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訪談:人的殘缺證明了神的完美

本文摘自《南方都市報》2003年4月23日

史鐵生說,我們找個通風的地方聊天吧,在房間里我會喘不過氣來——這是他的身體現狀。

清晨的廣州,還有著蒙蒙的霧氣,南方的潮濕,讓這個久居北京的人,難以適應。我推著輪椅,走在酒店一樓的迴廊里,不遠處陽光打在細碎的青草上,涼風輕拂。這個幾乎與我父親同齡的北方男人,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緩緩前行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湧起久違的感動——他如此樂觀。

他說他喜歡霍金——另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他用作品照亮了宇宙。而史鐵生,照亮的是人類的心靈。

他是一個細心的人,為了得到更好的錄音質量,他將錄音機拿在了手裡,我竟忽略了這點。

我們的交談始終很愉快,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不知不覺流逝,他嘆了口氣,對不起,我累了,覺得喘不過氣來。

當我們問到什麼時候不用做透析時,他說,到死的時候。我們都沉默,他卻呵呵笑了起來——他對死如此從容。

「我不想居住在一個有名的地方,我要讓我住的地方變得有名」——我聯想到了史鐵生和地壇。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記者:首先恭喜你獲得2002年度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傑出成就獎。這個獎在你心中的分量如何?

史鐵生:這樣的文學獎是頭一次辦,以前像這麼隆重的獎好像還沒有。我了解到這個獎的宗旨是「公正、獨立和創造」,「反抗遮蔽,崇尚創造,追求自由,維護公正」。它的出現,我在答謝詞中也寫了,我覺得應該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改革說到底是一句話,就是建立公正、透明的規則。所以我認為,這個獎要是能夠一直堅持下去,應該可以成為各種評選制度的典範。

記者:以前的文學獎都是文壇內部的圈子化的東西,作為傳播媒體的南方都市報來創辦文學獎,是否能夠跳出圈子,代表某種民間立場?

史鐵生:對。因為過去的評獎,一般是在作協這樣一個機制內進行的。現在一個是企業贊助參與頒獎典禮,另一個是媒體自己斥資來設立獎項,參與評選的人比較廣泛。這可能也是他們追求公正、獨立和創造的一種方式。

記者:多年來,你的作品很受讀者歡迎,但是你獲得的文學獎卻很少,你怎麼看這件事?

史鐵生:也有,也有過。我的東西是不是讀者面不是很大?好像是這樣:喜歡讀的人很喜歡,不喜歡的人乾脆不看。

記者:但是你的《我與地壇》的影響是很廣泛的。

史鐵生:有時候可能是碰上一個機遇。正好那年發表的時候,沒有什麼獎。

記者:我記得有人這麼評價:「《我與地壇》這篇文章的發表,對當年的文壇來說,即使沒有其它的作品,那一年的文壇也是一個豐年。」

史鐵生:那是韓少功說的。韓少功這句話快成了我這篇東西的廣告語了。他這話比我的作品傳播得還廣(笑)。

記者:現在地壇怎麼樣?

史鐵生:現在修得已經比較規整了。以前我在那裡的時候,那裡基本上是一片荒地。門上掛的是「地壇公園」,實際上也不收票,很多人從裡面穿行。白天的時候,好像沒人。我在那裡看書,包括有些東西也是在那裡寫的。那是剛開始的時候。我在那兒待了十五年。

思想不妨先鋒一點,行為不妨保守一點

記者:我對你的一句話很感興趣,「大家都生活在生活中,這樣的真實如果夠了,那還要文學幹嘛?」但在你所有的作品中,《我和地壇》和《病隙碎筆》影響卻是最大的,反而虛構的小說卻沒得到這樣的關注。大家從你的散文隨筆中看到你的生活和思考,也認同這種真實,這與你的話好像有衝突?

