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池:儒商吳其貞的書畫鑒定
吳其貞,字公一,安徽休寧人,出生於萬曆三十五年(1607)。他在《書畫記》中寫道「丙午六月二日,為餘六十初度」,丙午是康熙五年(1666),而他於何年仙逝尚未可知,有待查考。《書畫記》最後一篇的時間是丁已十二月六日,即康熙十六年,按陽曆已是1678年,時72歲。
吳其貞出生於亦商亦藏的富裕家庭,年輕時就跟隨父親吳豹韋一同欣賞書畫作品。日後,吳氏也常帶上兩個兒子吳振啟、吳振明賞閱書畫,鍛煉目力,後來子承父業,也投身於書畫交易業。他常來往於蘇州、揚州、杭州、南京、紹興等大城市之間,從事書畫鑒藏及書畫交易達40多年,並著有《書畫記》(共六卷)。作為一名「儒商」,吳其貞不像董其昌等畫家有著極豐富的繪畫實踐經驗,其鑒定書畫的方法必然與普通的文人士大夫有所不同。那麼吳其貞的書畫鑒定方法是怎樣的?鑒定依據是什麼?而他又是怎樣揭露作偽者的造假手法的呢?
鄭思肖 墨蘭圖 吳其貞舊藏
辨析紙、絹、印章、題跋
吳其貞熟悉每一時期紙張的特性。例如他根據紙張顏色及開口斷定王越石所藏王右軍《雨後帖》為偽物且非近代之物:「書法有沉重古雅之氣。觀其紙色是墨水所染者,似為偽物,而墨上有塵垢包漿,紙張裂處皆為開口,此又非近代之物,或唐宋人所作歟?然此帖未見有刻本……」吳其貞熟悉古人用絹的時間及用途,指出魏晉時期人們就已經在絹上書寫「帖子」,否定了明代末年一些評論者稱魏晉時期寫帖不應用絹的定式。又如在觀宋元仲藏王大令《鴨頭丸帖》時講:「評者謂帖子不應用絹,而不知古人紙紈並用也」 。
吳氏常用印章來鑒定書畫作品。儘管在明清時期,石質印章大量使用,藉助印章鑒定真偽已經不再是鑒定書畫作品的主要方法,但眼力較高的吳其貞還是能藉助印章鑒定出作品的真偽。
吳氏根據題跋者的印章判定作品的作者。如1666年吳其貞在朱石門家評馬遠《永寶長生圖》云:「『賜王都提舉為壽用』『 辛巳御書』二璽。書法圓健,有殊於常,若非此二璽,則認為高宗矣。」也就是說,如果不看畫面上的兩枚圖章,很容易誤判為高宗所作。
除了紙張、印章,吳其貞還對書畫作品中的題跋與款識做過深入研究。例如通過任君謀《退之詩十一首》中的題跋判斷出陝地一石刻《古柏行》的作者。1663年吳其貞在常州唐雲客家看到任君謀《退之詩十一首》,其作品題跋云:「龍岩姓任,諱詢,字君謀,易州人,登正隆進士。法書名天下,亦善畫……」通過作品中題跋吳氏對任君謀有了詳細認識,而且對此圖作品做出很高評價:「紙墨尚佳,書法雄秀,結構縱逸,蓋宗於顏魯公。」
由於陝地的古今名流大都對龍岩本人了解不清,面對《古柏行》的字體與顏魯公書體相似,故時人都認為是顏真卿所書。吳其貞則通過任君謀《退之詩十一首》中的跋文判斷《古柏行》並非顏魯公所書,而是任君謀所寫。
王獻之 鴨頭丸帖 吳其貞舊藏
關注筆墨語言
吳氏在鑒定書畫作品時經常通過「筆力」的強勁與軟弱來判斷作品的真偽。其《書畫記》中更是以大量的例證證明了這一點。如郭河陽《溪山霽色圖》絹畫一卷「畫法工細,筆力軟弱,是元人之畫,非郭畫也」。又如張樗寮《楷書秋風辭》一卷,「字大二寸,筆法蒼老如斷釘折鐵。當時評者嫌有雕琢態,今人效之不能到」。
但也有例外,如他在談及王摩詰《雪山樓閣圖》時寫道:「氣色尚佳。畫雪山,樓閣數重,丘壑豐滿,用筆工細而有氣力。然非王畫,乃宋時能品之畫也。」這是說即使用筆有氣力,也並不能完全說明是真跡。相反談到用筆柔軟時,也並不能代表是偽作。如「黃大痴《秋山訪友圖》小紙畫一幅……用筆柔軟,皴法松秀渾化而有精神,絕無常法,蓋效巨然,真神品也」。
