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西服與新中國有怎樣的半世糾葛

聽《福布斯》全球十佳西服店的主人講故事「不需要有人教你西服怎麼穿,也沒有哪國人不適合穿西服,只要找到好的裁縫,那股"氣』自然就來。」——這話是熊可嘉說的,他是《福布斯》全球十佳西服店的主人,被美國媒體稱為「瑰寶級」的西服工匠,與針線捲尺打了五十年交道的老裁縫。他的故事不僅教你如何理解西服,也講完了「西服」與「新中國」的半世紀糾葛。

熊可嘉:Tailor Makes The Man「西服是怎麼來到中國的?」熊可嘉搬出一隻地球儀,手指從歐洲版圖划過直布羅陀海峽,穿過地中海、開羅、蘇伊士運河、印度洋、馬六甲,停在了中國沿海:「殖民大潮一開始,軍艦上的Tailor Shop就跟著來到殖民屬地,先從海軍營區落地,之後在洋人最多的銀行邊上、南京路上遍地開花。我們這一脈系,就是這麼來的。」

「Tailor Makes The Man.」這句《哈姆雷特》的台詞被寫在了他的店門口,儼然成為了他的某種宣誓:「不需要有人教你西服怎麼穿,也沒有哪國人不適合穿西服這麼一說,只要找到好的Tailor,那股"氣』自然會出來。《論語》的那句話怎麼說來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1964年台北,十四歲的熊可嘉被收作學徒,拜了師傅,算是正式「入行」,開始日復一日伺候那台他「痛恨了幾十年」的縫紉機。「學徒是很苦的,像《悲慘世界》里的小男孩一樣,」老先生說起來倒是很雲淡風輕:「學徒都是出氣包,每天戰戰兢兢怕被打,怕被罵,怕被掃地出門。像燒陶瓷的,家裡沒有一隻完整的碗;做木工的,家裡沒有一把不晃的椅子,我們做裁縫的,家裡沒有一件好的衣服。每穿一件新衣服,就意味著我們做壞了一件客人的衣服要賠錢,本來盤算著過年的時候飯桌上加個菜,給家人買點東西的錢就沒有了,變成身上的一套新衣服,你說會愉快嗎?」

學徒生涯結束後,17歲的熊可嘉被師父趕出門,開始自謀生路,他知道這個時候工作並不難找,這是一個行業的好時代。

「當時在打越戰,台北有很多西服店,我也是越戰起家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使得台北成為越南美軍度假地之一,在陣地里的50多萬美軍一到休假日便被送往西貢機場,再被分到台北、香港、馬尼拉、沖繩。而戰爭為什麼會給西服店送去生意?答案很簡單,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軍隊,會允許自己的士兵穿著軍服去花天酒地。

越戰美國大兵在度假地,1968大兵們一住進酒店,西服店就派夥計拎上行頭,趕在酒吧老闆前面去敲門,酒吧老闆若是先將女孩們送進去,西服店夥計就敲不開門了。師傅們在店裡等自家大捷的消息,半夜裡夥計帶回厚厚一摞訂單,師傅就開始通宵趕夜工,趕在第二天早上八點鐘送到美軍的酒店裡。這段瘋狂的日子很長,一直延續了十幾年,戰爭一天沒有結束,這些穿著西服喝得爛醉的大兵們就會源源不斷地上門,而對於西服師傅們,一天一美金的收入已經足夠保證溫飽,維持家用。

1975年越戰結束,所有軍艦、美軍不得與台灣接觸。西服店幾乎立刻沒了生意。「民國64年,我自己的店剛開業兩年,就關門倒閉了。」

美軍雖然走了,美國為了防止台灣「赤化」還是在經濟政策上給予支持,台灣來了大量的美國商人,西服店的生意又開始熱鬧起來。但好景不長,由於美國外貿出現雙赤字的爆發性增加,反傾銷「301條款」修正案出籠,台灣的物價、土地、人工都開始翻倍漲價,美國商人們紛紛離開台灣,跑到對岸的上海、廣州各尋出路。

「我們徹底沒了生意,只能一天一天從破曉捱到黃昏。」熊可嘉繼續說;「直到1996年,有個英國人對我說:Dave,到對岸去。」

80年代的中國已經陸續跟多國建立外交,越來越多的外交官來到這片遙遠的東方土地,他們享受這裡的幾乎一切,除了一件事:這裡沒有一家西服店,但凡他們需要置裝、更換、修補,只有一個辦法,乘飛機回國。這種不便讓他們非常惱怒,於是向駐華使節團投訴道:「Such a big country has no tailor shop!

