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憶|白宮攝影師55年: 他們記錄了死亡、恐襲和夢露

1918年,在白宮草坪前的攝影師們。每隔四年或八年,隨著新任美國總統加入白宮的,除了幕僚之外,還有總統的白宮攝影師。他們的任務是:全方位貼身式地記錄總統的日常生活。世界政治風雲與總統作為普通人的家庭時光,悉數被收入那小小的取景器中。福特的白宮攝影師大衛·休莫·肯納利(David Hume Kennerly)對這個職位的評價是,帶著相機的歷史學家。白宮攝影師是那些人們無法在台前一窺究竟的歷史事件的觀察者和記錄者。白宮與攝影師的關係,並非一開始就如此親密。1919年,總統伍德羅·威爾遜身患中風,但官方對消息控制得非常嚴格,人們只能看到不斷有醫療設備被運入白宮,需要發稿的報紙攝影記者們壓力重重。為拍到一張總統的照片,有個攝影記者甚至躲在乾草車內偷偷混入了白宮的南草坪,當然,那名攝影記者最終被特工人員抓住了。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威爾遜總統夫人才邀請一名攝影記者拍攝了一張總統正在認真工作的照片,首次作為官方照片向大眾發布。此後,為使得拍攝總統更加容易,由17名攝影和攝像記者組成的白宮新聞攝影師協會(WHNPA)於1921年成立。彼時,總統的官方照片大多數是由軍方攝影師拍攝的。直到肯尼迪於1961年上台後,全職的總統私人攝影師才被正式設立。1943年的肯尼迪在魚雷艇上。關於拍攝什麼樣的照片,總統和攝影師可能有著不同的訴求。總統和所有政客一樣,希望通過一個精心設計的圖像來構造偉岸或是親和的形象,而攝影師則要費心地在有限的空間內,從慣於偽裝的政客那裡拍攝到他們真實的、個性的、哪怕是不那麼光彩的一面。肯尼迪夫婦在遊艇上休閑。利用影像來編織一種童話般的敘述方式,沒有人比肯尼迪的白宮攝影師Cecil Stoughton更擅長。他拍攝的肯尼迪夫婦年輕、陽光、富有品味,一如時尚雜誌上的模特般隨意地散發著貴族氣息。上世紀六十年代,也正是戰後的灰暗底色慢慢退去的時代,諸如《生活》、《巴黎競賽》等雜誌開始以充滿人性的公眾人物的形象,代替以往刻板的新聞照片。色彩鮮艷的照片正是那個年代樂觀主義的寫照。Cecil Stoughton拍攝的肯尼迪的孩子在橢圓形辦公室玩耍的照片,成了當時的經典圖像。將手握權力的政治領導人拍成溫馨的居家男人形象的傳統,也是自此開始。1963年,肯尼迪與女兒卡羅琳·肯尼迪在一起。接受《國家地理》採訪時,Cecil Stoughton曾說:「肯尼迪之前,我們有艾森豪威爾,但不需要一個攝影師,因為艾森豪威爾已經63歲,他既沒有肯尼迪的魅力,也沒有那樣一個家庭來讓美國公眾著迷。」 肯尼迪為白宮攝影比賽頒獎,最中間那幅題為「最孤獨的工作」。肯尼迪的照片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他的傳記作者Richard Reeves還記得,當時所有美國人都認可肯尼迪健康、充滿活力的形象。而實際上,他的身體很糟糕。如今的白宮攝影師Pete Souza還記得當年有張著名照片,照片的標題是「最孤獨的工作」,是肯尼迪站在橢圓形辦公室的桌子前,背對著鏡頭微微俯身的形象。而實際情況是,肯尼迪的背部不太好,不得不將雙手撐在桌上。奧巴馬的這張照片與肯尼迪當年那張「最孤獨的工作」神似。有趣的是,若干年後,現任白宮攝影師Pete Souza也替奧巴馬拍攝了一張類似的照片,或許這是向歷史致敬之舉?總統朋友圈攝影大賽杜魯門在甲板上做操,他與攝影記者的關係不錯。卡帕曾說,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離得不夠近。