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主義格局下的東亞民族構建(一)前車之鑒 | 冬川豆
共同體的邊界構建是極其敏感的,註定要起無數的糾紛。沒有任何一種構建的方式是能夠同時讓所有人滿意,能夠不讓任何人做任何犧牲的。
們要注意,民族主義是近代世界國家構建的主要基礎。迄今為止,在最近五百年內,儘管民族主義有眾多流弊,但是實際上大多數已經成型的國家都是按照民族主義的構建方式和想像方式建立起來的,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找到可以替代它的方式。而且民族主義的產生與我們通常所說的民主——也就是說政權由上層階級壟斷逐步轉到全社會共同參與的這個過程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在政權可以由上層階級壟斷的情況下,強調民族是不必要的,一般都只是說各種稱號的統治者和臣民之間的關係,很少有人提到民族。即使提到,意義也跟我們現在提到的不一樣。
國民公會721名代表,需要361票才能超過半數。判處路易十六死刑的表決結果是365票,微弱的多數就決定了路易的生死,因為這是「人民的裁決」
hhh民族這個概念最初產生,就是英、法、荷蘭這些比較先進、首先進入近代社會的國家試圖探索將政權由舊式的封建君主轉移到社會各階層共同參與的方法,在這個過程當中為自己尋找合法性。典型的法蘭西式民族構建強調的就是,由忠於法蘭西國王轉為忠於法蘭西國民,但是國王是實有其人的,國民,那麼誰是國民,誰不是國民呢?到底你是法蘭西國民還是非法蘭西國民?這就需要有一個定義問題。而且集體意志的產生在技術操作上是困難得多的。最後集體意志產生的過程必然跟我們所說的民主進程融匯在一起,因為最初的哪怕是共和國的政治構建雖然不見得符合我們現在對民主的理解,但它必然要把有形體的君主統治轉化為有待於定義的一個共同體的統治,然後圍繞著這個共同體的構建展開現代社會的政治進程,因此民族和民主通常是連在一起的。
hhh無論在英國和法國,在宗教戰爭以後走向近代的幾次革命的過程中間,一般的說法都是「保王黨」和「愛國者」的鬥爭。這個「愛國者」大致上就是相當於共和主義者或者是民主主義者;「保王黨」,不用解釋,就是擁護舊式的君主統治的人。擁護君主統治的人不需要新的意識形態,他們要按照封建時代那種個人和個人的關係來安排政治組織,那麼國王和他自己的封臣、各種人民之間的關係是個人對個人的契約;而愛國者則必須用國民共同體和國民契約的概念來取而代之,因此根據國民契約的概念,就要把愛國王轉變為愛國家。
海地革命
hhh這個概念最初是非常新穎的。例如,像海地黑人起義的時候,他們最初歸附西班牙國王,理由就是,我們原先忠於法蘭西國王,現在你們要我們忠於法蘭西國民,我們知道國王是誰,但是什麼叫做國民?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法蘭西國民」這樣的東西。那麼你們法國人既然不要國王了,好在我們跟前還有一個西班牙國王,不要法蘭西國王,我們忠於西班牙國王可不可以?這總比我們忠於一個看不見摸不著、不知是什麼的「國民共同體」要好得多吧。這就是「國民」和「愛國者」這兩個詞最初的含義。「愛國者」這個詞跟我們現在所謂的民主是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的。你要取代國王,就要建立國民共同體,把愛國王和愛國民兩者對立起來。所以「愛國者」這個詞也就包含著現代人意義上的共和主義和民主主義的全部含義。
