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琰:對話胡錫進
06-14
【編者按】本文與《<環球時報>是怎樣煉成的》、《胡錫進的道路》等三篇文章,是作者路琰為《鳳凰周刊》雜誌采寫的一個關於《環球時報》及其總編輯胡錫進的組合報道,因篇幅關係無法全文呈現於《鳳凰周刊》。FT中文網獲得作者本人授權,全文刊發以饗讀者。
記者:你怎麼看待南方系? 胡錫進:我對南方報系很尊重,也敬重胡舒立,他們開了中國批判之先河,當初他們開始創業,往前闖的時候受到各種壓力,他們突破了。而我們在經歷另外一次創業,在媒體里另外拉出一種辦報的方式。南方系的方式是批判,他們的新聞模式把西方媒體先進的東西引入中國,提升了中國媒體的品質,非常了不起的開拓。今天環球也在做開拓的事情,我們站在實事求是的立場上,報道一個複雜的中國,維護中國的國家利益和大眾的利益,開拓新的語言方式。環球時報做的很獨特,這種獨特性不被接受,我們受到各種壓力,像當初南方系要去承擔的一樣,我們現在也要去承擔。 記者:你經常說代表中國主流的聲音,你怎麼定義主流聲音? 胡錫進:拿什麼是主流做定義太學術了吧,但我覺得主流的範圍是,從改革開放的支持者、推動者、直到它的參與者、受益者。中國絕大多數人都從改革中受益了,民眾的生活得到改善,大家對改革有基本認同,那就是中國需要改革,但需要漸進式改革,不要搞極端。持有這種意見的人是主流聲音,他們認同國家發展道路,認同愛國主義。我不認為支持完全走美國道路的人是大多數,很多人罵共產黨,說它下台才好呢,不過是發泄一口氣,真的到那時候,國家大混亂,打碎了現有世界,新世界又沒影子,人們不會願意的。 記者:最重要的物質財產是什麼? 胡錫進:我最大的財產就是房子,我要是個人投資什麼肯定賠錢,我總是點兒很背,買車買VCD總是買到最貴的時候,第二天就在降價之前買東西,我們買房子也是自用,沒有做過投資的問題去買房,都是改善自己的生活,我在人民日報的房子80多平米。當副主編的時候在遠處買了稍微大一點的房子,房子還沒裝修,我當了總編,只在那住了一夜。 記者:希望別人記住你什麼? 胡錫進:沒想過。我就是一普通人,吃便宜的飯,不抽煙不喝酒,就是一個普通人。非常意外的走到今天,大家記住我的一些社評,我會很開心,那是我一生積累的發揮,我把自己當成一個報人,能讓我驕傲的還是思想領域的東西。我相信所有的人退出歷史舞台就消失了,我沒很高追求,退休後我會選擇非常平淡的生活,過自己的小日子。我能做的事情就是這段時間裡,中國多元的聲音有我一個,是社會轉型期的一個發聲者,中國的轉型很快,我們都是一粒塵土,迅速的粉墨登場粉墨退場。 記者:你曾說擔心中國會分裂,為什麼? 胡錫進:中國的手裡攢著一把好牌,但也有可能出現動蕩。如果中國失敗了,那我覺得是個恥辱,如果我的晚年看到中國失敗了中國動蕩了,甚至分裂了,那是我最大的難過,我希望我晚年的時候中國很好,別人對中國很尊敬。 記者:你怎麼看民間聲音,尤其是一些媒體聲音總是跟政府對立? 胡錫進:原因很多,我只說其一。媒體人在社會上的地位越來越差,以前新聞人處在國家的重要層面,政治地位很高,收入也不錯。現在都是媒體民工,包括我本人,現在也沒有事業編製,媒體人政治地位越來越低,收入越來越下降,越來越不受尊重,這批人都一肚子氣啊。媒體長期這樣,一定會站在政府的對立面。記者們沒吃沒喝,生活很拮据。很多媒體人現在干到30多歲都走了,覺得沒有前途。很多人做媒體純粹就一份工作,沒有忠誠度,也不下功夫。 記者:你怎麼看左右派的關係? 胡錫進:這個局面是中國政治輿論發展的格局造成的,現在有些人通過政治立場站位,只要他認定你跟他不是一派,他就打你,把社會給撕裂了。但現在社會總的來說是穩定的,偶爾鬧事,大家看著刺激挺好玩的,國家真要亂了,房價股市一下子跌到底,老百姓能得到什麼?可能少數人跑美國去,還有一些人通過動蕩給自己創造政治上的機會。革命就是利益再分配的過程,現在的利益渠道已被塞得滿滿的了,想爬上去太難了,一旦社會出現大的板塊錯動,有的人就有機會跳上去了。我跟很多右派私下都是朋友,他們公開場合罵環球顯示自己的政治立場,我也理解。 記者:接到禁令時你怎麼辦? 胡錫進:當然也要執行,但有些問題,重要的是看你會不會報,我們還是找最大公約數,政府也接受,讀者也接受。