有說,反正就書裡面有這麼一個人。這人他是一個大概八十年代頭的時候,下鄉採集民謠,是個很閑散、很舒適的工作。背著個包,戴著個草帽,農村裡頭到處跑,聽聽各地農民的故事,看看他們的生活,收集一下地方民謠,大概是個搞學問的人。
這個日子應該也過得挺清閑、挺舒服的。於是在這個村子裡頭逛著逛著,有一天,就發現這個田裡頭有個老人很有意思。這老人在跟自己的牛說話,那牛也是頭老牛了,不願動,就站在那個田埂上頭。
這個老人就催促它,就跟它講:「福貴你怎麼這樣子?女人生下來要織布,雞生下來要生蛋,牛生下來就要種田。你怎麼能這麼不本分,不走了呢?快走,快走。」這句話就已經點出了一個主題,你生下來是怎麼回事,你就怎麼回事,你得認命,對吧?叫這個牛認命,走。
2
你不樂天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個日子應該也過得挺清閑、挺舒服的。於是在這個村子裡頭逛著逛著,有一天,就發現這個田裡頭有個老人很有意思。這老人在跟自己的牛說話,那牛也是頭老牛了,不願動,就站在那個田埂上頭。
這個老人就催促它,廀么大事,他也流眼淚。一有眼淚,就用這個很粗糙的,像泥巴般裂開的手抹一抹就走了。而且這些人,回憶起往事也說得不完全,總是片片段段,好像沒什麼事可說的。
而福貴這個老農不一樣,他好像能夠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說起來活靈活現,一個人能這麼說自己的故事。他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很樂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好像很滿意他這一輩子,你看他一邊種地還一邊唱歌,他唱什麼歌呢?「皇帝招我做女婿,萬里迢迢我不去」。他明明命運這麼悲慘,怎麼這時候他反而好像顯得這個人生挺自在似的,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葛優在《活著》中飾演福貴一角,這為他贏得了第47屆嘎納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
在福貴這一生之中,他經歷過太多事情。經歷過抗日;經歷過國共內戰;經歷過一開始土改、打地主,當初騙了他家農產的那個壞人龍二也被抓去槍斃了;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經歷過改革開放……這中間的事情可多了,他也見證過很多很荒謬的事。
比如說大鍊鋼,每家的鍋拿出去都砸了,要鍊鋼。說煉成了,誰知道煉出來一塊爛鐵,上面還有一個鍋柄的形狀。等到後來,人民公社維持不下去了,又叫大家回城裡面一人買一個鍋回來,以後大家自己開火,最後全家人餓得不像話。
但是,他為什麼還能夠那麼舒適、閑散地說他這一輩子的故事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時候我們就注意到,余華在寫這本小說的時候,他敘事上的一個巧妙的設計。他不是讓福貴這個人自己第一人稱,講自己一輩子的故事。他要透過一個民謠收集者的眼光,來讓我們旁觀一下他這一輩子的故事,這樣我們就有一個距離。
而這個距離是擺在一個什麼樣的背景下面呢?非常奇怪的背景,就是這麼一個小青年,你可以想像,叼著根竹籤,戴著個草帽,背著個背包,在農村裡,跟人家聊天,瞎掰,很舒服的情況。
而且,每次到這個敘述者,他中途、中間出來插話的時候,你就看到,就多了一派田園風景的描寫。這個農村在這個年輕人看來,是個很漂亮、很美,有景色可言的一個地方。然而每次他插話的前前後後,卻是這個福貴在描述自己一家人怎麼樣一個一個走上黃泉路的,這樣的一個很令人傷心難過的故事。
現在這個孑然一身的老去了的福貴,只剩下他跟他另一頭叫做福貴的牛在一塊了。他這個人生態度就是這樣看起來好像有點樂天知命,這樣的一個命運,你不樂天又有什麼辦法呢?
3
兩個福貴,兩種人生
從這就讓我想到了,另一個小說家的另一部作品,這個小說家就是趙樹理。今天很多年輕人大概都不知道了吧?曾經他在延安時期被認為是中國除了毛澤東跟朱德之外,最有名、最有影響力的人。
這個趙樹理,他有一篇小說。這個小說恰好名字就叫《福貴》,這個主角也叫做福貴。我不相信余華寫《活著》的時候,幫這個主人翁取名叫「福貴」的時候沒想到過那個「福貴」。但那個「福貴」是怎麼回事呢?那個福貴原來是個挺上進的青年,但是後來墮落了,也是賭錢,也是借高利貸,也是被人搞得很慘。
趙樹理(1906年—1970年),原名趙樹禮,建國初期著名小說家,山藥蛋派創始人,代表作有《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等。
但是問題是人家結局不一樣,你看人家墮落了吧,到了後來,他抗日從軍。回來還分到田地,終於挺直了腰,重新做人,要跟命運對抗,要對付這個害苦了自己一輩子的那個壞人了。那是一個帶著一種昂揚精神、上進氣氛的一部小說。
但是《活著》裡面的這個福貴就不一樣了,他毫無還手的能力,他根本不能說在對抗誰。他能對抗誰呢?他對抗什麼?他對抗的是「天」。你要知道,在很多像這樣的底層社會裡面的老百姓,一些鄉村的農民,他經歷過去中國幾十年,這種種的巨大的變動跟災難。
對他而言,這一切,他只知道他是身不由主、不能自已 。這種情況,他把他們這些遭遇都理解為是命運,理解為是「天」啊,是老天爺的天意。對他來講,一個上頭的政策也是個天意;對他來講,一個自然的災害也是天意;對他來講,兩個政黨搶政權、打仗,這也還是個天意……他沒有那麼多的能力跟辦法去分析什麼,去知道什麼,更不要說能夠反抗什麼了。
4
《活著》是正能量小說嗎?
