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特朗普賽跑的赴美生子夢 | 長報道

「特朗普是一面鏡子，折射出不同的心態，這很正常。」林峻說，「但我們都愛孩子，愛是相同的。」

文 韓墨林

編輯 向榮

圖尹夕遠

「蝴蝶」特朗普如其所言扇動了他的「翅膀」。

按照「蝴蝶效應」理論，亞馬遜雨林的一隻蝴蝶偶爾振動翅膀，也許兩周後就會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不過這一次，風刮到了洛杉磯，引發日益龐大的赴美生子產業鏈震顫不已。

當地時間2017年1月27日，這位美國第45任總統在華盛頓簽署「禁穆令」，暫停七國公民入境三個月。這一天是中國農曆的除夕夜，不少華人還沒來得及安心過春節，就被特朗普「製造」的「龍捲風」吹了個冷顫。

在洛杉磯爾灣的雙層別墅里，帶著妻兒跟遠在中國的父母視頻後，李淮便躲進書房。躊躇良久後，他向北京辦事處的合伙人發了封郵件：春節假期後，儘快開會討論這個「變局」。

李淮是洛杉磯一家中等規模月子中心的負責人。他書房的案頭上擺放著厚厚一摞針對特朗普移民緊縮政策的分析材料。公開宣稱「美國優先」的特朗普入主白宮後，這類分析頻現於報章。李淮細心地把它們收集起來。他擔心這將在不久的未來影響他的生意。

自2008年旅遊簽證放開、赴美生子門縫初啟，至2016年中國赴美生子人數攀升至8萬餘人，一條把中國孕婦輸送到美國生子的產業鏈在迅速形成和擴張。「大本營」洛杉磯聚集了幾百家月子中心。在奇諾崗，在羅蘭崗，在爾灣，這條上萬人棲食的產業鏈一直低調運行。2016年12月到2017年3月，產業鏈前端諮詢機構的業務量出現了一波明顯的上升，並引發大量猜測和爭議。人們的關注點均在新總統「出位」言論釋放的收緊移民政策的訊號。

這種擔心切實地籠罩在許多以此營生的人身上。

與特朗普賽跑

發完郵件後，李淮回到客廳，看到妻子和兒子抱著玩偶開心地笑，他的笑容也回到了臉上。窗外是太平洋的粼粼波光，寧靜看不到潮流暗涌。

但「龍捲風」在一周後就掠過大洋，登陸李淮月子中心在北京的辦事處。諮詢經理籍晗輝春節後一上班便和同事們開會討論「變局」。會議在爭論中結束，大家僅有的共識是特朗普帶來的影響至少在客戶的心態上，確鑿地存在。

美國大選後，前來諮詢的准父母幾乎都會詢問：「特朗普上台了，我們還能去生孩子嗎？」

籍晗輝與美國合伙人開視頻會議

「當然可以，這是憲法規定的，只要孩子生在美國，就是美國人了。」這是籍晗輝和同事給出的標準答案，言辭誠懇，訓練有素。他們還會遞給客戶一份參考文件：「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的人，均為合眾國和他們所居住州的公民。」條文出自美國憲法，打著黑色下劃線，清晰而篤定。

但這並不足以打消客戶的焦慮與懷疑，並且讓籍晗輝的整個春節期間都不安生。他帶著妻兒在新馬泰度假時，平均一天收到40多條諮詢業務的微信，疑慮全都指向剛剛宣誓就任的美國總統。

為了讓同事「引起重視，有一個應對的心態」，林峻也跟同事們開了很多次會。他的月子中心也在爾灣，國內辦事處在杭州。而上海一家赴美生子簽證通關諮詢機構的負責人小雪媽，親自寫了十幾篇關於特朗普的分析文章，所有標題都有同一個標籤「和川普賽跑」。

在小雪媽看來，雖然美國修憲並非易事，但特朗普想要用行政手段打擊赴美生子很容易，譬如把新生兒申領各種證件的時間從一個月延長到六個月（B類簽證停留美國的最長時限），大多數中國媽媽就束手無策了。

佛羅里達州的一家媒體分析，即使旅遊生育不違憲，按照特朗普的性格，「他可以下令中國大陸來美國的18到40歲女性在3個月內全部不可以入境，就像『禁穆令』那樣」。

從業者普遍覺得，這個集諸多爭議於一身的總統可能給產業帶來難以預測的風險。猜測來自他罕異於傳統政客的高調姿態、強火力言論、以及被「禁穆令」等政令不斷佐證的強硬執行力。

