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香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魯迅就這樣錯過丁玲
1924年,丁玲跑到北京做了北漂,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諸事不痛快。用她自己的話:「我的最好的、思想一致的摯友王劍虹在上海病逝了。她的際遇刺痛了我。……我常常感到這個世界是不好的,可是想退出去是不可能的,只有前進。可是向哪裡前進呢?上海,我不想回去了;北京,我還擠不進去;於是我又讀書,這時是一顆比較深沉的心了。我重新讀一些讀過的東西,感受也不同了,『魯迅』成了兩個特大的字,在我心頭閃爍。我尋找過去被我疏忽了的那些深刻的篇章,我從那裡認識真正的中國,多麼不幸,多麼痛苦,多麼黑暗!」
這段文字,信息量不少。
信里的王劍虹,乃丁玲在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的學姐。1922年的時候,這個原先不怎麼熟的學姐從上海回來,招丁玲、王一知等人同去上海讀書,丁玲、王劍虹從此成為閨蜜,兩人先是讀了陳獨秀、李達創辦的平民女子學校,後是嫌該校不正規、社會活動太多而退學。所謂的社會活動,主要是這個學校,打著學校的名義,其實是共產黨的地下交通站;所謂的不正規,可用她們拜訪郭沫若、郁達夫的一個笑話來證明。當郭問她們,誰教你們英文,她們答是沈雁冰,郭沫若聽後大笑,推著身邊的張資平說:「資平,我看你去教吧。哈,沈雁冰教英文……」姑娘們就這樣被傷了自尊,訕訕告辭。不久,王劍虹與丁玲退學,兩個人浪到南京去玩,錢不夠了,春節後又跑回湖南老家湊錢,然後又回南京,還是浪里格浪。
1923年,可能是嫁了地下黨老公、自己也做了地下黨的王一知牽線,王一知老公施存統和瞿秋白找到了身在南京的王劍虹與丁玲,動員她們入讀瞿秋白任教務長和社會學系主任的上海大學。說不但正規,還能學些社會主義哩。於是她們去了。
丁玲(左)與王劍虹(右)
冬天的時候,丁玲發現閨蜜與瞿秋白老師熱戀上了。她這個二愣子,幫他們戳破了中間的那層窗戶紙,然後1924年1月初,人家兩個結婚同居,丁玲反而彆扭起來,人家卿卿我我,你這麼亮的一隻電燈泡往哪兒放呢?
暑假,丁玲回湖南老家,離開前跟其他夥伴交待,要離開「完全只是秋白的愛人」的王劍虹,從湖南直接去北京讀書,因為北京的同學來信說,北京的思想好云云。跟閨蜜與瞿秋白兩口子告別的時候,兩個人雖然沒攔,但卻沉默中,丁玲走的時候,兩個人送都沒送,房門都沒出,也不知啥意思。
沒想到,在湖南過暑假的丁玲並不安生,先是收到王劍虹的信,說自己病了,後是收到王劍虹堂妹的電報:「虹姊病危盼速來滬」。等丁玲趕到,見到的就只是棺木了,而瞿秋白則已去廣州開會,只給丁玲留下一個地址。丁玲氣死了,認為王劍虹的肺病是瞿秋白傳染的。生氣的結果,跟瞿秋白割袍斷交。加諸,瞿迅速與上海大學的另一個學生——楊之華熱戀上了,這讓丁玲更生氣了。
由於上海是傷心地,由於跟瞿秋白斷交,更由於丁玲的獨立自由讓瞿秋白看不慣,對方說:「丁玲是時尚未脫小孩脾氣,常說,『我是喜歡自由的,要怎樣就怎樣,黨的決議的束縛,我是不願意受的』。我們亦未強制入黨,此時仍為一浪漫的自由主義者。」看意思,組織亦想吸收她,但她野馬小駒不願意干。總之,這是自絕於組織。私誼公義都沒有了,當然回上海也沒意思了。
1925年,依然北漂啃老的丁玲,更不順遂了:投考美術學院,沒有成功;被人忽悠學法語,去法國勤工儉學,母親不同意;想去香港給一個商人做秘書,母親還不同意……丁玲愁死了,咋辦呢,21歲的大姑娘了,就這樣一直要寡婦娘養著自己么?所以,丁玲所謂的擠不進北京,跟現在的逃離北上廣,差不多。
現在看來,丁玲的情緒首先是一種遷怒,自己心情不高興,諸事不順遂了,社會就黑暗了。還有,丁玲原先是不喜歡讀魯迅的,但現在,魯迅儼然成了她的燈塔。自己越不順,這燈塔就越光芒萬丈。
丁玲想來想去,想到了找燈塔求助:「在苦悶中,我忽然見到了一線光明,我應該朝著這唯一可以援助我的一盞飄忽的小燈走過去,我應該有勇氣邁出這一步。我想來想去,只有求助於我深信指引著我的魯迅先生,我相信他會向我伸出手的。於是我帶著無邊的勇氣和希望,給魯迅先生寫了一封信,把我的境遇和我的困惑都仔仔細細坦白詳盡地陳述了一番。」
信發出後,丁玲就等上了,可是等得花兒都謝了,就是不見燈塔給自己發光,加之東北軍正在進關,南北是否會打仗也說不定,所以丁玲就在王劍虹父親的勸說下回湖南老家了。但是她心裡放不下的是,魯迅為啥就不給她回信?