hhh民族構建一點一點地從非法的、不被承認的狀態變成國際政治中的主流,這個過程用了幾百年時間。從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開始,一直到凡爾賽和約正式承認民族自決的原則,然後再延伸到近代以來的後殖民主義,這個過程直到現在還沒有停止。但是從國際協定的角度來講,1919年的凡爾賽會議是主要列強正式承認民族國家構成國際社會的主流共同體和合法性的主要來源的一個標誌性事件。在這以前,在維也納會議的時候,正統的合法性仍然是不承認民族國家的;在這以後,即使並非民族國家的政治組織也感到有必然使自己冒充民族國家。
1815年維也納會議
hhh民族共同體這個東西的構建就要依據想像的歷史資源,想像的歷史資源歷來就有三種。一種就是把過去的多民族帝國直接轉化為一個民族的設想,像大俄羅斯主義、大奧斯曼主義都是要把原來的俄羅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邊境直接繼承下來,把邊境內部無論什麼語言、宗教和族群的居民統統構建成一個新的政治共同體。他們認為這樣是可行的,因為這些政治實體現在就是存在的,比起向壁虛造新的政治實體,運用現在既存的政治實體的成本要更低一些;第二,這樣能夠保存原有的邊疆,不會因為劃分邊界引起外國干涉,引起各式各樣的麻煩。
hhh第二種構建方法就是泛文化民族主義,它要求打破原有的邊界,但是要把不符合文化邊界的帝國邊界按照文化邊界進行重新修定。這種學說最早的提倡者是拿破崙三世,他在民族發明學當中具有開山祖的重要地位,我們現在的「中華民族」其實是拿破崙三世的「拉丁民族」概念的再傳弟子的再傳弟子,但是限於時間,我們就不詳細介紹了。關鍵就是,我們要知道,它是要以文化為邊界構建新的政治共同體。例如,屬於拉丁語系各種語言的居民——西班牙、葡萄牙、義大利、法蘭西都應該屬於拉丁民族。根據同樣的邏輯,屬於日耳曼語系各分支的居民都應該屬於泛日耳曼民族。同樣的邏輯,可以構建泛斯拉夫民族和泛突厥民族。大體上構建的時間就是,拉丁民族在先,泛日耳曼主義其次,然後是泛斯拉夫主義和泛突厥主義。
拿破崙三世在杜伊勒里宮接待參加1867年巴黎世博會的貴賓
hhh最後一種構建方式就是目前的主流——小民族主義,以最小單位的方言或者地區為基礎構建民族國家。最初的時候,即使是在歐洲,在知識分子、民族發明家和政治理論家這個層面,這種主張是最弱的,支持它的人是最少的;但是最後,至少在目前,它是佔據優勢的主流意識形態。關鍵因素就是因為:第一,它操作起來很容易,越小的單位,再分裂的可能性就越小;第二,大型民族主義之間的相互鬥爭有利於它,例如像波羅的海三國其實就是大俄羅斯主義和泛日耳曼主義相互鬥爭的結果。
hhh本來誰也沒有想要發明愛沙尼亞或者拉脫維亞,但是,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的領土從文化角度來講跟路德教的德語文化關係比較密切,德國浪漫主義者在發明德國的各種方言的時候沒有忘記把愛沙尼亞和波西米亞放在一起,同時在政治上講,它在版圖上是屬於大俄羅斯帝國的一部分,所以大俄羅斯的民族發明家在發明民族的時候也要把他們發明成為俄羅斯人,那麼當地人就自然陷入難以適從的狀態。說你在文化上是德國人吧,俄國人不答應;說你在法律上是俄國人吧,德國人又不滿意。最後德俄雙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交替佔領波羅的海地區,各自推行各自的民族發明。結果是,雙方都沒有勝利,反而使波羅的海國家變成了德國和俄國之間的緩衝國,從而建立了我們現在的波羅的海國家。
一戰前的巴爾幹半島