與特朗普相關的報紙出現在赴美生子中介機構的桌上

美國大選中，赴美生子一度成為抨擊靶心，「定錨嬰兒」（父母雙方非合法居民，但憑藉「落地公民權」政策自動成為美國公民的嬰兒）的說法被一再提出。加州一些地方的居民甚至發起「保護城市」的遊行，抵制前來生育子女的外國人。

林峻的女兒艾達2013年出生在美國。他認為，反對外國人來美生子在歷屆大選中都是「共和黨的政治籌碼」。這一次的特殊之處與其說源自爭議本身，不如說來自特朗普其人。籍晗輝回憶，會議上爭論最集中的點就是對特朗普個人氣質的判斷。「他是不是會說到做到？」很多人回答「是」。

「他不像那些競選說一套上台做一套的政客。『禁穆令』被判定違憲，他就迅速起草了另外一條政令，以前哪個總統會這麼做？」李淮對《博客天下》侃侃而談，「他現在還沒完全展開競選時承諾的行動，打擊赴美生子就是承諾的一部分。未來，這應該會影響到絕大部分來生孩子的人。」

猜測層出不窮。這幾個月間，「川普上台，還能去美國生孩子嗎？」、「川普上台，取消出生公民權？」等文章，在網上大量傳播。

不過，特朗普對赴美生子的「影響」始終止於猜測，迄今沒有數據印證。至於諮詢量的上浮，籍晗輝認為，「更像莊稼的大小年，一茬一茬的，譬如猴年來生孩子的人肯定多於羊年。」根據籍晗輝的觀察，2011年至今，類似的數據波動一直存在，卻沒有被賦予別種解讀。

「母親的心」

顯然，特朗普吹來的「龍捲風」真正攪動波瀾的海域，是人們的心理。一個明顯的跡象是，多個赴美生子群里出現了更活躍的討論與上升的焦灼情緒。36歲的網站編輯陳朱涵告訴《博客天下》，就是這些不斷重複的討論和分析，讓她從不屑到習慣，然後「思維不知不覺被帶起來了」。

「你不能說這些預測一點道理也沒有，為了孩子，你一點兒險都不能冒。」說這話時，陳朱涵已住進爾灣一家月子中心的雙層別墅，即將生產。

把第二個孩子生在美國，給他（她）「多一種選擇」，是陳朱涵很早就有的想法。她覺得兒子沒有童年，幼兒園就在背誦詩詞和英語對話，現在上了小學，跟風學奧數和作文，每天作業寫到十點多。「那麼小的孩子！」但就如許多赴美生子的家庭那樣，抉擇之前，陳朱涵經歷過漫長反覆的權衡。對一個工薪家庭而言，僅看保守估計三十萬元人民幣的開銷，這已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丈夫曾委婉地勸她把這筆錢用在「更實在的地方」，譬如把兩室的房子換成三室，這對於兩個孩子的家庭更緊要。父母則對「美國外孫」懷著本能的陌生感。「你是不是將來要送他（她）去美國？」陳朱涵的母親曾這樣追問她，「美國有那麼好嗎，比一家人在一起還重要？」

陳朱涵心裡過不去的檻是兒子，將來弟弟妹妹輕鬆申請美國大學，或者以很低的門檻上清華北大，對同一個屋檐下長大的兒子可能是種打擊。為這種擔憂，陳朱涵偷偷哭了好幾次，「因為兒子想這麼做，又為了兒子不願這麼做。」

2016年底是陳朱涵最焦慮的時候，她在天涯社區發帖子，邀請在美國生過孩子的媽媽加入她建的微信群交流。結果進群的都是中介，天天追著她發廣告。她注意到有個打招呼特別頻繁的中介，在特朗普上台的幾天後，把昵稱從「瀟瀟雨歇」改成了「跑贏川普」。

特朗普上台後，赴美生子機構的諮詢量明顯上升

陳朱涵和「跑贏川普」有過一次對話。她對美國政治不是外行，編輯過幾個大選的專題，對「聳人聽聞、煽動性的宣傳」沒好感。「那麼多層級的掣肘和監督之下，一個民主國家的總統能做什麼？修憲？」在又一條廣告之下，陳朱涵回復。對方給她發了一篇很長的分析文章，內容是探討使用行政手段變相阻隔赴美生子通道的方式，如提高簽證、入境審查門檻，撤銷註銷簽證等。