因此,這本小說讀完之後,你可以產生兩種很矛盾的情緒。第一種,從今天很多人喜歡談的那個角度來講,叫充滿了正能量。一個人經過了那麼多不堪的事情之後,到了老了,一個家人都沒有,他還挺樂,他還覺得我現在死了都無所謂了,因為我全家人都是我埋的,我親手埋的,我覺得很快活。
那麼現在只剩下我了,我要死了,我也很安穩。為什麼?我枕頭底下塞了錢,我屍體到時候一發臭,人家總得來收吧?收的時候一摸枕頭,我這個錢已經給了他了。他都想到這地步,想完了之後,他覺得很高興,很安樂了。那這叫不叫正能量呢?很正能量。這是不是一個心靈雞湯呢?太雞湯了。
但是,你也可以從一個反面來看,反面來看是什麼呢?那就是太消極了。在這麼大的一個變動之中,人毫無還手之力。所以當時,很多評論家也很不滿這個小說,覺得余華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過去先鋒顛覆,今天你寫個小說,基本上是教大家要認命。沒錯,這本小說基本上就是讓大家要認命。
余華(1960年4月3日-),浙江杭州人,中國當代作家,中國先鋒派小說的代表人。代表作:《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等。
《活著》這本小說在余華寫作生涯之中算是一個分水嶺——忽然之間變得那麼規規矩矩,從頭到尾的好好地講故事,再也不顛覆了,敘事也不亂來了,結構也不倒錯了。因為他要展示時間的力量,時間就是這麼浩浩蕩蕩地一路數下來,而人,在時間之中,你就只能跟著時間走,沒有人能夠逆行的。
一個人不會返老還童的,他只會越來越老,他只會看著越來越多同齡的人、自己的長輩、自己身邊的人,隨著自己的老去,而一個一個離開自己,這就是時間。對福貴這個人來講,「文革」也好,什麼大災荒也好,「大躍進」也好,土改也好,這都是時間,彷彿是天然的一種力量。
5
最重要的就是活著
說到這,我們要了解這本小說是不是真的教人認命?我們可以這麼看,它其實捕捉到了,中國很多人經歷過的這幾十年浩劫,那現在是怎麼回事呢?你也不能怎麼回事了,你也別想那麼多,你別追究那麼多,你就認命吧。
認了命怎麼樣呢?好好地活著,活著就最重要。這就說到了我們中國人的生存哲學。我們中國人有五千多年歷史,常常說是一個很悠久的、很輝煌的文明。但你仔細看,這裡面是一把辛酸淚。歷朝歷代以來,多少的兵荒馬亂,多少的自然災害,多少的人活得非常不幸……但是到最後中國文明還是挺過來了,就跟那些人的命運一樣,我們中國其實就跟福貴一樣,最重要是活著。
你也別跟他說什麼人生理想,你也別跟他說什麼信仰,你也別跟他去談人活著為什麼,活著為什麼?活著就為了活著。你不要跟我說什麼更高遠的目標,更崇高的一個遠方,沒這回事兒,我們就只想活著,這就是中國人的生存哲學。
這個東西,我們不是想說,余華是想讓我們大家泄氣,而是他想指出一個心理現實,你從福貴的角度去看,他只能夠這麼想,用這樣的一個傳統留給他的,一個老祖宗教下來的生存智慧跟哲學,他才能夠坦然地去接受這幾十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這一切,要不然他還能怎麼樣?你教教他,他怎麼樣?
6
從存在主義來看《活著》
但是我們也不用忙著來批判余華,還可以從一個哲學角度來看,1992年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正好是八十年代文化熱過完了。八十年代的時候,很流行很多西方思潮,比如說存在主義。你可以從存在主義角度來看這本小說。
什麼叫存在主義呢?簡單跟大家來講,存在主義就是說,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都是本質先於存在,但是人是存在先於本質。此話怎解呢?用存在主義的大思想家、哲學家——薩特,一個有名的例子講:我們人用剪刀剪紙,我想剪個蝴蝶出來。這個蝴蝶它是先有本質,然後才有了存在。
本質是什麼呢?就是蝴蝶那個概念,我剪這個紙蝴蝶出來的時候,我心裏面想的蝴蝶那個樣子,就是它本質。我把它剪出來了,它存在了,對不對?有了本質,它存在了。我想弄個汽車出來,有個汽車的本質,有個設計草圖,做出來了,這個車它存在了。
但人是怎麼樣呢?薩特說,人是先有存在再有本質。也就是說人是先活下來了,才回頭再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人之所以為人,是什麼東西造成的呢?人的生存的目標是什麼呢?人是有了存在,才去想這些事的。
由於人是存在先於本質,因此我們可以說,人的生存目標是由人自己把握的、人自己界定的,不是神界定的。你再推廣而言,你可以說其實人根本生存簡直沒有任何目標,沒有什麼人生意義。人活著幹嗎呢?就像我剛才講的,就為了要活著,就這麼簡單。
所以,我們可以說這本書,其實是一本很複雜的書。它好像告訴我們一個很灰心,讓人心灰意冷的故事。你可以很膚淺地說,它給我們一個很樂觀的精神。你可以說它在哲學上面提出了一個很灰暗,但是你不得不接受的現實。但是無論如何,到了最後,我們經歷過再多的事情。再不可思議,你都不要再想那麼多了,活著吧,就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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