當然了,這只是例外而已,出現這種情況很少,在其他書畫著錄中更是少見,這也許正是吳其貞鑒定方法的獨特之處。另外,吳氏也會從筆力的秀健以及精細出發去鑒定作品的真偽,如在鑒定懷素《自敘帖》時,強調其「運筆精細,如春蠶吐絲,脫瀉光凈,風韻超人,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今,為神品第一,名著當代,價值千金」。
懷素《苦筍帖》吳其貞評:「書法秀健,結構舒暢,為素師超妙入神之書。」
著眼風格氣韻
把握作品中的風格意蘊是宋代至明清時期畫家所強調的一個重點,也是歷代鑒藏家判定作品好壞與真偽的主要依據。所謂「氣象」「氣韻」都是指風格意蘊的表現形式,也是繪畫作品的最高層面。所以鑒藏家一旦從作品的風格意蘊來考察,其鑒定作品較為容易,往往一望便知的。這也是後人經常說到的所謂「望氣派」。
從吳其貞對書畫作品的賞評中不難發現,作為古董商人的他在鑒定書畫作品時更是注重從作品的風格意蘊出發判斷作品的真偽。儘管《書畫記》中的語句並不像文人士大夫寫的那樣辭藻華麗,但這也充分體現出大量接觸實物後商人、實踐者的特點。
例如,他在鑒定法書陸機《平復帖》時云:「書在冷金箋上,紙墨稍瘦,書法雅正,無求媚於人,蓋得平淡天然之趣,為曠代神品書也。」在評褚河南臨本《蘭亭序》時講:「書在黃素上,精彩尚佳。書法健厲,有糟粕氣,非褚書也,乃宋人無名氏贗筆。」又如,評王大令《鴨頭丸帖》:「絹質墨氣皆佳。計十有五字,曰:『鴨頭丸故不佳,明當必集,當與君相見。』書法雅正,雄秀驚人,得天然妙趣,為無上神品也。內中多有飛白筆,絲毫根根可數,但所見諸刻本皆無飛白筆,亦無風采,覺有糟粕氣。」
陸機 平復帖 吳其貞舊藏
在比較中得真知
比較鑒定法一般指對同一時代、同一位書畫家的作品進行比較,具體來說就是面對作者原作真跡,熟悉其筆墨技法特點及不同時期的風格特點,進行整體比較最終得出結論。常用比較方法鑒定作品真偽需具備的前提是閱覽大量同一作者不同時期的作品,只有胸懷千軸萬卷才能在比較鑒定的方法上做到遊刃有餘。
吳其貞恰恰具備這個前提,他一生閱書鑒畫頗為豐富,僅《書畫記》中記錄的就高達1256件,另有小畫冊子中的1450多幅小作品,以及在賞閱時沒有時間記下的作品,儘管有些作品是重複的,但也有2700件作品之多。這樣的數量,在古代書畫鑒藏家當中是不多見的。
吳其貞通過後人題識與筆法等方法對作品進行比較是較為準確的。如他在鑒定顏魯公《祭侄季明文稿》時說:「書在白麻紙上,紙墨並佳,有鮮於伯機等題識,而《停雲館》上是陳深、陳繹曾、文衡山題識,則知另是一本。若比於《停雲館》則筆畫圓健,信為真跡無疑。至於書法之妙,前人評論已詳細,予何贅焉!今所見諸刻,惟《余清齋》秋毫無失。」
王詵 贏山圖 吳其貞舊藏 現藏於 台北「故宮博物院」
熟悉作偽方法 練就火眼金睛
作為一名鑒藏家,不僅要善於對書畫做到去偽存真,還要了解作偽者的作偽方法。吳其貞作為明末清初著名的書畫古董商及鑒藏家,平時自己偶爾也做些偽作自娛,對作偽者常用的作偽手段更是了如指掌。吳其貞《書畫記》中揭露了許多作偽方法,多數是前人已採用過的,甚至也有未採用的。
(一)做舊法。做舊主要是將作品的紙張做舊,讓購買者認為是舊畫。通常的做舊方法就是染。如1654年在昧庵觀陳以謂收藏楊少師《神仙起居法》一卷時曰:「紙墨烏黑,是先染墨水,後作書,故墨不入紙,皆浮於上,多有飛白之筆,且書法深入惡道,全失筆墨之雅。然非今人之書,乃宋代俗子所作。」由於此時紙的表面包漿過後,墨無法入紙,皆是飛白,完全失去了筆墨的雅緻。