幾天後的早晨，一夜無眠的陳朱涵斬釘截鐵地告訴丈夫，「孩子我一定要生在美國，周末就去辦手續」。丈夫沒作聲，決定就這麼做出了。

這些年，隨著老鷹護照帶來的自由和福利漸漸被人們了解和重視，以及赴港生子通道收緊導致的客流合併，還有二胎政策的催化，關注赴美生子的人群日趨增多，中介的競爭和宣傳也越發賣力。陳朱涵注意到，2016年10月，清華大學宣布了「國際學生申報清華大學不再需要考試」的政策。僅僅4天之後，這條消息便以宣傳廣告上醒目文字的形式，出現在了她的QQ郵箱里。

「或許，（那些分析文章）極力解讀特朗普的性格和政策，引起閘門即將落下的恐慌，也是某種廣告策略。」陳朱涵沉思著說。

「實際上，落地公民權每年都被共和黨當籌碼提出來，但誰也不可能真正改變什麼。」她繼續說。直到現在，陳朱涵也不真正相信特朗普有這個能量。「但是……」她的語調慢下來，彷彿不知道如何把邏輯說圓，最終以一句並不切題的話給出了答案：「這就是母親的心。」

28歲的楊航認為這句話也說出了自己的心聲。「蝴蝶」特朗普扇動翅膀時，新婚的楊航正陷入糾結之中。她沒有經歷陳朱涵那樣的矛盾和掙扎。結婚之初，她就決定「一定要把孩子生在美國。」因為一位長輩親戚在俄亥俄州的大學教書，她對美國教育了解且心馳神往。但「禁穆令」讓她有點驚惶，她學的阿拉伯語專業，憑直覺認為這個「履歷」意味著某種引起反感甚至拒簽的危險。

楊航還沒有孩子，也不打算這麼早備孕。但她和丈夫還是取消了近期去美國度假的計劃，因為即使短期度假，也有一定的概率被拒簽，而這個「敏感時期」的拒簽記錄，或許會影響未來的計劃。

這種看似非理性的憂慮映照在很多人身上。在小雪媽看來，楊航們的憂慮，「看起來不可思議，但太正常了。」「禁穆令」出台後，一位也想日後把孩子生在美國的朋友焦急地和她通電話。作為國內某知名通訊公司的員工，那位朋友曾外派沙特工作過。他對這段經歷憂心忡忡，認真地詢問小雪媽：「你說我這是不是簽證污點？」

「美國歡迎有錢人」

「你不能到美國生孩子！特朗普總統說了，以後都不讓來美國生了！」

2月17日從洛杉磯海關過境時，陳朱涵就感覺到了迎面撲來的「龍捲風」，並對那一刻的冷和恐懼記憶猶新。

當陳朱涵有些遲疑地坦陳「去美國是為了生第二個孩子」時，接待她的墨西哥裔海關人員冷冷地給出了這句回應。中介幫著準備好的台詞被尷尬地打斷。隨即，她被帶進「小黑屋」，聽到海關人員談論她的時候，有「High risk」「Everyday story」等幾個讓她的心陡然下墜的詞語。接下來是一番凌厲且事無巨細的詢問：攜帶的現金，丈夫的情況，第一個孩子的情況，醫院的預約，大齡孕婦醫療風險的應對。還有，來美國生孩子的真實理由。

4個半小時的查驗有驚無險，出門時陳朱涵幾乎汗透衣背。3萬美元的現金和匯票、保險單，還有中介製作的醫生預約單，最終贏取了入境官員的信任。這時月子中心派來接她的司機已經等候了兩小時。

「從容不迫，展示出一種富足帶來的底氣，這是他們要的。」陳朱涵說，「我不佔用美國福利，這句話一定要搶先說出口。」這些都是中介的指導。為此，陳朱涵還特意買了生育保險。根據她的反覆計算，只要不發生意外，買保險的錢比醫療費還貴。為了行程順利，她咬牙咽下了這種「不划算」。她事後安慰自己，那個入境官員翻看她的保險單時，似乎「眉毛舒展了一下」。