史鐵生:其實我覺得也不衝突。就算是寫實的,也有生活里不被發現的東西。我就覺得真實應該算文學一個很好的品質,但不應該算文學的最高標準。如果僅僅是真實,我覺得文學的意義就要小得多。其實文學更多的是夢想。人要有夢想,因此人創造了文學這種方式。我還有一個長篇叫《務虛筆記》,其中也寫到,其實一個人的很實的生活是很少的。像每天的衣食住行就是很實的,但當你走路的時候,你會想到一些東西。寫作不一定是紙和筆的問題,只要你腦子裡在對生活做一種思考的時候,我覺得就是一種寫作。

記者:也就是說你生活的真實和文學的真實是兩方面的。

史鐵生:真實這個詞要是仔細追究起來,應該是一個被公認的真實。不被公認我們怎麼能說它是真實的?所以我在《病隙碎筆》里也強調,「寫作需要真誠。」因為我沒有辦法保證它一定正確,它很可能是一種探索。你的夢想,你很難說它真實,但你完全可以說它很真誠。你再不著邊際的夢想,也可以是很真誠的。可是在夢想里真的可以給生活開闢很多新的可能性。如果說僅僅是我們已經有了的東西,已經被公認了的東西才是真實的,那麼它的領域可能被束縛得很狹窄。

記者:那你的夢想是什麼?

史鐵生:夢想?每個人可能會有他具體的夢想。但是說到文學的夢想,我想還是終極的問題:你活著到底為了什麼?你總歸要為你的生活找到一個你認可的根據,你認可的目的。不能說已經實現了的東西是你的目的,肯定你的願望有很多是遠遠沒有實現的,這都可以叫夢想。它跟做夢還不一樣。當某一天你在幹什麼的時候,腦子會走神,會想起你的某種願望,這都可以是夢想。這種願望怎麼實現,怎麼不能實現,遇到什麼困阻,這可能都是寫作形成的。其實作家不過是把這些東西看得更多,試圖看得更仔細。有很多人是沒有發表作品,但跟他聊起來,他的很多想法都是非常美妙的,只是沒寫而已。有很多事情,我覺得應該把它寫好。一個人開始寫作的時候,你為什麼開始呢?因為你有很多想法。這些想法還沒有被文字捕捉到,還沒有形成文章,還不能表達。它只是在你的意識里,甚至在潛意識裡。用我的話說,就是用文字把這些東西「捉拿歸案」。你為什麼有時候寫著覺得不對?有什麼不對?因為你的文字和你心裡的東西不對。你覺得寫得最得意的時候,對了!跟你心裡頭的對了,不是跟別的東西對了,是跟你心裡的願望對了。

記者:那你現在每天寫作的時候,有這種「對了」的喜悅嗎?

史鐵生:太有了!沒有的時候,你寫了很多段都不對,不是它,所以你就把它扔了。終於對了的時候,你覺得太好了!今天有收穫。你也許會說你腦子裡已經有了,為什麼還非要寫出來?實際上腦子裡是個朦朧的東西,當你用文字把它「捉拿歸案」的時候,不僅是「捉拿」給讀者看,也是捉拿了給自己看。自己也會很欣喜,很驚奇,我終於找到它了!

記者:可以看出你是一個很樂觀的人。曾經有一個評論家說「史鐵生是最愛笑的作家」,是什麼讓你保持了這種樂觀的情緒?

史鐵生:中國人都愛笑,咱們剛才也一直都在笑。樂觀要看怎麼理解,不是說笑就是樂觀。

記者:你理解的樂觀應該是怎樣?

史鐵生:我常說這樣的話:「人的思想不妨先鋒一點,人的行為不妨保守一點。」那麼寫作也是那樣。你寫的時候,可能不見得那麼樂觀,因為你感覺到了問題和困惑,如果你覺得很順暢的時候,我覺得反倒沒什麼可寫的。所以在寫作上,我不排斥悲觀主義,也不排斥懷疑主義。但在生活中,你既然選擇了活著,幹嘛要痛苦地活著呢?不過,傻樂可不成啊!傻樂不算是樂觀。所以「悲觀」「樂觀」這樣的概念放到文學上,應該有重新的定義。

人不可能天生完美

記者:最近跟一些朋友談起你,他們一方面是關心你的《病隙碎筆》是在什麼狀況下寫的;二是想知道你的身體怎麼樣?

