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文摘3
想說的話
在茫茫人海中,我慶幸結識了周國平先生。也只能說「我結識了」,因為他絕不會結識我。
周國平先生是我尊崇的人。他的作品我可以說是讀遍了,有的還不只讀過一遍。他的作品極大地豐富了我的人生,開拓了我的視野,也支撐著我走過了最痛苦的日子。讀到他作品的精華部分,我甚至要喊出「周國平萬歲!」,但我又由衷地慶幸中國人總算永遠走出了高呼萬歲的年代。
這些摘錄,是我從他全部作品中選出的,是我最喜歡的部分。我把它放在床邊,總是想:她是我心靈的支柱,無論何時,當我在狹隘的內心世界繞不出去的時候,她一定會指引我重新走向真知。
2007-5-28
(以下所有文字,都是本人讀周國平先生不同文集時的摘錄,全部是錄入的,可能有各別錯字,請見諒)
周國平文摘
N尼采與現代人的精神危機
榮格曾區分「偽現代人」和「真正的現代人」,前者喜歡以現代人自命,後者則往往自稱老古董。事實上,現代思潮的代表決非那些追求時髦的淺薄之輩,反倒是一些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者。
當然,在許多人身上,虛無主義並非一種自覺的意識,而只是表現為種種特徵。例如,現代人生活得極匆忙,如尼采所形容的,總是行色匆匆地穿過鬧市,手裡拿著表思考,吃飯時眼睛盯著商業新聞,不復有閑暇沉思,愈來愈沒有真正的內心生活。
女性心理
女子乍有了心上人,心情極纏綿曲折:思念中夾著怨嗔,急切中夾著羞怯,甜蜜中夾著苦惱。一般男子很難體察其中奧秘,因為缺乏細心,或者耐心。
有時候,女人的猶豫乃至抗拒是一種期望,期望你來攻破她的堡壘。當然,前提是「意思兒真,心腸兒順」,也的確愛上了你。她不肯投降,是因為她盼望你作為英雄去輝煌地征服她,把她變成你的光榮的戰俘。
你佔有一個女人的肉體乃是一種無禮,以後你不再去佔有卻是一種更可怕的無禮。前者只是侵犯了她的羞恥心,後者卻侵犯了她的自尊心。
肉體是一種使女人既感到自卑,又感到驕傲的東西。
女人和男人
女人很少悲觀,也許會憂鬱,但更多的是煩惱。最好的女人一樣也不。
快樂地生活,一邊陶醉,一邊自嘲,我欣賞女人的這種韻致。
盧梭說:「女人最使我們留戀的,並不一定在於感官的享受,主要還在於生活在她們身邊的某種情趣。」
的確,當我們貪圖感官的享受時,女人是固體,誠然是富有彈性的固體,但畢竟同我們只能有體表的接觸。然而,在那樣一些充滿詩意的場合,女人是氣體,那樣溫馨芬芳的氣體,她在我們的四周飄蕩,沁入我們的肌膚,瀰漫在我們的心靈。一個心愛的女子每每給我們的生活染上一種色彩,給我們的心靈造成一種氛圍,給我們的感官帶來一種陶醉。
不純凈的美使人迷亂,純凈的美使人寧靜。
女人身上兼有這兩種美。所以,男人在女人懷裡癲狂,又在女人懷裡得到安息。
女人作為母親,最接近大自然。大自然的美總是純凈的。
內在的眼睛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內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見現象,內在的眼睛看見意義。被外在的眼睛看見的,成為大腦的貯存,被內在的眼睛看見的,成為心靈的財富。
許多時候,我們的內在眼睛是關閉著的。於是,我們看見利益,卻看不見真理,看見萬物,卻看不見美,看見世界,卻看不見上帝,我們的日子是滿的,生命卻是空的,頭腦是滿的,心卻是空的。
P
平談的境界
如何做到文字平談有味呢?
