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式批評對當下的啟示(文論天地)
張 莉
《 人民日報 》( 2013年04月05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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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能夠蕩滌時代的「障眼物」而直接進入作品內部,發現作家最基本的藝術感受力。
●他寫評論有如與人談話,沒有刻意為之之感,他要使用一種可以與讀者產生交流的表達方式,與讀者互動和分享。
4月6日是孫犁誕辰100周年紀念日。長期以來,孫犁以散文名世,很少有人知道,孫犁是最早為鐵凝、賈平凹、莫言寫下評論文字的批評家。上世紀80年代初期,依憑藝術直覺,孫犁發現了這些作家的作品的閃光點並寫下了熱情洋溢的文字。以大量的「讀作品記」及對一大批青年作家的發掘,孫犁成為了80年代文學現場當之無愧的「披沙揀金者」。今天看來,懷有「赤子之心」的孫犁將作家的形象感性表達與批評家的理性思考恰切地融合在一起,這在不斷反思文學批評文風的今天具有啟發意義。
首先是孫犁身上獨立的文學審美判斷。多年的寫作和閱讀經驗使他不隨波逐流。這位從解放區走來的寫作者,經歷了1949年後中國文壇各個風雨時期,也經歷了新時期諸多名目繁多的文學潮流,在熱鬧的文學潮頭,都難覓孫犁的身影,他主動「失之交臂」。這似乎註定了孫犁的文學批評不會「趨時」,他不會因為某位作家是「弄潮兒」而多加關注。他與「熱門作家」主動保持距離,恰恰表明了他的態度和主體性,他有能力蕩滌時代的「障眼物」而直接進入作品內部。孫犁看重作家的藝術氣質和修養,看重他最基本的藝術感受力。
孫犁對文學作品「藝術品質」的強調改變了鐵凝《哦,香雪》的命運,某種程度上也帶動了當時文學批評標準的潛在遷移。1982年,《哦,香雪》在《青年文學》發表,並未引起反響。當時的批評家和讀者更青睞寫社會熱點問題的「政治小說」,看重「寫什麼」,因而,這部淡雅清新的作品並未受到批評家的重視。孫犁在他的批評文字里不斷地重申,這部作品的價值在於它是「詩」而不是別的什麼。《哦,香雪》最終能衝出「政治小說」的重重包圍,進入當年文學批評家們的視野中並勝出,孫犁功莫大焉。30年後重新回看那段文學史,孫犁對作品的判斷無疑是準確的,他對《哦,香雪》的評價也是公允的。
對「藝術標準」的強調是孫犁批評最為獨特之處,這種文學判斷建立在他堅實的閱讀與創作經驗之上。如何衡量作品的藝術性?在孫犁看來,對一部作品的理解應該從整體出發,批評家應該有整體視野,有跳出作品進行判斷的能力,「有些評論,不是從作品的全部內容和它的全部感染力量著眼,不是從作品反映的現實,所表現的時代精神以及人民在某一時期的思想感情著眼,而僅僅從作品的某些章節和文字著眼,使得一些讀者在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就只是去『捕捉』美麗的字句,詩意的強調。」這種作法值得懷疑,那些為了讚美而尋章摘句的評論是投機的和不負責任的。美既不抽象,也不孤立,它是活生生的,在深刻反映現實並寄寓寫作者情感的時候,美才能產生,才有力量。
研究者們都注意到孫犁文學批評寫作的獨特性。他喜歡從個人閱讀感受入手,尋求及物、形象的表達。比如,他將賈平凹《靜虛村記》的美妙感受與作品的美好意境合而為一:「這不是一篇大富大貴的文字,而是一篇小康之家的文字。讀著它,處處給人一種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光亮和煦,內心幸福的感覺。」他對林斤瀾小說的比喻令人難忘,「在深山老峪,有時會遇到一處小小的採石場。一個老石匠在那裡默默地工作著,火花在他身邊放射。鎚子和鑿子的聲音,傳送在山谷里,是很少有人聽到的。但是,當鋪砌藝術之塔的堅固、高大的台基時,人們就不能忘記他的工作了。」孫犁寫評論有如與人談話,沒有刻意為之之感。某種意義上,這樣的寫作風格可能也與他的《天津日報》副刊編輯身份有關,這使他及時傳達閱讀感受,也使他對閱讀對象有清晰定位,他必須使用一種可以與讀者產生交流的表達方式,他必須與讀者互動與分享。
重要的是準確。在紀念茅盾的文章中,孫犁慨嘆說好的批評就是「從藝術分析入手,用字不多,能說到關鍵的地方,能說到要害,能使人心折意服」。他又說,「文藝批評,說大道理是容易的,能說到『點』上,是最難的。」這是他眼中文學批評的難度,也是高度。事實上,儘管孫犁的表達是家常的和親切的,不使用生僻冷語,不故作高深,但他的判斷卻並非純粹出於感性層面,他對作品的理解比那些「持理論話語者」更為深入和透闢。他對鐵凝早期小說的「清新」、「明凈」,對賈平凹散文的「潑辣」、「不帶架子」,對蕭紅作品的「天真」、「原始態性」,對林斤瀾的「怪石」的看法都堪稱精當,皆因為他藝術感覺超凡。
作為作家,孫犁也多次說過他厭惡當時流行的評論文章,認為它們架子起得太大,識見實在平常;有的不過是「先有概念,然後找一部作品來加以『論證』」。這是對他人的批評,也是對個人的警醒。所以,回到他個人的批評實踐,孫犁不謀求理論支撐,不自視為「特殊讀者」,不以「導師」面目示人。某種意義上,在孫犁身上,潛藏有中國文學傳統里對藝術的敬畏之心,他的寫作如此,批評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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