史鐵生:所以我說這個獎也對我鼓勵特別大。因為我腎衰竭之後,真的是沒有力氣,我覺得可能就寫不了了。但是幸虧有透析,要是倒退20年,這個病就是絕症,就沒有辦法。在近五六年,透析技術才比較成熟,所以我還能有這個狀態,但仍然很疲勞。昨天我坐飛機到廣州,因為貧血,缺氧,晚上都覺得喘不過氣來。所以我說到一樓的花園來進行採訪,空氣好一點。很累,特別容易疲勞。在開始寫《病隙碎筆》的時候,我覺得我能寫,我不能放下,放下可能就放下了。剛開始比較困難,每天寫幾行字。一星期我要去醫院透析三次,在上飛機前一天我還去透析了一次。這樣,一星期三天就沒有了。剩下的四天,上午可以寫兩三個小時。所以我現在寫得非常少,非常慢,但我在堅持,堅持每天都寫。《病隙碎筆》大概寫了四年,從透析之後到去年,共有十幾萬字。

記者:這個書名就把你的寫作狀態概括出來了。

史鐵生:對,這個書名自然而然地就呈現了。確實是病隙碎筆,所以形式上也就一、二、三這麼往下寫。

記者:你的《病隙碎筆》出來之後,在哲學界、思想界引起了震動。

史鐵生:應該沒有那麼嚴重吧,我覺得可能是我們一般人看哲學書看得少。我說那點零碎,人家大師全說過,我不過是把有的地方改得更容易懂一點。

記者:我看你的《病隙碎筆》,其實給我震撼最大的反而不是一些討論生命本體這一類的問題,而是你在書中談到的「殘疾情結」。你非常坦然並正視自己的殘疾,並引用了馬丁·路德·金的話:切莫用仇恨的苦酒來緩解熱望自由的乾渴。

史鐵生:OK,這個太好了!你注意到這個,我特別高興和欣慰。好多人沒注意到,但我很希望別人注意到這個。其實不光殘疾人,我們很多人都有這種情結,這個情結有時候會左右人,左右得一塌糊塗。中國人幾十年來反覆犯一些錯誤,就是太情緒化,缺乏理性思考。我跟殘聯的接觸很多,參加他們會議的時候,發現裡面就有一種情緒:「我們殘疾人……我們殘疾人比你們健全人要困難,因此我們殘疾人比你們健全人要優秀。」一下子就把兩者劃開了,但這其實完全不合邏輯。

記者:就是說,他把殘疾當成一種特權?

史鐵生:對,當成一種特權,並且演變成一種自我感動,自我原諒。這會對人的心理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那你說健全人有沒有類似的心理?也會有的。

記者:當你發現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疾,會不會豁然開朗,覺得你寫的是全人類的問題?

史鐵生:我想是這樣。曾經一度,有的評論家把我的寫作分成幾個段,1985年之前很多寫的是殘疾人,之後更多是寫人的殘疾,就是人的缺陷。按照宗教的觀點,就是「原罪」的問題。人生來有問題,缺陷,不可能天生完美。

記者:所以你說,「人的殘缺證明了神的完美。」

史鐵生:對。你用什麼證明神的存在?當你覺得自己是殘缺的,而有一個不殘缺的比照著的時候,神就存在了。

哲學和宗教永遠不可能結束

記者:在你的作品中,有不少關於懺悔、末日審判的思考,並引用了不少聖經故事,你是否覺得,宗教信仰不可或缺?

史鐵生:宗教有很多,對宗教的看法也有很多,對神的看法每個人都不盡相同。我不說宗教,我說信仰。我覺得人是應該有一個信仰的。信仰就像剛才說的,我覺得我是殘疾的,但有一個完美的境界存在,那麼這就成為我的信仰了。所以講信仰是一條路。我不喜歡那種功利的信仰,比如信到一定程度我就能如何如何了。我認為信仰和夢想差不多,沒那麼多實際的好處,它只是給你一種心靈的好處。

記者:說到神的問題,你有個朋友這樣評價,「史鐵生證明了神性,卻不想證明神。」你的解釋是,證明神比證明神性重要。因為沒有信仰固然可怕,但假冒的神更為可怕。怎麼理解你的這句話?

史鐵生:信仰可以做成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也可以做成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我覺得「神到底是什麼」,這是很重要的。在中國文化裡面,不說是缺失,也是一個很弱的部分。這麼多年來,人們好像沒有認真探討過這個問題,一說神好像就是迷信。所以我覺得證明神不重要,咱們先要看看神是什麼樣的,神在哪兒。

記者:那你覺得你的神是什麼樣的?在哪兒?