第一,家無鮮魚,就不要宴客。心中無真感受,就不要作文。不要無病呻吟,不要附庸風雅,不要敷衍文債,不要沒活找話。尊重文字,不用文字騙人騙已,乃是學好文字功夫的第一步。
第二,有了鮮魚,就得講究烹調了,目標只有一個,即保持原味。但怎樣才能保持原味,卻是說不清的,要說也只能從反而來說,就是千萬不要用不必要的調料損壞了原味。作文也是如此。林語堂說行文要「來得輕鬆自然,發自天籟,宛如天地間本有此一名話,只是被你說出來而已」。我們能做到的是謹防自然的反面,即不要做作,不要著意雕琢,不要堆積辭藻,不要故弄玄虛,不要故作高深,等等。
第三,只有一條鮮魚,就不要用它熬一大鍋湯,沖談了原味。文字貴在凝練,不但在一篇文章中要盡量少說話和不說廢話,而且在一個句子里也要盡量少用和不用可有可無的字。事實上,所謂文字功夫基本上就是一種刪除廢話廢字的功夫。
Q
傾聽沉默
話語是一種權力----這個時髦的話題使得那些愛說話的人欣喜若狂,他們越發愛說話了,在說話時還擺出了一副大權在握的架勢。
我的趣味相反。我的一貫信念是:沉默比話語更接近本質,美比權力更有價值。在這樣的對比中,你們應該察覺我提出了一個相反的命題:沉默是一種美。
R
人生思考者的痛苦和快樂
常常有青年問我:一個人不去想那些生啊死啊的人生大問題,豈不能夠活得更快樂一些?我的回答是:
第一,想不想這類問題,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基本上是由天生的稟賦決定的。那種已經在想這類問題的人,多半生性敏感而認真,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偏偏還有一個愛追根究底的腦袋。他不是自己刻意要想,實在是身不由己,欲罷不能。所以,無論你怎樣曉以利害,都無法讓他停止去想。相反,另有一種人,哪怕你給他上一整套人生哲學課,他也未必真正去想。
第二,即使可以選擇,想與不想,究竟哪一種情形算幸福,也要看用什麼標準衡量。用約翰·穆勒的話說,一頭滿足的豬和一個不滿足的人,究竟誰活得更快樂,答案是不該只由滿足的豬來決定的。如果你從來不想那些人生的大問題,你誠然避免了想這類問題的人的痛苦,但你也領略不到想這類問題的人的快樂了。
人生尺度
人生尺度是指:教育應使受教育者現在的生活就是幸福而有意義的,並以此為幸福而有意義的一生創造良好的基礎。看教育是否成功,就看它是拓展了還是縮減了受教育者的人生可能性。與幸福而有意義的人生這個目標相比,獲得一個好職業之類的目標顯得何其可憐。
當然,我們也要用社會尺度衡量教育,但這個社會尺度應該也是廣闊的而非狹隘的。正如羅素所指出的:一個由本性優秀的男女所組成的社會,肯定會比相反的情形好得多。
人的高貴在於靈魂
我們當然不能也不該否認肉身生活的必要,但是,人的高貴卻在於他有靈魂生活。作為肉身的人,人並無高低貴賤之分。惟有作為靈魂的人,由於內心世界的巨大差異,人才分出了高貴和平庸,乃至高貴和卑鄙。
據我觀察,人在年輕時多半是富於理想的,隨著年齡增長就容易變得越來越實際。由於生存鬥爭的壓力和物質利益的誘惑,大家都把目光和精力投向外部世界,不再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其結果是靈魂日益萎縮和空虛,只剩下了一個在世界上忙碌不止的軀體。對於一個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了。
人是地球的客人
我感到寒心的是,雖然他們名義上也是知識分子,我卻覺得自己是面對著一群野蠻人。直覺告訴我,他們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讀書生活的,因而我無法用我熟悉的語言對他們說話。托馬斯談到,他上大學時在一家醫院實習,看見一位年輕醫生為一個病人的死亡而哭泣,死亡的原因不是醫療事故而只是醫學的無能,於是對這家醫院肅然起敬。愛心和醫德不是孤立之物,而是在深厚的人文土壤上培育出來的。在這方面,我們的醫學院肯定存在著嚴重的缺陷。我只能期望,有一天,在我們的醫學院培養出的醫生中,多一些有良知和教養的真正的知識分子,少一些穿白大褂的蒙昧人。
理想有何用?人有靈魂生活和肉身生活。靈魂生活也是人生的組成部分。
理想便是靈魂生活的寄託。所以,就處世來說,如果世道重實利而輕理想,理想主義會顯得不合時宜;就做人來說,只要一個人看重靈魂生活,理想主義對他便永遠不會過時。
當然,對於沒有靈魂的東西,理想毫無用處。
對於不同的人,世界呈現不同的面貌。在精神貧乏者眼裡,世界也是貧乏的。世界的豐富的美是依每個人心靈豐富的程度而開放的。
對於音盲來說,貝多芬等於不存在。對於畫盲來說,畢加索等於不存在。對於只讀流行小報的人來說,從荷馬到海明威的整個文學寶庫等於不存在。對於終年在名利場上奔忙的人來說,大自然的美等於不存在。
想一想,一生中有多少時候,我們把自己放逐在世界的豐富的美之外了?