她說:「魯迅就是沒有給我回信。這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頭。我更真切地感到我是被這世界遺棄了的。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渺小的人,魯迅原可以不理我;也許我的信寫得不好,令人討厭,他可以回別人的信,就是不理睬我。他對別人都是熱情的,伸出援助之手的,就認為我是一個討厭的人,對我就要無情。我的心受傷了。但這不怪魯迅,很可能只怪我自已。」
確實傷心,那時候給魯迅寫信的文藝女青該有多少?而且,寫信者的待遇竟是如此的不同。許廣平正寫信呢,寫成了同居情人兒;蕭紅後來寫信,寫成了文藝小夥伴兒;丁玲寫信,就寫成了受傷的人兒……可見做燈塔責任有多嚴重!同志哥,得一視同仁哪!
丁玲的心結,後來由她的第一任同居情人胡也頻給解開的。胡也頻說,丁玲離北京後不久,他去看魯迅。他和荊有麟、項拙三個人在《京報》編輯《民眾文藝周刊》,曾去過魯迅家,見過兩三次面。這一天,他又去看魯迅,遞進去一張「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然後站門口等候。按他的心態,估計是想提醒魯師,給丁玲回信呢。但魯迅更怒了,只聽魯迅在室內對拿名片進去的傭工大聲說道:「說我不在家!」胡也頻只得沒趣地離開,以後再不去魯家了。
丁玲很生氣,小衚衕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按她的說法,寫信時她既不認識沈從文,也不認識胡也頻——她應該是在寫信後的兩個星期後認識胡和沈的,問題是這兩個湖南老鄉,窮得沒有褲頭穿,比丁玲還窮。特別是胡也頻,和丁玲認識才一個星期,就打著丁玲弟弟的名義去周老師門上示威了。不過丁玲認為責備他也無用,胡也頻這次去魯家已是自己發信的三個星期以後了,對魯迅的回信與否,沒有影響。不過她心裡還是不好受。
我也替丁玲不好受。魯迅日記1925年4月30日記有「得丁玲信」。同晚,許廣平給魯迅老師寫信,稱呼「魯迅師」,署名「小鬼許廣平」。跟魯迅商量,魯迅給她編髮的文章用什麼筆名。她說,我在同學間外號是「西瓜皮」,可「小鬼」這個名我現在也喜歡——她給魯迅的信中自稱小鬼,所以就此撒上嬌了:魯老師,你說我用哪個當筆名好呢?魯老師尚不太會跟學生調情,板著臉說,真名有麻煩,假名太滑稽,影響文章份量——討厭啦,人家就是問你喜歡西瓜皮還是小鬼啦!
許廣平
可惜丁玲小妹妹(她比廣平兄小6歲)攤不上這彩頭。
更倒霉的是,丁玲後來才聽人說,魯迅收到她信的時候,荊有麟正在他的身邊。荊有麟說,這信一看就是沈從文化名寫的,他一眼就認得出這是沈從文的筆跡……實際情況比這複雜些,魯迅收到丁玲的信後,托自己家中的常客荊有麟和學生孫伏園等人幫忙打聽一下這丫是誰。第二天晚上,孫伏園就來給魯迅報告,周豈明那裡也有同樣的一封信,而且筆跡很像休芸芸(沈從文當時的筆名)。在座的章衣萍補了一刀:「不會又是什麼琴心女士與歐陽蘭的玩意罷。」於是魯迅就把丁玲當作了沈從文——不說政治立場、同人幫派及文人相輕了,只說周樹人老師當時的個人好惡,他煩死那些取妖艷筆名的文藝男青年啦。沈從文取個休芸芸,歐陽蘭取個琴心(這後者還有文抄公之嫌),難道是以此勾引我們的男編輯不成?反正魯迅在致向培良的信中,打趣上了他的學生、孫伏園大編輯:「想起孫伏園當日被紅信封綠信紙迷昏,深信一定是『一個新起來的女作家』的事來,不覺發一大笑」。
噁心不?