史鐵生:我的神就是一種境界,在你想使自己達到這個境界的路上。所以有人說到達「天堂」,我說天堂就在這條路上,而不是在某一個地方。

記者:彼岸是只能去跋涉,但不能抵達的?

史鐵生:對,不能到達。如果可以到達,就沒有過程了,人也沒有原罪了,人就成了神了。於是乎,神就被造出來了。只要有一個人到達了完美境界,這對所有人都是非常危險的。他說什麼都是對的了,你什麼都不用去想了。所以人是永遠不能成神的,因為神是對人的一種引領,你怎麼能成神呢?所以任何宣稱人就是神的時候,我覺得就可疑了,就是心裡想著干別的事了。

記者:你覺得中國人喜歡造神,是不是和這種信仰的缺失有關?

史鐵生:有關係。真正的信仰,真正的神是什麼,好像從來沒談到過。

記者:我注意到有人對你的評價,「史鐵生之後,談生是奢侈的,論死是矯情的。」我從中看到一種危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被「神化」了,對你來說應該是件很具有諷刺意味的事。

史鐵生:很諷刺,很諷刺。我說的是不要干這事,他們就把我推向這事。這是太諷刺了,我覺得這是很糟糕的,應該不會,也沒有這麼嚴重吧。

記者:你覺得有沒有辦法解決中國這種信仰問題?中國人需不需要自己的一個神?需要一部自己的《聖經》?

史鐵生:這要慢慢來。我覺得談論這個問題是重要的。你看西方几千年來的信仰發展,哥白尼和他的同黨也不都被迫害了嗎?也有很糟糕的時期。它為什麼能最後走出一條路,至少有一個分支是好的呢?我覺得是因為幾千年沒有斷過,沒有斷了思考神到底是什麼的問題。尤其在二戰之後,有些人產生了疑問:奧斯維辛之後,還有沒有神?這神對人間的事情還關注不關注?這引導他們進行了很多深入的思考。而我們的信仰,咱們就說佛教斷了大概上千年,就不再討論了。

記者:你經常說你在貢獻自己的迷途。你的「迷途」指的是什麼?是不是也跟信仰有關?

史鐵生:我的迷途可能從我坐上輪椅就開始了。那時侯,一個非常簡單的,非常自然而然的問題就產生了:你為什麼活著?如果活得很快樂,你活著是有明顯的道理,可你這樣的還要活著,到底為什麼?可能所有的問題就從這裡開始了。人類的信仰也好,哲學也好,可能開始都源於這一疑問。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里說過:「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就是說為什麼人要活著,而不去死,活著的價值是什麼?追根溯源,我想哲學和宗教就開始了。所以,哲學和宗教永遠不可能結束,因為人永遠不可能圓滿。當人類完滿,人類也就結束了。

不知死,安知生

記者:通過寫作,你體會到的還是荒誕嗎?

史鐵生:人生還是有許多荒誕的地方,這不宜深說。一深說,你會覺得我是個非常悲觀的人。

記者:那你在地壇的時候,是不是覺得百無聊賴?

史鐵生:沒有,那時候一鼓幹勁,沒有看到荒唐。那時候好像目標很短淺,因此很堅定。所以你看那些科學家也是,一個小科學家非常樂觀,而大科學家,像愛因斯坦這種人,就難免有悲觀情緒了。因為他看到了無限。當然,我這可不是自比。

記者:你的樂觀和悲觀好像一直是互相交織的,正如《病隙碎筆》封底的那句話:「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的災難前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史鐵生:可能我們都沒遇到過真正的災難。困難不算災難。

記者:那在你看來,什麼是災難?

史鐵生:你先設想一下你忍受不了的東西。比如我在透析中心見過一個大學生,是獨生子女。他腎壞了,又沒有公費醫療,你說這個母親怎麼辦啊?這我就覺得太可怕了!在那個地方你就覺得,連人的生存平等權都尚未解決。

記者:那麼順便問一句,你的透析要做到什麼程度才可以不做了?

史鐵生:做到死就不做了。因為我的身體狀況,不能換腎,只能靠透析。

記者:賈平凹說,「病是小死,死是大病。」你認同他這個說法嗎?

