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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則多辱」,周作人的凄涼晚景

「壽則多辱」,周家二先生的凄涼晚景

馬風/文

魯迅先生的弟弟,二先生周作人曾經說過:「人不可太長壽,普通在四十歲以後死了最得體「,「從前聖王帝堯對華封人說道,"壽則多辱",這在唐堯且是如此,何況我們呢。」

說這番話的時候,是1966年1月,周作人此年81歲。話音剛剛消下去一年多一點,這位不穿袈裟的老「和尚」,就撒手人寰,「涅槃」了。

「壽則多辱」是周作人晚年經常掛在嘴邊也經常寫在紙上的一句話,這絕不是空洞的感慨,實在是人生經歷積澱而成的由衷之言。

1939年元旦,周作人在八道灣住所「苦雨齋」遭到刺客槍擊。這一年,周作人55歲,很符合他說的「死了最是得體」的年紀。出乎意料的是,毛衣上的一顆紐扣,竟然變成了一個盾牌,神奇地擋住了那粒子彈,讓他躲過了一劫,死裡逃生,只是出了一身冷汗。

假如沒有這顆救命的鈕扣,周作人果然亡命在槍口下,這一死還真夠得上「得體」了。因為儘管此前,周作人沒和北大師生一道棄敵南下,留在了業已淪陷在日寇鐵蹄下的北平;而且還參加了由日本入侵者主持召開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人格氣節抹上了不潔的污漬,但是,終究還是沒走到落水成為漢奸的地步。

寬容點說,作為「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風雲人物,,大作家大教授,周作人此時為55年的人生畫上句號,那可比阿Q被槍斃前,畫的那個圈圈圓得多了,苦雨齋里的這個「和尚」,也就可以像蘇東坡侍妾王朝雲那樣,口念金剛經,告別人世,修成正果了。

遺憾的是,歷史沒有「假如」。鈕扣救了他的命,也扭轉了他的乾坤。就在被刺後的十二天,即1939年1月12日,周作人得意洋洋地當上了偽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此後,一「當」而不可收。直到1945年8月20日,出任偽北京大學文學院國文系主任,最後一個官位為止,共「當」了或實或虛的偽官職34個。其中以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常務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以及偽國民政府委員最為顯赫耀眼。

六七年間,周作人雖然身為奴才,卻風光一時。曾率領代表團出訪日本,奴顏婢膝地拜會了內閣,外務,文部等多個部門,被視為「上賓」受到款待。

周作人對日本風情,絕不陌生,曾如數家珍一般的多次寫在大作里。可作為「上賓」,當他盤起兩腿坐在榻榻米上,藉助一串串燈籠的暈光,觀看歌舞伎的表演,品嘗料理,大飽眼福和口福的時候,那感受與往昔情景所給予的,根本無法相比。可是這位飽讀四書五經的大學者,沉浸在「福」中的時候,會不會想起來老子那句「福兮禍所伏」的著名語錄呢?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周作人的官運「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轉眼成了階下囚,以漢奸罪名被關進南京老虎橋監獄。

(周作人被押赴法庭受審)

當時擔任《大公報》記者的黃裳,著名書評人兼藏書家,應該是周作人的老相識,而且大概還是他的鐵杆粉絲。他為此懷著好奇而又複雜的心緒,特意去進行「採訪」。他寫道:「這是一個小院子,裡邊是孤零零的一所紅磚房,其中是一間間的小房間。從門口上面的一小塊鐵絲網窗中可以望進去,房子極小,可是橫躺豎卧的有五個人」,「走到第四間,"知堂"剛回來,在裡面一角里的席地上,脫下了他的小褂,小心地掛在牆上,赤了膊赤了腳,在地上爬,躺下去了。」

此情此景,多麼暗淡悲涼,慘不忍睹,哪裡能見得到一點為「人」的臉面和尊嚴呢。尤其是對周作人這樣超然物外,已經習慣了被別人尊重敬仰的大教授大作家,無疑是在經受一場精神的煉獄,從中得到的是奇恥大「辱」。

新中國成立之後,周作人的身軀雖然走出了深牢大獄,但他的心靈仍被無形枷鎖囚禁著。背負洗刷不掉的漢奸惡名,被打人「另冊」。儘管拿著政府的補貼,還是被柴米油鹽醬醋茶,鬧得錢袋子里經常是癟癟的。無奈,只好忍痛變賣一向視為珍寶的書籍文物。

他在日記里有不少這樣的記載:「1960年8月19日,中國書店王姓來看舊書,售去北漢碑冊等及新雜書,估價百元。」,「10月16日,文物書店二人,來看古磚,售去八方,又齊白石橫披,共四十五元。」還有,不一一列舉了。可以想像,當周作人眼見這些珍藏讓人帶走,他一定會尷尬得顏面掃地,抬不起頭來,心裡更是別一番難言的滋味。捏在手裡的何止是人民幣,也是沉重難堪的屈辱。

在老朋友曹聚仁的關照下,周作人在香港報紙上發表了一些文章,竟急不可耐地連連寫信催要稿費:「聚仁兄:近半個月來,無日不盼望港匯,真是望眼欲穿。不得已,只好再催老兄費心,趕緊一辦。」「聚仁兄:今日收到港幣匯款百元,費心甚感。惟目下需款甚急,得此仍感不足。」此等信函,一字一句,與沿街乞討者口中說出的那些「行行好,可憐可憐」之類的話語,實在沒什麼區別。周作人握筆落墨的時候,肯定是要厚著臉皮的。

周作人離開人世的時候,也與「辱」相隨相伴。「文革」開始的1966年8月24日,「紅衛兵」高喊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查封了八道灣周家住房,周作人從住了四十多年的「苦雨齋」,給驅逐到一個小棚子里安身。

有人回憶:「當我們走進他被關押的小棚子里時,眼前呈現的一切確實慘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齊的周作人今日卻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臉色蒼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釘著一個白色布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此時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著,看上去已無力站起來了。而幾個惡狠狠的紅衛兵,卻拿著皮帶用力地抽打他……」可見,「辱」的程度,遠遠超出了在老虎橋監獄那些日子。

1967年5月8日,83歲,堪稱「壽多」的周作人,就帶著後半生,一直擺脫不掉的「辱」,亡命在這個狹窄的小棚子里。而且離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好一派凄涼孤寂。

但願九泉之下,周家二先生,再也沒有「辱」騷擾他的靈魂。

(本文插圖由小文編配)

簡書籤約作者。曾任哈爾濱話劇院編劇,黑龍江行政學院作家班教授。主要作品有劇本《松嶺朝霞》《七月,八月,九月》《高高的興安嶺》以及專著《超越的艱難——中國當代小說散論》等多部。已退休,現居深圳。在ID瑞祺藝術開有"茶餘閑文"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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