hhh巴爾幹國家的發明也是出於同樣的道理,它也是兩種不同發明的交叉地帶。在交叉地帶,大家都很想把它發明成為大民族的一部分。例如,泛斯拉夫民族主義者——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極力想把他們發明成為泛斯拉夫的一部分,跟俄羅斯人是親戚,我們都是東正教徒;同時,奧斯曼主義者也很想把他們發明成為奧斯曼民族的一部分,因為你們是奧斯曼帝國的臣民。雙方之間發生了類似波羅的海地區的交替爭奪戰,最後當地的居民哪一邊也沒有被發明進去,而是發明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巴爾幹半島的一系列小民族、一系列小國家。這種模式在東南亞也是經常出現的。總之,在各帝國勢力的交錯點、在各種民族發明模式的交錯點上,小民族的產生是解決國際爭議、解除困境的一個好辦法,因此它大量地被推廣開來——儘管這是違背最初最主流的民族發明家的初衷的。
hhh在大清帝國接近沒落的時候,這幾種民族發明的理論就相應地進來了。我以前曾經說過多次,就不用詳細解釋了。奧斯曼主義就體現於梁啟超的中華民族主義,它的要點就是把大清帝國直接轉型成為中華帝國。大清帝國本來是由內亞征服者征服東亞建立起來的二元統治結構:內亞人,包括滿洲人和蒙古人,要麼是征服者,要麼是征服者的盟軍,是統治者;而東亞人,無論是湘人、贛人還是苗人,他們都是被征服者,是降虜。降虜之所以要納貢,是要買你的命,因為你本來作為失敗者,是應該在揚州十日或者類似的情況下一起被殺掉的,現在征服者開恩,准你不死,但是你為了酬謝征服者的恩德,當然應該納貢。納貢跟納稅是兩個政治上不一樣的概念。
約翰王被迫簽署大憲章
hhh英國貴族可以反對國王,因為他們都是征服者團體的一部分。他們並不是大清皇帝跟揚州市民的那種關係,而是大清皇帝跟蒙古貴族的那種關係。他們同樣是征服者的一部分,只不過國王是征服者的酋長,而貴族是征服者的武士。當國王要求貴族納稅的時候,雙方要談判,要雙方都同意,因為貴族是拿著武器來保衛國王、跟國王一起打仗的,他並不是失敗者。而國王,哪怕你是成吉思汗,在沒有貴族和武士支持的情況下,你也沒法打仗。為什麼英國國會和日耳曼系各國的國會要講究各等級共治,未經國會批准、未經納稅人批准不能徵稅呢?因為組成國會的各個等級本身就是征服者集團各個等級組成的。作為一個共同體的組成部分,他們當然要商量著辦,誰也強制不了誰。但是對於被征服者,那就沒有這樣客氣了。你既然沒有能力保衛自己,留你的命就已經很不錯了。
hhh大清帝國本來是這樣的二元帝國,它跟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帝國一樣,是截然地分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兩個部分的。奧斯曼帝國屬於征服者的那一部分就不用解釋了,巴爾幹、阿拉伯那些部分都是屬於被征服者的部分,它就存在一個類似大清以長城為界、分為內亞和東亞兩部分的類似結構。梁啟超這一派就是主張要把這個結構盤下來,但是要取消原先征服者和降虜之間的階級界限,然後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以最低成本的方式實現近代化轉型。這就是東亞的奧斯曼主義。它產生的時間當然要比俄羅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奧斯曼主義都要晚得多,理論構建也要差得多。
「中華民族」之父梁啟超
hhh梁啟超從漢語世界的標準來說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你要真看他搞中華民族構建的那些文章,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雜文,論水平也就只相當於現在的報刊專欄作家。像俄羅斯、突厥這些民族發明家整部頭整部頭的複雜理論和艱深的語言學、民族學、種族學各方面的知識,他本人是不具備的。他如果放到西亞或者東歐去的話,估計當不了最主要的民族發明家,而只能在眾多民族發明家當中充當一個第三流的角色。但是東亞在各方面都是比西亞和東歐更落後的,它接收歐洲思想總是比東歐和西亞要慢上好幾拍,構建的簡陋程度也是更加明顯。不僅是這方面,其他方面也是這樣。