史鐵生:病是小死,死是大病(笑)。這應該說對,應該是這樣。也許有人一生不病,但是沒有人不死的。可是人對死的看法卻完全不一樣。孔子說,不知生,安知死?我是覺得,不知死,安知生?北京有句罵人的話,叫「你不知死!」

媒體在未來可能有很大的危險性

記者:你很少參加文壇的會議、活動,你對很多人熱衷於媒體炒作、拉幫結派有什麼看法?

史鐵生:我說一句話可能就會得罪你們做媒體的。媒體在未來可能有很大的危險性。咱們就說電視,我覺得電視就是把文化檔次往下壓。我覺得電視劇什麼的是把大眾的思想和藝術趣味往底線推,而不是往上邊提。

記者:但對普通老百姓來說,這可能是一種需要。

史鐵生:是一種需要。但在滿足需要的條件下,應該讓它逐漸往上走。一個民族的文化水平,它既不決定於最上,也不決定於最下,而電視劇水平恰恰可能是一個坐標。就是說我們多數人的思想和欣賞口味最能說明這個民族的文化水平。對於觀眾的口味,我覺得不能一味順應。

記者:可能這個水平是創作方面有問題,不是受眾的問題。上海、北京最近上演了音樂劇《貓》,據說都取得了很強烈的反響,所以說在影視創作或者說文學創作上是不是存在一種誤區?

史鐵生:是這樣,確實有些東西是屬於少數人看的,有些是多數人看的。但不存在高雅的東西就一定要虧本的定論。現在這成了一種借口,說為了挽救一個企業,就消滅一個藝術,那也不成。像那幾年演的《克萊默夫婦》,它不算最先鋒的,也不是很低俗的東西,但它在中國的賣座也很好。我覺得不要用「賣座」就把這個問題全掩蓋了。「我們得活啊!」這話是沒錯。崔健說那些假唱的,「你們總說為了糊口,你們糊口要多少錢呀?」所以寫作這個東西要有一個限度,物質沒限度的。說到糊口,吃飽了也算糊口,天天吃魚翅也算糊口。

記者:在他們的創作觀念裡面,就是中國的讀者、觀眾比較傻。老是覺得搞深沉一點,讀者理解不了、觀眾看不懂。這是不是對他們的一種低估?

史鐵生:我覺得是低估,肯定有低估。實際上你想投其所好,說不定「投來」「投去」人家反而不愛看了。人們想看一個東西,肯定想看高於自己,出乎自己意料的東西。如果在大街上看見什麼,你們電影里還給我演什麼,那還有什麼意思?

性是愛的表達

記者:讀者關心的可能還有一個問題,你在這麼多年生病的狀況下,本身在生活上就存在很大的困難,又寫了這麼多東西。對於你的生活也好,寫作也好,你的妻子應該給你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她本身也是翻譯家,是否犧牲了自己的事業……

史鐵生:那是。尤其我腎壞之後,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管了,我可能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透析、睡覺,有精力的時候寫東西。透析的時候最多只能看點報紙,因為那個時候,大概有三四百毫升的血都在體外。對於那種比較艱深的東西,根本就看不動,看到一半就非常累了。因為透析把你血里的營養也透走了,它沒有善惡的選擇,只有分子大小的選擇。透完析就特別累而且餓,然後就吃,等身體補起來了,毒素又夠了,又得去透了。

記者:就是說,如果沒有你太太,你這幾年的寫作是不可能持續下去的。

史鐵生:肯定的。至少透析以後我是什麼事都不能做的。

記者:套句俗話就是「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

史鐵生:也有她的一半。

記者:你太太現在哪裡工作?

史鐵生:華夏出版社。

記者:談到家庭,你的作品有不少關於愛和性的精闢論斷,你能不能用最簡練的語言談談愛跟性的關係?

史鐵生:現在我正在寫一個這方面的小說。我本來在寫一個短篇,寫著寫著成中篇了,再寫著寫著我看樣子要成長篇了。我覺得這兩者一個是肉體的,一個是精神的,這是最簡單的。我還說過一句:「性是愛的表達,是一種儀式,一種語言。這種語言說濫了就沒意思了。」

記者:但現在好多人愛和性是分離的。

史鐵生:對,有這種分離。分離也是不要緊的,我的意思是說最好的狀態應該是什麼樣。

記者:你也會寬容這種行為?

史鐵生:你不寬容也不成,它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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