噁心。
因為沈從文與歐陽蘭都是假女人,若是真女人,就沒事了。比如,1925年3月11日,時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國文系三年級學生、女師大學生自治會總幹事、正在進行的女師大風潮即驅楊運動中的領軍人物、筆名景宋的許廣平發出了她致教育部僉事、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女師大兼職教師、中國文化名人魯迅的第一封信,稱呼是「魯迅先生」,署名是「謹受教的一個小學生許廣平」,在「謹受教的一個小學生許廣平」之後,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了這麼一段:「他雖則被人視為學生二字上應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同先生之不以老爺少爺自命,因為他實在不佩(配)居小姐的身分地位,請先生不要懷疑。一笑。」
笑啥哩?所有意思就歸結為一句:先生,我可是女學生,女的啊。
許廣平寫給魯迅的第一封信
相形之下,丁玲的求助信卻讓周老師噁心至少三個月——都夠懷一胎了,7月12日與7月20日魯迅致錢玄同的兩封私信中,還一直做嘔吐狀。前信中,他說:「沈從文,就是休芸芸,他現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歐陽蘭也常如此」。後信中,他說:「且夫『拏拏阿文』,確尚無偷文如歐陽公之惡德,而文章亦較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惡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細如蚊蟲之字,寫信給我,被我察出為阿文手筆,則又有一人扮作該女人之弟來訪,以證明實有其人。然則亦大有數人『狼狽而為其奸』之概矣。總之此輩之於著作,大抵意在胡亂鬧鬧,無誠實之意。」
你看看,丁玲這霉倒的。裡面的歐陽公,當然是歐陽蘭了;「拏拏阿文」,是沈從文,沈從文1925年7月12日在《國語周刊》第五期發表《鄉間的夏》一詩,中有「耶樂耶樂——拏拏唉」之句,這種湘西方言,不只那時的魯迅讀不懂,現在的我們,也不知道啥意思。但是,文章是文章,人事是人事。沈從文那邊,無辜躺槍,也生上氣了,事後在《記胡也頻》中補了一刀:「丁玲女士給人的信,被另一個自命聰明的人看來,還以為是我的造作。」魯迅當然早就知道自己判斷失誤了,但是不知何故,他既沒給丁玲解釋,也沒給丁玲道歉。導致丁玲很久很久以後,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專門研究魯迅著作的朱正同志告知,確是有這一誤會,並抄了一段魯迅7月20日給錢玄同的信作證明。
無辜躺槍的沈從文
這裡我想補一刀的是,同是7月,你看看7月29日,魯迅給廣平兄的信,正打情罵俏哩——魯迅致信許廣平,彙報她投來的兩篇稿子,一篇呢,他認為不如不發表。說這類題目只能他自己做,因為他耐得攻擊;而許廣平這種「雪花膏」派,則究屬「嫩」之一流,犯不上以一篇文章而得攻擊或誤解終至於「泣下沾襟」。總之,因了憐香惜玉之故,我就不給你編髮了。另一篇,今天已經發出去,但將兩段並作一個題目了:「五分鐘與半年」。這多麼漂亮呀。云云。
魯迅給廣平兄編髮的文章,我查了一下,乃1925年7月31日《莽原》第十五期《過時的話》,內含兩個二級標題,一個是「五分鐘以後」,一個是「半年以後」。因了魯迅誇廣平兄文章「漂亮」,我認真研讀一遍,親愛的周老師,我真沒讀出漂亮來,情人眼裡,出文章漂亮,你的廣平兄的這兩篇短文,邏輯不通,不知所云,特別是「五分鐘」那則。你說民國時辦刊辦報自由,比如魯迅,隨便起個名字就創個刊辦個報,啥手續都不用。但是,這是許廣平這種不知所云、邏輯不通的文章能漂亮發表的原因么?丁玲妹妹若知道,多吃醋哈?
更讓人吃醋的是,說完稿子後,周老師還不忘跟學生調情下,說:「天只管下雨,繡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時候,趕緊曬一曬罷。千切千切!」
切切,大師仔細你的皮,丁玲妹子馬上也要在文壇上冉冉升起了。到時候比你還亮,不是燈塔,而是探照燈的說,晃瞎你們的眼!少年不欺窮,少女不欺丑。醜小鴨,終有一天,要變「文小姐」乃至「武將軍」的耶,你們等著瞧,哼哼!
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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