hhh第二種構建方式就是所謂的炎黃子孫,它非常精確地對應著泛突厥主義和泛斯拉夫主義。它不主張現在的帝國結構應該維持下來,恰好相反,這種帝國結構對於我們被征服者來說是恥辱的源泉,我們如果不能驅逐內亞征服者的話,我們的恥辱就無法洗去,而且我們在文化上的差異也太大了。同時,在大清帝國的國界線外有我們的兄弟,韓國人、越南人毫無疑問跟吳越的儒家士大夫是兄弟。這個道理就好像是俄羅斯中亞地區的突厥人跟小亞細亞的突厥人是兄弟、巴爾幹的東正教徒跟聖彼得堡的東正教徒是兄弟一樣。
清末光復會誓言
hhh泛斯拉夫主義必然要主張大俄羅斯帝國的東正教徒應該跟巴爾幹的東正教徒聯合起來;至於大俄羅斯領土上的芬蘭人、波蘭人、日耳曼人這些,倒是可以把他們踢出去。泛突厥主義者必然會主張,小亞細亞的突厥人跟中亞的突厥人聯合起來;同時,奧斯曼帝國境內的基督徒和阿拉伯人反倒可以踢出去。汪精衛和早期的國民黨人就是屬於這一派的。他們堅決地主張跟日本的泛亞主義者聯合,日本、韓國和未來的中華民國是一家,相互提攜;但是一定要把滿洲人和蒙古人趕出去。這種邏輯是辛亥革命的主要動機,也是漢族構建的主要動機。
hhh我們今天面臨著兩個重大的民族構建:一個是中華民族,它產生於奧斯曼主義在東亞的構建,也就是梁啟超那一派;第二個構建就是漢族,漢族直接來自於清末革命黨人對炎黃子孫的構建,它實際上是文化民族主義的體現,也就是泛斯拉夫主義、泛文化民族主義在東亞的體現。前者的破綻是很明顯的,長城內外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各方面的差別是很明顯的,這也是奧斯曼主義構建的致命傷;後者的構建表面上看起來漏洞比較小,但是實際上也很大。
剪掉辮子的章太炎
hhh革命黨人所主張的炎黃子孫和漢族構建,自身的力量不夠大,不足以掀起革命,真正掀起革命的力量還是清末在政治構建的過程中間要改變過去滿洲帝國任官程序的力量。過去滿洲帝國的任官程序是什麼呢?就是關外來的八旗,包括滿洲旗人、漢軍旗人和蒙古旗人,在關內是佔據優先地位的,大部分總督、巡撫這些大官是由關外的旗人擔任的。旗人不一定是滿洲貴族,有很多都是漢軍旗人。所以它和其他的民族一樣,本身是一個政治共同體,而不是種族共同體。種族可以作為發明民族的部分依據,但是世界上很少有真正以種族為依據而能夠發明民族的。辛亥前後所謂的滿族也是按照政治共同體的方式構建的。
hhh政治共同體和民族共同體的不同,你可以從袁崇煥的家族看出來。袁崇煥的後裔到哪兒去了呢?他投向了清朝。袁崇煥本人是廣東人,他的後裔投向了清朝,變成了清末的一位將軍——富明阿的祖先。你如果看富明阿這個名字,你會以為他是滿人,但他實際上是漢軍旗人。那麼從清末的革命黨人的角度來看,富明阿這個人到底是廣東人、應該隨著十八省的民軍一起建立中華民國的聯省共和國呢,還是應該作為打倒的對象呢?他們的選擇很清楚——當然應該打倒你。
署理四川總督端方臨死前自稱是漢人,被殺後頭顱在武昌城示眾
hhh端方自己也說他是漢人的後代,但是起義的民軍照樣堅持說,他是托忒克氏,是屬於八旗人的一部分。端方自己說他是漢人陶家的後代,所以他專門辦了一個陶氏學堂,也就是要把子孫後代培養成陶家,這本身就是一種民族構建。例如,一個斯洛伐克人如果讓他的子女受匈牙利語的教育,就會把他變成匈牙利人;受斯洛伐克語的教育,就會把他變成斯洛伐克人。斯洛伐克是沒有固定邊界的,就是看你讓他受哪一種語言的教育,然後他就會在奧匈帝國解體的時候變成哪一個民族。從端方這種做法就可以看出,他其實是有意在清末民初發明的競爭當中把他的後代發明成為漢族的,然後把他自己的歷史解釋成為,他是明末清初的時候被俘虜或者主動投靠滿洲人的那一批明朝臣民的後代。但是革命軍卻不認他。他死到臨頭的時候聲嘶力竭地說,我也是漢人,而革命軍卻堅持說,你就是滿人,還是把他們兄弟殺了。