外交部門接收投訴後立即決定成立一家西服店以滿足使節們的需求。1995年,一個英國面料商提著裝滿面料樣本的手提箱來到這家店推銷布料,店主一看一摸,面孔犯難,說道:「我們很願意買英國布料,但我們做不好,如果你能介紹一位懂行的人跟我們合作,我願意進口你的布料。

「這個英國人繼而轉遍了整個北京,一寸布也沒有賣出去。後來他輾轉找到我,對我說:Dave,到對面去。我問他,為什麼要去?他不響,打開一個本子,我看到6000多個駐華使節的名字,立即答應了他,毫不猶豫。」

1996年,熊可嘉來到北京,目的非常明確:為駐華使節、外商、外賓定製西服。但由於政治原因,一年後他離開北京,來到氛圍相對寬鬆、外國商人也更多的上海。「來上海的頭半年,我踢了半年馬路。每一天都在尋找同行的蹤跡,尋找有沒有西服的存在,尋找存活下來的機會。但是毫無收穫。就在我決定要不要離開上海的時候,一個朋友告訴我說:1950年以前,上海有700家西服店,你有機會,再等等。」

「先做兩套西服,再去闖江湖

這個時候,友人給熊可嘉介紹了一部書,開篇講述一個故事:一戰時期一個英國小夥子到上海找工作,但答應幫他介紹工作的朋友卻拒絕帶他去見老闆,理由是:你穿得不體面,是對別人不尊重。於是他找到北四川路的西服店,定製了兩套西服去面試,終於被錄用,儘管他謀得的只是一個在海關大樓門口的碼頭撈屍體的工作。

「我看完這個故事,好似醍醐灌頂,我想我們的顧客應該是這個英國小夥子這樣的青年、冒險者、無業者,你至少要有兩套像樣的衣服,才能去闖江湖。」

1949年5月的南京路上,西裝革履的小夥子要去應聘工作

2000年,波特曼邀請熊可嘉入駐這個當時聚集了最多上海灘外國冒險者的酒店,客人蜂擁而至,「多到不可思議,我都想不到上海怎麼會有這麼多外國人。」

「兩塊錢就可以做套西服」

在明確客群定位後,熊可嘉的西服店打出了這樣一個廣告語:你只要花兩塊錢就可以做一套西服。「兩塊錢不是2 dollars,也不是2元人民幣,是兩塊銀圓。」這是一個規矩,民國元年的時候,在上海兩塊「袁大頭」可以做一套西服,然後去洋行上班。而近百年來,任何一個國家做一套西服的起步價都是兩塊銀圓的價格。在十五年前的上海,兩個「袁大頭」大概是人民幣兩千塊錢,一個闖蕩上海灘的外國青年一個月的工資。

「不用去香港,來Dave』s這裡」

2001年,9·11事件讓人們對飛機產生恐懼,當時習慣于飛去香港定製西服的人暫時斷了念想,熊可嘉乾脆打出「No Need to Fly to HongKong, Take It to Dave』s」的廣告語。一時間顧客紛至沓來,這是他的店在大陸的第二個春天。

「我等中國人,等了十二年」

後來,熊可嘉的西服店搬進了弄堂里廂的老洋房,進進出出的基本都是外國面孔,這家店一開始並沒打算賺中國人的錢。十幾年前中國人的穿衣理念還停留在冬天要穿兩條毛褲,衣服需寬大好多塞幾件毛衣,褲子腰過腳跟,袖子要長,這樣才體面。他們喜歡名牌,不講究合身,相比一間普通的西服店,到大商場買一件阿瑪尼、傑尼亞的成衣是一個更有面子的選擇。但有時他們會上門光臨,店員們不能下逐客令,於是想出一個辦法:當亞洲面孔的客人走進店裡時,夥計先用上海方言問候一句:「儂好」,若是對方以英文、日文回應,便把他迎下來,捧出布料開始推銷。若是也碰到一句「儂好」,便客客氣氣地讓他在店裡轉轉,看看,不多攀談一句話,直到他們離開。

「2012年的時候,我覺得時機到了。」熊可嘉一面跟走進店裡的年輕顧客打著招呼,一面繼續說:「2012年開始,國內互聯網越來越積極,大家爭相通過網路去追逐西方的服裝文化,這個點評那個報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更多中國的年輕人開始了解這個東西,我說,就現在吧,不等了。」

2012年,Dave』s Custom Tailoring在北京嘉里商場開業,熊可嘉等來了他的第一批中國顧客。「非常驚訝,很出乎意料,很順利很舒服。這些來做西服的客人都很有禮貌,有教養,要求合身,要求Good Looking,Nice Fit,身材鍛煉得很棒。腰身不肥,有肌肉,看得出從沒有餓過頭,晚上也不喝啤酒。」老先生示意我看店內的客人們:「整個時代都在改變,我等了十二年,終於等到了。」