前提是忠於基本事實,不能扭曲,我覺得我們成功做到了這一點,很多敏感話題我們還是報了。 記者:那管理部門對環球還是網開一面的? 胡錫進:怎麼能叫網開一面?我們是往前闖啊!我們英文版「六四」周年報道的時候,這是突破禁區的報道,之前嚴格保密的不讓任何人知道,當時要下多大的決心。等我們報紙登出來以後,有外國人過來握著我的手說,胡,祝賀你。我們之前完全悄悄地干。後來上投來調查我們的影響,這下我們寫了說明遞上去,這個事情就過去了。在這次報道中,第一,我們英文報道(Global Times)不面向國內,不回到中文世界,我們做到了中文一個字沒有。第二不能引起外界對中國的關於這一事件態度發生變化的猜測。不能因為我們的報道讓人覺得中國對的政策發生了變化了,我們的報道不能給人提供這個理由,我們也做到了。後來評論人論,《環球時報》做了歷史性的一次,一大篇這樣的文章放在頭版。 記者:當時做這個報道是您一個人決定的么? 胡錫進:不能這麼說,那是一個集體的決定,當然我是負責人,我承擔結果。 記者:為什麼你都踩到了很正的點子上也都做得很成功? 胡錫進:因為敢闖,同時又是現實主義者,前任總編何崇元告訴我,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做不成功,我就撤。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們真心維護國家和大眾的利益,我們的突破是積極的。 記者:環球一個以國際為主報紙卻能影響國內的輿論,你怎麼做到的? 胡錫進:中國的國際競爭力和影響在上升,就有很多壓力和關注,這些國際壓力會有一部分轉化成國內的,外部環境一變,內部也會變化,環球時報就像是站在中國的國境線的兩端,我們生活在中國,我們關心著中國和世界的相互關係,我們能看到國際也能看到國內,更容易做到視野寬廣,我們的社評是在把國內問題放在了中國崛起的世界大背景下,我們評論和別人不太一樣。 記者:環球時報對中國報道的立場是什麼? 胡錫進:每個媒體都有局限性,誰都做不到全面,中國像一條大河,每個人描述都不同,漁夫駕著條小船在大河裡過激流險灘是一種感受,而站在山頂看又是另一種認識,我們努力做到的是,既明白激流險灘,又看到大河東去。所有的感受結合才真正的了解這條河,了解中國。誰都說不清中國到底是什麼樣,南都,新京報,網路,老百姓自己各有看法,外面還有美國,印度,日本,對中國看法也不會一致,誰能說中國是什麼?我們只能盡量能全面一點。 記者:有評價認為你們是擁護中國強硬外交的民族主義,你怎麼看? 胡錫進:民族主義是一個貶義的價值判斷,什麼叫民族主義,那你說日本有無民族主義,紐約時報有無民族主義?外國人這麼說,中國有些人跟著一塊兒嚷嚷,這不是被洗腦么。怎麼叫民族主義,我看日本也很民族主義,把釣魚島國有化這不是民族主義嗎?美國媒體批評美國運動員穿中國的衣服,這算不算民族主義?抵制華為,抵制聯想,是不是民族主義?最起碼是偏見。為什麼他們這樣說是維護國家的利益,而我們一維護中國利益就成了民族主義?因為話語權掌握在他們手裡,我們沒有話語權,我們說美國有民族主義沒人信,他們話語權強自然就給環球時報掛上民族主義的帽子。我們是理性的愛國主義。 現在愛國主義在網上是一個挺臭的詞兒,這是一些人完全洗腦了,他們跟著美國一塊兒搞,比如說,我們批評俄羅斯、朝鮮,他們就說,環球時報做得好,批評美國的時候就說環球時報錯了,他們出發點發生了偏移,他們對國家利益的理解都發生了錯誤,非常可惜。 記者:您贊同民主和普世價值嗎? 胡錫進:我贊成民主,支持自由,也覺得美國的民主制度挺好的,它被證明是一種成功的模式,帶來了西方今天的繁榮,我從第一天就喜歡西方的民主,我要是生在美國就不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但西方的民主也不是沒有問題。仔細糾纏這個「好」與「壞」的問題很繁瑣。其實這樣的價值判斷意義不大。最重要的是什麼制度對中國最適合,只有適合的才是好的。況且,西方民主再好,也搬不過來,他們是經歷痛苦磨礪後成長的。我反對的是,把外國的都拿過來來模仿,西方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我們是要經歷一番社會大動蕩的洗禮嗎?