陳朱涵在月子中心的室友子姍，臨行前同樣按照中介的指導，對自己的社交媒體進行了刪除和設計。刪除的內容甚至包括對霧霾的抱怨，她擔心這會引起入境官員不必要的解讀：你不喜歡中國，是不是就不會回去了？入境前，她還特意給要好的朋友發了一條微信：「三個月就回來了，回來請你吃飯。」入境官員確實查閱了她的手機，她不知道這些準備是否真的起到了作用，但無論如何，她成功了。

小雪媽注意到，向她抱怨「簽證和過關被刁難，被蠻橫指責你不能來生孩子」的客戶變得多起來。她猜測是特朗普釋放的某些被解讀為「排外」的訊號，使執法人員感受到了風聲，心態發生了微妙轉變。她回顧自己經手的案例，發覺在奧巴馬時期，這類抱怨極其罕見，那時「非法移民」是需要避諱的詞，簽證官和入境官員或許反感「這些人成群結隊來我們國家生孩子」，但因為政治正確的屏障，他們不會宣之於口。現在，這層顧忌被打破了，就像魔鬼被從瓶子里釋放出來。

洛杉磯爾灣一家月子中心，管家正在廚房為產婦準備餐飲（採訪對象供圖）

待產的陳朱涵和子姍很快發現，月子中心的集中地洛杉磯爾灣，是「特朗普颱風」的「風暴眼」，爭議和猜測在這裡尤其劇烈。

第一線風聲來自司機老蔡。載陳朱涵去月子中心的路上，老蔡和她聊起之前合作過的一家月子中心關門了，「留下個爛攤子」：公寓的押金要不回來，還拖欠了他的工資。

「我跟你說，你明年可能就來不了了。」陳朱涵對老蔡這句話印象深刻。

「為什麼是明年？」自認內行的陳朱涵很想問他。但當時陳朱涵還沒從海關盤查的緊張中緩過神來。後來她再沒見過老蔡，據說他去了別的地方。

在陳朱涵和子姍居住的月子中心，管家經常在吃飯的時候用刻薄的語言講特朗普的笑話。特朗普上台後，這家月子中心已有10多位客戶被擋在了海關外，這導致房屋空置的損失和合同糾紛。另一家月子中心和他們在一個區域，常年有月均20人的穩定客流。2017年2月，那家月子中心幾乎所有客人都遭遇拒簽，老闆也消失了。

「拒簽率在增加。」李淮和林峻都向《博客天下》確認了這種現象，並認為這或許會成為一種趨勢。客戶赴美前，他們會通過電話、視頻、指導手冊，反覆排練可能出現的問話。其中「赴美生子不能佔用美國福利」會被格外強調。子姍抵達月子中心不到一周，就應中介的請求，寫了攻略發到群里，攻略的主題是「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有錢人，因為美國歡迎有錢人。」

在林峻的觀察中，以目前赴美生子市場的最大疑慮「拒簽增加」而論，高資產客戶所受影響微乎其微，財產證明低於50萬的群體則有相當一部分被阻隔在大使館或海關門外。反射在洛杉磯，便是北部的華人區、東部的墨西哥區受災較重，而爾灣這類高端月子中心集中的「富人區」相對平靜。以爾灣為例，現在因客戶拒簽或拒絕入境而空置的區域，也是建成五六十年、環境很差的公寓小區，連洗衣房都是公用的。樓道頻現零散廣告，客人居住時還有其他月子中心的人敲門推銷和騷擾。

從李淮和林峻往年經手的案例看，拒簽率增加是一個持續升溫的過程，早在特朗普上台前，這種趨勢已經顯露端倪。目前客戶被海關刁難的現象，只是由頻發的個案拼湊而成，「不可能有機構提供這樣的數據，」林峻說，只不過，「人們十分願意朝著這個方向解讀。」

「產業轉型」

陳朱涵最近很不開心。她和室友因為「誰吃了誰放在冰箱里的東西」吵了一架。孤獨造成焦慮，焦慮滋生火氣。但轉眼間，她們又結伴逛街。「互相依戀，又互相排斥。」

林峻介紹，只要是稍具規模的月子中心，就會安排專業的心理疏導人員，幫助准媽媽度過獨居異國的心理難關。更必不可少的是管家、廚師、司機、清潔工……「到現在，月子中心在洛杉磯已經形成了非常成熟的產業鏈，你可以想像多少人痛恨特朗普可能砸了他們的飯碗。」林峻對《博客天下》說，「雖然他不可能做得到。」