又如上文提到的吳其貞在古董商人王越石家觀賞王右軍《雨後帖》一卷。指出此帖書法有沉重古雅之氣,但從其紙色上看是墨水所染者,似為偽物,然而墨上又有塵垢包漿,紙張裂處又皆為開口,吳氏判斷又非近代之物,或唐宋人所作。類似的例子還有,1656年吳其貞在泰興季因是家觀鍾繇《薦季直表》,觀其用筆瀟洒,丰姿研媚,然而並非鍾繇所書,乃宋人臨本,「細觀紙色是染成,非真舊,且宋時刻本皆從此卷勾下,非此卷從刻本臨下也」。
黃公望 剩山圖 吳其貞舊藏
(二)添加名款。流傳下來的很多繪畫作品並沒有題款,作偽者為了獲得最大利益,根據作品的風格補入與之風格相同並且有名畫家的名字,如蘇東坡《竹枝圖》,乃元人繪畫,後人為獲得利益,在畫面中題款為蘇東坡所畫。也有本為唐人的作品,卻在作品中題寫趙佶的名字,冒充御筆真跡。
一些鑒賞家礙於面子,對明知是假畫又不肯說破,就在題跋時作暗示。如題李贊華《射鹿圖》,本為黃宗道所畫,被後人切去,增加朱德潤等四人題跋皆說是李贊華畫,可惜作偽者太過於粗心,「黃宗道」三字盡處尚剩有跡。沈石田知之,欲提出宗道所畫,又恐翻前案,故題詩云:「欲辨題痕迷紙峰。」
(三)拆分作品。拆分是一種極為常見的作偽方式,包括切、鑲、割等方式。「切」就是將大幅作品切成若干幅作品分開銷售,與「割」較為相似。
如1656年4月在陳以謂舟中觀其所集畫冊時講「陳以謂所集書畫冊子,多用大幅切為紈扇者,人因號為『書畫劊子手』」。又如《書畫記》中說葛君常將《平復帖》中的元人題跋拆掉售予歸希之,而後又將《平復帖》售予王際之,無形之中又多賺一筆。
「鑲」指從別的作品中挖下來,鑲在另一幅作品之上。如梅道人《源頭活水圖》,「紙蓋澄心堂也,氣色尚佳……題曰: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元統三年冬十月為德翁作,梅花道人。而『德翁』二字是挖鑲上者。此段下段水口原紙,後人復接上紙,有二三寸,亦補其畫,使水口高之,此畫蛇添足作用也。」
(四)真偽雜糅。即在一幅作品中既有真跡又有偽作,兩者雜糅在一起,有時作品本為真跡,題跋為偽作;有時題跋是真跡而作品是偽作,很難辨別。
前者如觀宋太宗《蔡行敕》,「書法清爽,聯綿繾綣,有飄藤盪柳之勢。予見此敕,方知徽宗之書無筆不規模於太宗……余後見《鳳池帖》上太宗之書,與此無異。」而卷後題跋卻是「贗筆」。後者如在鑒賞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時說:「丹墨尚新,多有破補,畫法粗俗,想神物飛去,以摹本補入耶?卷後有蘇東坡題識,書法雄秀,有驚於人,所以黃山谷比於顏魯公,不為虛譽。」這種將贗品與真跡連在一起的作為,其目的就是以偽充真,最終獲利。
(五)小名家改為大名家。好事者為了謀取利益,常常將小名頭畫家改為大名家。如趙松雪《前後赤壁賦》本為元代無名氏所畫,後人擬為趙松雪所畫。
(六)印刷高仿。隨著明代木刻版畫的成熟,書畫作偽增加了新方式,從而也考驗著鑒定家的眼力。例如吳其貞評鄭所南《幽蘭圖》時云:「紙墨佳,畫蘭花兩叢,共有數頁。左叢開一花,右叢無花。畫法高簡,意趣有餘,信千古妙作。識十一字曰:『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卷。』是刻板印成,惟『正十五』三字是墨筆寫成,如此作用,始見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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