一個經常在閱讀和沉思中與古今哲人文豪傾心交談的人,與一個只讀明星軼聞和兇殺故事的人,他們生活在多麼不同的世界上!
那麼,你們還要說對崇高精神生活的追求是無用的嗎?
阮籍與尼采
一切宗教在本質上都是否定人生的。基督教把生命看做純粹的罪惡,人生只是贖罪的過程和進入天堂的準備。佛教把生命看做純粹的苦難,人生的目標竟是徹底擺脫生命而進入滅寂的境界。
世上最易通行的人生態度大約是倫理的人生態度和功利的人生態度,因為兩者都比較講究實際。倫理意義上的善無非是以一定社會秩序的眼光來看的功利主義的善,所以兩者又是相通的。不過,倫理和功利的人生態度均以有限時空內的實際利益為目的,一個人倘若站在無限和永恆的立場上來看待人生,看出人生的短促可悲,對它們就很難接受了。
然而,文藝復興以來,科學理性取得了支配地位,人們憑概念指導生活,貪得無厭地追求技術發明和物質繁榮,既否定了藝術,又虛度了人生。尤其是在現代,歐洲人盲目追求財富,令人窒息地匆忙「工作」,喪失了精神性。尼采說:「一切時代中最勤勞的時代----我們的時代----除了愈來愈多的金錢和愈來愈多的勤勞以外,就不知道拿它的如許勤勞和金錢做什麼好了,以至於散去要比積聚更需要天才!」 「人們現在已經羞於寧靜;長久的沉思幾乎使人起良心的責備。人們手裡拿著表思想,吃飯時眼睛盯著商業新聞。----人們像總怕「耽誤」了什麼事的人一樣生活著。」 這種情形會「扼殺一切教養和高尚趣味」。而在「工廠奴隸制度下,人們成為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當了人類發明技巧上的彌縫物,被消磨了一生。問題的嚴重性在於,「在外在事物的目的上犧牲了多少內心價值」。很顯然,儘管時代條件完全不同,但是在反對人「害於物」、受外物支配的異化狀態這一點上,尼采和阮籍是一致的,而這種異化狀態則是功利的人生態度的必然結果。
在一個功利至上、精神貶值的社會裡,適應取代創造成了才能的標誌,消費取代享受成了生活的目標。在許多人心目中,「理想」、「信仰」、「靈魂生活」都是過時的空洞詞眼。可是,我始終相信人的靈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更為本質,每個人的人生質量首先取決於他的靈魂生活的質量。一個經常在閱讀和沉思中與古今哲人文豪傾心交談的人,和一個沉湎在歌廳、肥皂劇以及庸俗小報中的人,他們肯定生活在兩個絕對不同的世界上。
「精神貴族」曾經是一個大批判辭彙,可是真正的「精神貴族」何其稀少!尤其在一個精神遭到空前貶值的時代,倘若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精神貴族」,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於物質的清貧,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為了虛榮,而是真正出於精神上的高貴和誠實。
人生寓言
流浪者和他的影子
命運如同一個人的影子,有誰能夠擺脫自己的影子呢?