在爾灣，一個沒有身份、沒有學歷、早年「黑」在美國的中國大媽，可以找到一份月薪5000美元上下的月嫂工作，甚至不需要太多訓練，因為市場擴張很快，勞力供不應求。可是，特朗普上台後露出的口風，讓許多人的生計搖搖欲墜。

月嫂劉安慶是這樣的彷徨者。她告訴《博客天下》，在洛杉磯，黑眼睛黃皮膚是另一種通行證。「月子中心只認華人。」福建一帶的方言就像接頭暗號，你帶我，我介紹你，找一個飯碗很輕鬆。她不懂英文，但這並不妨礙什麼。她所在的街道，「反特朗普」的招牌與居民抗議月子中心擾民的標語共存。每一天，劉安慶都泰然地與這些陌生的英文擦身而過。

劉安慶並不擔心新總統妨礙她掙錢，「不用想的這麼遠。」但她對特朗普新政下「兒子將來來美國會更困難」這個猜測很敏感——她印象中的特朗普是個「非常排外的總統」。劉安慶與家人分別十幾年了，並不明白用什麼方式可以團聚，但她相信，一直這麼工作下去，這個事情就有希望。

特朗普醫改提案在眾議院受挫，意外地寬慰了劉安慶。「你看，川普要改醫保，白宮的人誰都不幫他，也不是個能幹成事的樣子嘛。」

在林峻眼裡，特朗普吹來的「龍捲風」，雖聲勢浩大，但力量孱弱，影響止於心態層面，「他本人就是個不靠譜的騙子」。之所以爭議如沸，是因為特朗普上台的時期，恰與赴美生子產業經歷陣痛，艱難轉型的尾聲重疊。這種關聯極易被解讀為「特朗普影響了赴美生子產業」。

美國洛杉磯是月子中心的聚集地（圖片來源於網路）

沒有門檻，沒有執照，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也沒有監督。這導致行業最初的發展具有強烈的草莽特徵。搜索「月子中心、騙子」，會得到大量不重複的控訴。關鍵是，早期赴美生子的家庭多是為「不合法的二胎」，受了騙也不敢去告，怕事情鬧大被單位知曉。早期甚至有月子中心以「通知單位」威脅客戶停止糾紛。

林峻曾是受害者。4年前，他興奮地陪同妻子降落在洛杉磯，剛落腳就發現受騙了，中介承諾的住所是獨棟別墅，卻把他們安置在簡陋的公寓里，伙食粗糙吃不飽。他們剛安頓下來，就被告知此前交的30%定金僅是中介費，吃住的費用必須另外繳納，且價格不菲。

林峻忍不下氣，帶著妻子搬了出去。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在陌生的國度尋找旅館時的迷茫與無措。

這段經歷的刺激使林峻決定投身這個產業。「市場這麼亂，我們或許可以立一個標杆。」他當時想。但他很快發現，行業的不規範是同行壓價競爭所致。2013年之前，赴美生子人群的主流目的還是規避一胎政策，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客戶資產情況差距懸殊，「月子中心只想掙錢，客戶只想省錢」，甚至不惜坑蒙拐騙。

以大多數「剛需」客戶的資產情況來看，如果簽證時誠實告知來美國的理由，拒簽的可能性很大。於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古老邏輯開始運行。林峻和李淮都記得，早期的赴美生子就如《北京愛上西雅圖》演的那樣，孕婦假裝旅遊，用衣著掩飾隆起的肚子。還有一些中介廣泛使用的小技巧，譬如偽造商務簽證的邀請函或簽證記錄。

在尚不規範的行業，亂象無處不在，客戶違約頻發。林峻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一位「漂亮的女客戶」，為了賴掉林峻9800元的諮詢費，她謊稱腹中孩子出了問題，無法赴美，以此要求退費，卻自己悄悄去了美國。後來客戶生產時真的出了意外，需要住院，醫療費滾雪球般累計到上百萬，但由於事前有欺騙行為，林峻為她代辦保險的公司認定這位客戶涉嫌欺詐，不予理賠，必須自掏腰包。