hhh這種又像鬧劇又像悲劇的故事在民族發明的過程中間是不可避免的。同一個立陶宛人,因為你信奉了路德教,你的後代就會被發明成為普魯士人,然後就會被解釋成為大德意志的一部分,他的鄰居、兄弟或者侄子因為信了天主教,然後在事後的民族發明當中就會被發明成為立陶宛民族,然後這兩撥人不可避免地會在戰場上相見。也有很多誤會的情況,你自己以為我是全心全意熱愛立陶宛的,但是立陶宛人卻認為你是德國人,或者你認為你天經地義就是日耳曼人和雅利安人,很不幸,希特勒的門徒卻做了一個鑒定,認為你絕對是斯拉夫人,堅定不移地把你送進了集中營。
測量鼻子鑒定猶太人
hhh這類故事對當時來說是極其可悲的,但是我們從共同體構建的角度來講,那也無非是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子弟懷著熱愛毛主席的心理投靠了無產階級革命,他已經跟資產階級劃清了一切界限,下定決心要打倒地主資產階級的統治,然而他的無產階級出身的革命同胞卻堅信他是資產階級派進無產階級隊伍內的內奸,堅定不移地把他活埋了。或者是版本緩和一點,雖然容許他參加了革命工作,但是把他劃入了黑五類,讓他受了幾十年的歧視。這樣的故事我們應該是非常熟悉,而且寫滿了各種各樣的傷痕文學,包括《山楂樹之戀》的傷痕電影當中。這些故事說明什麼呢?就是在共同體構建的過程中間,邊界的劃分是不可避免地要製造悲劇的。你也不要以為這些悲劇是吃飽了撐的,或者像現在有些淺薄的民主小清新說的那樣,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當時的人糊塗,我們現在的人聰明。當時的人一點也不糊塗,你們這些小清新才是糊塗。
hhh任何政治共同體用文學辭彙和宣傳辭彙來描繪,那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一到具體的程度,就要涉及到非常具體的權利和義務,尤其是人頭和金錢的問題。因為政治共同體首先就要涉及兩個問題:誰來流血犧牲保衛它,誰來出錢維持它,這是不能含糊的。誰是可以信任的人,只有可以信任的人才能加入流血保衛的過程。華盛頓將軍搞美國獨立戰爭的時候,美國的自由黑人很想加入他的軍隊,但是弗吉尼亞的很多種植園主都很不願意讓他們加入,因為他們知道,參軍和公民權利是不可分割的。一方面,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果我們不承認黑人是美利堅的一部分的話,那麼他們參加我們的大陸軍,我們能信得過他們嗎?如果我們能信得過他們,他們已經是我們的兄弟了,黑人已經是我們的兄弟了,我們還能維持奴隸制嗎?所以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要接納黑人加入我們的軍隊,我們必然要取消奴隸制;如果我們不肯取消奴隸制的話,那麼我們就不能讓黑人——哪怕是自由黑人加入我們的軍隊。這就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共同體問題。
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