可是,有一天,一個流浪者對於自己的命運實在不堪忍受,便來到一座福廟,請求神允許他和別人交換命運。神說:「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對自己命運完全滿意的人,你就和他交換吧。」
按照神的批示流浪者出發去尋找了。他遍訪城市和鄉村,竟然找不到一個對自己命運完全滿意的人。凡他遇到的人,只要一說起命運,個個搖頭嘆息,口出怨言。甚至那些王公貴族,達官富豪,名流權威,他們的命運似乎令人羨慕,但他們自己並不滿意。事實上,世上所見的確只是他們的命運之河的表面景色,底下許多陰暗曲折唯有他們自己知道。流浪者終於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和他交換命運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拖著他自己的影子到處流浪。
清高和嫉妒
兩個朋友在小酒店裡喝酒,聊起了他們的一個熟人。
在任何世道,小人得志、下流胚走運是尋常事。他們的這個熟人既然鑽營有術,理應春風得意。他陞官、發財、成名、留洋,應有盡有。還有一打左右的姑娘向他奉獻了可疑的貞操和可靠的愛情,----姑娘們從來都真心誠意地熱愛成功的男人。
其中一個朋友啪地放下酒杯,激動地說:「我打心眼裡蔑視這種人!」接著有力地抨擊了世風的敗壞和人心的墮落,雄辯地論證了精神生活的高貴和身外之物的卑俗最後,儘管他對命運的不公大表義憤,但仍以哲學家的風度宣布他愛他的貧困寂寞的命運。
顯然,他是一個非常清高的人。由於他的心靈暗暗受著嫉妒的折磨,更使他的清高有了一種悲劇色彩。
另一個朋友慢慢地呷著杯里的酒,懶洋洋地問道:「可是那個傢伙和事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人生貴在行胸臆
世人常把善終視作幸福的標誌,其實經不起推敲。若從人生終結看,善不善終都是死,都無幸福可言,若從人生過程看,一個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過,不管善不善終,都稱得上幸福了。對於一個洋溢著生命熱情的人來說,幸福就在於最大限度地窮盡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極而言之,樂極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從來不曾樂過,一輩子穩穩噹噹,也平平談談,那才是白活了一場。
熱鬧的空虛
早在電報發明時,梭羅就評論道:人們急於加快信息的傳播,但是到達你耳朵的第一條新聞可能是阿德雷德公主得了百日咳。現在,有了電視和網路,我們每天獲得的信息就更多了,簡直是潮水般地湧來。可是,仔細想想,其中有多少對我們是有用的?我們自以為知道了許多事情,其實它們與我們真實的生活毫無關係,唯一的作用只是充當談資罷了。這種情況可用柯勒律治的一句詩來形容:"到處是水卻沒有一滴水能喝。"
現代媒體是靠製造無用信息維持生存的。它需要吸引公眾的眼球,保持公眾的消費,為此必須不斷製造熱鬧的話題。它的確製造出了熱鬧,但熱鬧之下往往空無一物。這種情況甚至不以其從業者的意志為轉移,一旦身在這台巨大的機器中,就不得不跟著它運轉。與媒體的朋友聊天,他們對尋找話題的壓力有多少苦衷和牢騷啊。
無論中外,文化品位較高的人大多不看或少看電視,我相信這不是偶然的。有人打比方,看電視就好像參加一個聚會,滿座是你不認識的人,不斷被介紹給你,興奮過後,你完全記不起他們是誰和說了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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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含義
托爾斯泰說:"少數人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除了上帝什麼都有了,多數人也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除了上帝什麼都沒有。"
話說得很漂亮。這句話可以換一種更明白的說法:少數人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雖然什麼都有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有什麼都是空的;多數人也需要一個上帝,因為他們雖然什麼都沒有,但是如果有上帝,就有希望擁有一切。
少數人和多數人,可以理解為富人和窮人。按此理解,上帝對於富人是奢侈品,對於窮人是唯一的安慰。富人和窮人,也可作精神上的理解。按此理解,上帝對於精神富有者是一切精神價值的終極保證,是不可缺少的信仰,對於精神貧困者是精神的鴉片,是必要的麻醉。
事實上,"上帝"只是一個符號,對於不同的人的確具有很不同的含義。托爾斯泰當然是一個精神上的富有者,他一輩子被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困擾著,苦苦尋求著他自己的"上帝"。這個"上帝"不是一般基督徒所盲信的那個上帝,而是真正能夠給困惑著他的全部人生之謎提供一個最後答案的源泉。他之所以要作此尋求,是因為他真切地感覺到,沒有信仰的人是精神上的殘廢,只能靠人為的設施生活,諸如娛樂、藝術、肉慾、名利、好奇、學問,而他決不願意這樣盲目地生活著。這個意義上的"上帝"其實就是人生的一種不證自明的最高原則,而托爾斯泰以及一切精神富有者的困惑便在於他們總是想去證明它。