月子中心那邊也是如此，宣傳與事實不符、亂收費，已被視作常態。甚至有月子中心盜取客戶個人信息長租公寓，對退租的違約金置之不理，導致已回國的客戶在懵然無知的狀態下產生抹不掉的信用污點。

此外，來美孕婦通過申請「白卡」（美國政府給符合條件的低收入或無收入的公民、永久居民等提供的免費醫療保險卡），抵消醫療費用的情況更是廣泛存在。在林峻的印象中，常有孕婦開著租來的寶馬去醫院檢查，卻以收入低為理由申請「白卡」，不付一錢走人。2014-2015年，由於這類質疑頻繁被當地媒體報載，美國政府對月子中心的清查也變得嚴格。 2015年3月的一次清查規模最大，40多家月子中心受到調查，11名孕婦被起訴，風暴甚至跨過太平洋出現在國內媒體的醒目位置。簽證欺詐的概念和後果，也漸漸開始被國人知曉和規避。

2015年，因負面新聞頻發，加州月子中心遭到大規模清查（圖片來源於網路）

籍晗輝和被清查的幾個月子中心有往來。他告訴《博客天下》，儘管當時新聞的矛頭指向月子中心，但在漫長的訴訟之後，所有月子中心都未受任何懲罰，老闆換了個殼就繼續經營。後果只降臨在孕婦身上，她們被遣返回國，未來再難入境，陪讀的通道被封堵，依親移民也幾乎成為泡影。

「可以說，正是那次事件改變了整個赴美生子產業的格局。」籍晗輝分析。

監管力量的逐漸強勢，客觀上推動了赴美生子產業的緩慢正規化。「掙一筆是一筆的月子中心漸漸被淘汰。」林峻說，「然後特朗普就上台了，這個過程與他發生微妙的聯繫。」

在林峻看來，這種聯繫並非全無道理。特朗普宣稱和推行的一些理念，和月子中心發展的趨勢其實是一致的。比如特朗普反對濫用美國福利，而月子中心主張「重視高資產客戶，全程自費，不佔用福利」。「這不是特朗普推動了什麼，而是行業要想生存，必須這麼做。」

林峻認為，從美國政府角度來說，正規的赴美生子市場是一樁雙贏的交易，它將為美國帶來顯而易見的經濟利益。在洛杉磯的醫院裡，前來生孩子的中國媽媽幾乎佔據待產孕婦的三分之一，且大部分直付現金，使醫院得以避免冗長的保險結算程序。還有，來美國生孩子的家庭通常購買力不弱，足以在商場一次豪擲幾萬元掃貨。

「沒有哪個政府會拒絕你來花錢。」林峻說，「他如果切斷這個通道，那些商家和醫院就會首先抗議。」

早走一步

「美國現在不讓人進來，也因為來生孩子的人太多了，人家能不煩嗎。」在採訪中，劉安慶突兀地插進一句，「以後中國發展肯定比美國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要把孩子生在美國。」

當初，林峻把孩子生在美國的決定，整個家族無人支持，沒人理解他為什麼要把孩子生在萬里重洋之外。「將來孩子都不在你身邊，你有什麼意義？」在家鄉杭州，林峻的一戶親戚和他一樣，挖空心思給孩子籌備順暢的成長之路，他們的禮物是800萬的學區房和高中之前一路暢通的升學。那個孩子和林峻的女兒同齡，已經報了五六個培訓班。林峻和他們聊孩子的成長，誰也無法說服誰。但林峻知道自己看重什麼，他希望女兒在一個更加溫良的環境中長大，並希望守護這個環境的一些原則能夠持續下去，譬如多數對少數的包容，族裔之間的平等，還有超越仇恨的愛。

現在，林峻一家半年居住在美國月子中心附近的新家，半年居住在國內，女兒跟著他在兩地幼兒園輾轉。在這個過程中，林峻注意到，美國幼兒園在幫助少數族裔孩子適應方面，工作十分細緻，孩子融入很快，經常有一些讓他驚喜的進步。譬如女兒不時提醒他：「爸爸，你應該說thank you，你應該說please。」

相較對產業的影響，林峻真正擔憂的是特朗普在競選中和上台後頻發的「排外」言論，會使美國社會的種族主義復甦，進而可能影響孩子在美國的生存環境。畢竟未來把孩子送到美國，是許多赴美生子家庭附加在選擇之上的期許。