hhh對於講階級共同體不講民族共同體的馬克思主義者來說的話,你是哪個階級,那麼你就要根據你的階級確定你的共同體身份,然後確定我們能不能信任你、你是屬於哪一方面的、你能不能為革命事業出錢出力的問題。把第五縱隊放進來是非常危險的,就像是伯利克里的雅典非常不願意讓外邦人生的孩子當雅典公民一樣,公民權的改變就是主權者的改變,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同樣的道理,民族共同體當中,誰是我們民族的人,誰不是我們民族的人,標準怎麼劃分,這才是政治上的首要問題。主權者確定以後,然後才能搞政體問題。如果主權者是誰都確定不了,那麼主權者內部的權力劃分是沒意義的。照梁啟超的說法就是,這是一個國體和政體的問題。他說他自己是爭政體不爭國體的,實際上的意思就是,他打算把大清帝國的盤子整個盤下來,迴避這個國體問題。但是事後的歷史發展證明,在他的討論範圍內跟在世界上其他地區——在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帝國一樣,這個問題是無法迴避的。他企圖只爭政體,最後仍然無法只爭政體。
hhh最後,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國家,還是民族國家,無論民族國家按照哪種方式來構建,在你確定政體是立憲君主制、共和制、議會制或者是總統制之前,你要先確定,你未來要建立的這個共同體,誰是這個共同體的成員,誰不是這個共同體的成員。德國猶太人認為他們當然是屬於日耳曼民族的,希特勒則堅定地認為他們只是混進日耳曼民族的第五縱隊,只會為外國人服務,所以就要屠殺猶太人。猶太人沒有反抗,則是因為他們認為他們跟周圍的德國人是鄰居和朋友,想不到這些人會來殺自己。否則的話,如果他們也認為自己不是德國人,那麼他們就應該像波蘭人一樣跟別的德國人打一仗。打一仗可能會打敗,但至少你是在被打敗以後才會被屠殺的,不會連打都不打就束手就擒地被人屠殺了。德國猶太人的悲劇和參加革命隊伍的黑五類的悲劇其實是一樣的,就是當事人對自己共同體身份的界定跟別人對他們身份的界定不一致,這個落差導致了他們的悲劇。
2017年8月12日,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解放公園內羅伯特·李的雕像
hhh這是在近代國家的構建過程中間不可避免會發生的現象,我們不要以為在美國沒有發生這種現象。華盛頓將軍的共同體包括印第安人和黑人嗎?今天的美國共同體包括了印第安人和黑人,這就是為什麼圍繞李將軍的雕像引起那麼多問題的緣故。如果美國的共同體不包括黑人,那麼李將軍雕像就沒有任何問題了。之所以要對李將軍的雕像下手,並不是因為李將軍本人有什麼問題,而是在今天的美利堅民族的構建當中、我們是不是應該為了維持各種族之間共同的美利堅認同而把李將軍給犧牲了的問題。李將軍已死,你乾的這些事情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但是為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共同體構建,需要一個民族神話,是不是需要李將軍作為犧牲呢?這就變成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當然不是一個歷史問題——李將軍的歷史記錄是很容易考證清楚的,而是一個政治問題,而且不是南北戰爭時期的政治問題,而是當代美國的共同體構建問題,也就是說,生活在美國、在法律上享有美國公民權的各種族裔的後代要用什麼方式構建未來的美利堅政治共同體的問題。你理解了這一點就會明白,在美國這種條件總的來說是比較好的地方,共同體的邊界構建仍然是極其敏感的問題,那你就不要懷疑,在東亞這種歷史問題很多、困難比美國大得多的地方,在政治共同體的邊界構建方面是一開始就註定要起無數的糾紛的。這些糾紛的產生不是由於當事人的低能或者邪惡。你就是換一種方式去構建,也只是解決了一方面的問題,而同時又製造了另一方面的問題。沒有任何一種構建的方式是能夠同時讓所有人滿意,能夠不讓任何人做任何犧牲的。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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