世上本無奇蹟
他發現,財富再多,他所能享受的也只是自己能夠使用的部分,而這個部分是非常有限的,其餘多出的部分對於他沒有任何實際價值。由此他意識到,世人的貪婪乃是出於虛榮,而非出於真實的需要。另一是對宗教的看法。如果說他還是一個基督徒的話,他的宗教信仰也變得極其單純了,僅限於從上帝的仁慈中尋求活下去的勇氣和安寧的心境。由此他回想人世間宗教上的一切煩瑣的爭執,看破了它們的毫無意義。我相信在這兩點認識中包含著某種基本的真理。世上種種紛爭,或是為了財富,或是為了教義,不外乎利益之爭和觀念之爭。當我們身在其中時,我們不免很看重。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並且絕對沒有返回的希望。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也用魯濱遜的眼光來看一看世界,這會幫助我們分清本末。我們將發現,我們真正需要的物質產品和真正值得我們堅持的精神原則都是十分有限,在單純的生活中包含著人生的真諦。
世態人情
「走自己的路,讓他們去說吧!」---因為他們反正是要說的!你的幸與不幸並不關他們的痛癢,他們不過是拿來做荼余飯後的談資罷了。所以,你完全不必理會他們,尤其在關涉你自身命運的問題上要自己拿主意。須知你不是為他們活著,至少不是為他們荼余飯後的閑談活著。
海涅有一首詩,寫他夢見自己做了天主,天使們圍繞著他,讚美他的詩藝,請他吃糖果糕點。可是,他覺得這種天堂生活無聊透頂,便決定利用天主的權力讓自己開心一番。於是,他顯示奇蹟,讓柏林城裡下起檸檬汁的雨,街溝里流著上等葡萄酒,然後看那些假紳士們擁到街上,對著水溝牛飲,把馬路舔得乾乾淨淨。他們心裡想的是:這樣的奇蹟不會天天發生的。
如果我做天主,我能想出什麼樣的惡作劇呢?如今,在我們這裡,真紳士少,假紳士也少,多的是赤裸裸的自私和貪婪。如果顯示海涅想出的那種奇蹟,我不會看到相同的有趣場面,只會看到貪官和姦商勾結,惡警和地痞聯手,封鎖馬路,壟斷水溝,坐地分贓,甚至割據火併。
到處供奉財神爺,供奉福祿壽三神,世上有哪一個民族如此厚顏無恥地公開崇拜金錢,坦然於自己的貪婪?
孤獨是因為內容獨特而不能交流,孤僻卻並無獨特的內容,只是因為性格的疾病而使交流發生障礙。
書籍和電視的區別
其一,書籍中存在著一個用文字記載的傳統,閱讀使人得以進入這個傳統;電視以現時為中心,追求信息的當下性,看電視使人只活在當下。
其二,文字是抽象的符號,它要求閱讀必須同時也是思考,否則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義;電視直接用圖像影響觀眾,它甚至忌諱思考,因為思考會妨礙觀看。
結論:書籍使人成為文明人,電視使人成為野蠻人。
守望的角度
守望者是這樣一種人,他們並不直接投身於時代的潮流,毋寧說往往與一切潮流保持著一種距離。但他們也不是旁觀者,相反,對於潮流的來路和去向始終懷著深深的關切。他們關心精神價值甚於關心物質價值,在他們看來,無論個人還是人類,物質再繁榮,生活再舒適,如果精神流於平庸,靈魂變得空虛,就絕無幸福可言。所以,他們虔誠地守護著他們心靈中那一塊精神的園地,其中珍藏著他們所看重的人生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同時警惕地瞭望著人類前方的地平線,注視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生命的自娛和祝福
人有兩種活動,一是生命的自我娛樂和自我享受,一是消耗生命以謀求外在的利益。一個人若客觀的逼迫或主觀的慾念而過於操心於後一種活動,前一種活動就必然被壓抑,久而久之,性靈終於磨滅了。這樣的人即使以繪畫為畢生職業,他也只是一個從事著功利活動的畫匠,他的作品必定缺少生命的藝術的光輝。相反,如果一個人的性靈足以抵抗功利世界的壓力,智慧足以看淡功利世界的誘惑,在當今這個極端功利社會中仍能陶然於生命的自娛,那麼,無論他是繪畫、寫作、歌唱,還是僅僅有滋有味地生活著,他都無往而不是生活在一個真正意義的藝術世界之中。
生命變成真理
有的人必須寫作,是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真理,這真理是他用一生一世的日子換來的,他的生命已經轉變成這真理。通過寫作,他留下了真理,也留下了生命。讀他的作品時,我們會感到,不管它的文字多麼有分量,仍不能和文字背後東西的分量相比,因而生出敬畏之心。
我的所思所寫基本上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也許正因為如此,寫出的東西才會對那些面臨著相似問題的人有所啟迪,從而間接地產生了影響社會的效果。
死
中國的聖人說:「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約會倒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學的分野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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