圖片來源於網路

李淮把兒子盧卡生在美國的原因與林峻類似，「給孩子更好的成長環境，以及未來多一種選擇。」出國前，李淮住在湖邊，樓高二十多層，但很少看到湖面，「空氣太髒了」。

李淮曾經是體育生，經常感受到國內教育對體育生的「隱形歧視」。十年寒窗，他積了一肚子委屈，特別羨慕美國校園裡運動健將眾星捧月的地位。自身經歷給他的體會是：在自己喜歡的領域收穫成就感，在國內現行的教育體制下，非常艱難，嚴酷的競爭壓制了本應五彩斑斕的選擇。他不願兒子在這樣的壓力下度過學生時代。

出國前，李淮做了5年的一線刑警，付出了大量青春心血。一線的經歷也留給他許多刺激又溫暖的回憶。「保護人民」的壯志讓他一度對自己的職業十分自豪。但當被調進入公安廳，他感到尊嚴蕩然無存。「一個處長竟然能把副處長當孩子訓斥，一個科長進處長辦公室送文件，出門時竟然倒退著走出來。」李淮感到「完全無法接受、極度失望」，五年積累的熱血不到一年就被耗幹了。

即使認定特朗普會切實影響到赴美生子產業，李淮依然支持特朗普成為美國總統。他希望孩子能夠像他一樣，在美國通過努力獲取公平的回報，「崇尚個人奮鬥，多勞多得，不依靠別人」。他覺得奧巴馬和民主黨的政策「太理想主義了」，「富人的錢分一分，大家一起和諧，但這不公平。」按照奧巴馬醫保，李淮全家每月醫療費用要1000多美金，附近的收入低的家庭只要10美金。「憑什麼？」他忍不住問，「難道我們努力還錯了嗎？」

小雪媽和李淮的觀點類似，儘管她並未在美國長期生活過，但對女兒未來的關切，使她非常關注美國的點滴動向。在宜山路的咖啡館裡，這個生長於上海的媽媽以家鄉為例說明自己為何支持特朗普。「身為上海人，我對那些美國人的想法感同身受。這麼多外地人搶了本地人的工作，又製造污染和犯罪，我們又不能在公開場合表達反感，這公平嗎？」她接著說：「上海吸引人是本地人建設的好，可那些人剛來上海，或者美國，就要一切待遇和本地人平等，否則就是歧視，這不是扯淡嗎？」

她堅持現在上海落戶政策太低了，「有工作就可以留下來，過幾年搞一個居住證，過幾年搞一個居轉戶。」基於同樣的理由，小雪媽也反感奧巴馬「對非法移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任期內默許非法移民吃福利」的態度，她欣賞的就是特朗普的強硬。

小雪媽的女兒2013年出生在美國。當初宣布這個決定時，她的父母激烈反對，甚至把「不愛國，兩頭佔便宜」的帽子扣在女兒頭上。兩代人的觀點在尖銳分歧的同時，卻在「對佔便宜的反感」上，達到了微妙的統一。

4月24日，注意到特朗普政府針對「白卡」的一項改革，小雪媽又敏銳地想到了赴美生子的問題，這項政策提高了公民申領白卡的門檻。在她看來，正透露出政府獎勤懲懶，鼓勵自力更生，減輕財政負擔的態度。「納稅人尚且如此，何況短期居留的外國人呢？」小雪媽說。她擔憂這預示著特朗普政府對「吃福利的外來者」更強烈的反感和防範，並可能殃及池魚。

可以預見，對閘門是否會落下的猜測，在「蝴蝶」特朗普任期的長時間內，不會停止。籠罩在他們心中的疑惑和擔憂也將許久不散。

「特朗普是一面鏡子，折射出不同的心態，這很正常。」林峻說，「但我們都愛孩子，愛是相同的。」

特朗普上台之初，李淮月子中心的司機去洛杉磯機場接一名准媽媽。回程時恰逢反特朗普遊行的人圍堵了機場，六條出行的通道只餘下一條，車龍凝固不動，像冰凍的燈海，半點沒有融化的跡象。但他們的車子在封凍之前已經開出了擁堵區，正疾馳在通向目的地的途中。

李淮很慶幸自己只是「提前了那麼一點點」。

（應採訪對象要求，林峻，李淮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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