「回到1938」

事實上,現在的整個西服行業「好」得像泡沫:線上的,線下的,英式的,意式的,誓要用現代技術革新這個古老行業的,用設計噱頭來糊弄人的……看到了機會和利潤的商人們扎堆式的投入到這個產業中來,鼓吹自己的進口面料、精細工藝、可選擇可更換細節的大有人在,但這些商家不斷強調的、試圖藉此來佔據更多市場份額的東西,在熊可嘉看來完全是失去了Tailoring的意義,「西服只有一個追求:Good looking,Nice fit,Comfortable。這是你去找Tailor給你做西服的意義,不是你要在袖口綉誰的名字,不是領尖角度是大是小,也不是駁頭有多少厘米。那是皮,不是骨。」

「但他們通過設計、通過營銷去開拓市場,這不是什麼壞事,這些都是時代的產物。」他接著說:「我們不去碰是因為這不是我們的本分,我們只想"Back to 1938』,規規矩矩地做一個Tailor Shop。」

1938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一年,似乎一夜之間,貴族、制度、繁文縟節通通被打碎瓦解,工業化代替了傳統的手工,現代化的高效設備讓成百上千的手工店宣告關門大吉,服裝行業開始了在流水線上生產標準套碼的時代。同時,剛剛擁抱和平的人們厭倦戰爭的氣氛,也膩煩了英國鎧甲式西裝的一板一眼,顏色黯淡,款式肅穆,一副隨時準備戰鬥、演說、鼓舞人心的樣子。於是更輕鬆更悠閑的義大利式西服開始瘋狂走俏,它們面料輕薄飄逸,顏色紋理花哨,口袋裡插一朵玫瑰便是一副托斯卡納陽光下最適宜的花花公子扮相。

20世紀50年代的義大利式西服

「但我們的西服不是玫瑰花,它是衝鋒號,我們穿西服是為了等待吹響號角的一刻。一個男人需要明白穿西服的用途在哪裡:工作、談判、演講、上法庭。如果你要泡妞,去找個設計師,不要來我的店。我們不會被這些漂亮的東西混淆。我們要堅守1938年,」老先生坦率地說:「我也煩惱過,我們為什麼不能做義大利式那樣趕上時代潮流的東西呢?我們嘗試過,但不像樣、不成功,我們必須退回來,本分地做一個"Poor Tailor』,像《屋上的提琴手》主人公那樣又窮又可憐的Tailor。」

對於「Poor」這個形容,老先生沒有一點自嘲和嘆息的意味,在他看來,這是Tailor的精神,「Tailor一定是Poor的。Tailor,中文叫裁縫,裁縫是什麼?"下九流』,以前行業分為三教九流,下九流裡面最底層的是裁縫、廚師、理髮師。一個Tailor不能妄圖把自己想得高大上,有一門手藝能維持生活就是幸運的,要守窮,才能長久。」

20世紀20年代,紐約號軍艦上的成衣匠們

面對時代的改變,熊可嘉對競爭沒有什麼擔心的表現,他更擔心和惋惜的是手藝的傳承。

「我不擔心競爭,大家都需要歷練。很多客人走進來還很猶豫,我只告訴他,你去多看看,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一年兩年,十年八年,我都在這裡等你。終於有一天,你歷練了一遍,大概知道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會回來找我。」行業的規矩就是這樣。

「但是我們這行現在有一個困難,一個死結。當一個Tailor年齡越大,閱歷越多,你就越懂行,越會看,但不幸的事也隨之而來,那就是你老了。而傳承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有形的東西可以延續,比如尺碼比例和縫製工藝,但無形的東西沒法繼承,比如時代、經驗和"看』的本事,怎麼看出衣服的毛病癥結,怎麼判斷出美還是不美,而這才是一個Tailor Shop最核心的東西,沒法教。」老先生把眼光轉向他的店:他親手帶出來的徒弟在摺疊一匹布料,另一個徒弟引著一個客人走進試衣間,剪裁室的檯面上攤著一塊半成品,牆上掛著他獲得的《福布斯》全球十佳西服店的獎牌。然後他說:「Your business are getting better, you are getting old. Once you die, your shop die.」

(完)

撰文:曹雨佳


推薦閱讀:

美國應減少中國的「被包圍感」
中國最難懂的十大方言。你知道幾個?
澳洲移民政策變幻莫測 中國赴澳學子恐將劇減五成
中國術數總論
為什麼中國字叫漢字?還有漢族、漢服、漢人,都與他有關

TAG: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