這是很愚蠢的做法。說這種話的人,可能是愚蠢,也可能是太精明了,想通過這種話來獲得個人利益。他們是糊弄老百姓,把其他人當傻子。競爭性一人一票選舉挺好的,但放在中國可能是另外一個結果,中國只能走中國的道路,中國的民主永遠都不可能和美國一樣的,中國必須做到民主的實質:就是人民來管理國家,人民主導國家的命運。民意需要用中國的方式表達出來,今天中國的民意已經在相當程度上起作用,可以反應到政府政策中去,這已經開始顯現。中國現在還做不到完全的民主,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會是中國民主不斷發展的過程。 記者:您覺得自己的優點是什麼? 胡錫進:我沒有細的總結自己,可能比較勇敢,百折不回,失敗了一次換一種方式再去做。在波黑採訪,第一次在編輯部不同意的情況硬去做就下失敗了,第二次採取了正確的方法就成功了,還做得很精彩。我不輕易放棄。我有時候也魯莽,人情世故照顧不周,我的前任總編能方方面面照顧的更加周全,而我是一根筋做事情,對負面後果預期不足,也吃過虧。 記者:您有掉過眼淚的時候么? 胡錫進:因為工作沒有,但看電影總被騙哭。 記者:你幸福嗎? 胡錫進:中國崛起非常不易,在我這個位置如果能為這個國家做一些事,會非常快樂。做媒體經常有這樣的願望:我們做的事情摔倒地上有響兒。感覺到國家的進步有你推的一把力,就像一個大的交響樂,有一聲鼓點兒,或者有一個叉,哐——響一下,那聲就是我們敲出來的,仔細聽有時會聽到,那時候就會覺得很幸福。當然,我得到了一些個人利益。得到了社會的承認。 記者:你怎麼看別的媒體對你的批評? 胡錫進:我歡迎批評,但反對人身攻擊,更不贊成媒體間相互攻擊,我們觀點你可以不同意,可以批評,可以爭論,但是不能說環球時報是惡毒的目的,這是很無禮的,對紐約時報我們也從來不會這樣,我們批評他的觀點,從來不說他們多惡毒,媒體間這樣做就突破了底線。我只是對觀點不同意,我批的是觀點,不對它後面的媒體怎麼樣。這點理性還是要有吧。做媒體啊,在中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相煎何太急,都不容易,大家彼此相互推動,體諒、促進、競爭,但別互相糟蹋。罵我,我能承受,反而有的人受不了,別人一罵,你看他跳的,一下暴跳如雷,——太嫩,平時太順利了。 你說現在說點取悅輿論的話多容易啊,公開透明,說任何話,接受監督,這話還用說么?本來就該如此,天天說這種話,完了罵政府,多容易。但是真正推動社會進步,多難啊。大家都去選擇那多容易的事情,獲得掌聲,製造輿論,這是合力之一,沒這不行,但只有這些也不行啊。得有人去批評,批判,但也得有鼓舞大家往前乾的人,還得有我們這樣客觀的分析者,這幾種聲音都得存在社會才是完整的,誰也別以為自己是老大,就自己最行,別人都不行,都是錯的。你算什麼啊。不要自以為是。 記者:聽說環球時報常受到宣傳部門褒獎? 胡錫進:那你沒看到我受批評的。環球時報爭取到今天的話題尺度,是一步步闖出來的。每天晚上都要做決定,這個能不能登,那個能不能報,壓力多大啊。不是開玩笑的,一個個檢查都得寫,共產黨這個體制,(出問題)不是我一人扛著,撤了我就完了,我還有領導呢。我不是當年那個跟領導指著鼻子吵架的男生,我有更多的責任感,不能連累我的上級跟著難受。 記者:往前闖的時候你恐懼過失去嗎? 胡錫進:誰願意失去啊,但還有對自由,理想的渴望,強烈度超過對失去的恐懼。當然也要平衡,只有平衡好了才能走得更遠。但是平衡來平衡去,最後還是會有危險,如果你畏懼最後那點危險,想讓自己很安全,你就什麼都別做了。我們走到今天就是因為我們沒有畏懼最後那點危險,我們往前走了。 記者:你怎麼處理新聞管理部門的關係? 胡錫進:我也經常寫檢查,寫檢查也是上級部門管理的一種方式,上面需要看到我們的態度。 記者:你怎麼判斷安全紅線在哪裡? 胡錫進:我相信自己大的安全就是,我做的事情在維護國家利益,在維護整個大眾的利益,我相信大多數人能讀懂環球時報在寫什麼在做什麼。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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