因此,能與總統近距離接觸的白宮攝影師,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美國總統里最能和白宮攝影師打成一片的可能是杜魯門,因為他自己就曾是白宮攝影協會的一員。據說,當年的攝影協會比賽中,有一個類別是只限總統參加的,杜魯門是唯一一個有資格參賽的,得獎的也自然是他。也許是肯尼迪的白宮攝影師拍得太好了,令他之後的林登·約翰遜頗為羨慕。約翰遜僱傭Yoichi Okamoto作為自己的白宮攝影師,後者擅長拍攝黑白照片。約翰遜給Yoichi Okamoto的許可權是百分百的。蘇聯人柯西金來訪時,Yoichi Okamoto就在桌子下面拍照,即使是約翰遜做膽囊手術的時候,Yoichi Okamoto也可以進入手術室拍攝。約翰遜躺在床上與眾幕僚開會。約翰遜用棒棒糖哄孩子。約翰遜喜歡別人拍攝自己的左面。林登·約翰遜對自己的形象非常在意,喜歡別人拍攝他的左臉。有一次,約翰遜在飛機上與議員們開會,他把左側身體留給攝影師拍攝。當攝影師換到另外一邊時,約翰遜立刻也轉過身,繼續讓攝影師拍攝他的左面。肯尼迪的弟弟望向約翰遜的眼神十分不友好。然而,白宮攝影師記錄下來的人物並非永遠都是光鮮的一面,也有憤怒和仇視。也許,他們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當政客們放下防備,流露情緒的時刻。約翰遜與肯尼迪的弟弟羅伯特·肯尼迪一直不睦,即使在公共場合,兩人也似乎不想掩飾對對方的敵意。年輕時代的福特當過運動員也上過時尚雜誌。福特對他的白宮攝影師肯納利非常友好。有一次,白宮的泳池剛修繕完畢,攝影記者們都非常想拍到總統在裡面游泳的畫面。於是,肯納利請示福特後,帶了一大群攝影記者來拍照。訪問日本時,福特的白宮攝影師肯納利拍攝的福特、基辛格、拉姆斯菲爾德與藝妓互動。福特夫人早就想在白宮的桌子上體驗一把。總統們認識到了影像的力量,自然會注意與媒體保持良好的關係。為了顯示對新聞機構的重視,尼克松特意交代白宮新聞室內的插花必須與藍廳、紅廳等房間內的一樣美。總統對新聞記者的禮遇,某種程度上是期待能得到相等的回報。但很多時候,白宮與攝影記者之間也相互博弈,控制與審查是不可避免的。胡佛本人就不喜歡面對相機,第一夫人規定攝影師們必須距離胡佛15英尺以外,這樣就不容易拍到總統的雙下巴了。而羅斯福任期中,凡是涉及到暗示他腿部疾病的照片,都是不受歡迎的。羅斯福的腿因小兒麻痹症而癱瘓,行走都要靠輪椅或拐杖。當時的見報照片中,很多都是他坐著的。1932年,羅斯福在隨從幫助下下車。假如特工人員看到攝影記者拍攝羅斯福下車的照片,底片多半都會被銷毀,畢竟,一個腿部不便的總統與一個在戰時領導國家的領袖形象不符。只有少數媒體會公然違抗白宮的意思,《生活》就曾刊發羅斯福坐著輪椅出入的畫面。在羅斯福的白宮,唯一不受限制的拍攝對象是他的小狗Fala。1962年5月19日,肯尼迪45歲生日,瑪麗蓮·夢露為其獻唱後,Cecil Stoughton拍攝到的畫面。攝影師相信,這是肯尼迪兄弟唯一一次與夢露同框。Cecil Stoughton雖然曾拍攝到了瑪麗蓮·夢露與肯尼迪兄弟在一起的畫面,但多數都被特工人員銷毀了,只有一張照片被保留了下來。除此之外,肯尼迪還有一條底線,即不許拍攝他戴眼鏡的照片。當他頭戴眼鏡的照片在《紐約時報雜誌》見報後,那位攝影師的好運也就到頭了。肯尼迪手中拿著眼鏡,他不喜歡被拍到戴眼鏡的畫面。尼克松和貓王。尼克松時期,白宮攝影師Ollie Atkins獲得的許可權也並不多。尼克松又不是一個性格張揚的人,這導致Ollie Atkins拍攝的最著名的一張照片也顯得十分呆板。等到傑米·卡特上台時,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再有一個類似肯納利的人無時無刻出現在周圍。但這並不等於他就可以將自己置於鏡頭之外了。上任第一天,當早早佔好位的攝影記者等待拍攝一個信心滿滿的美國總統走出橢圓形辦公室時,卡特在冰面上滑了一跤。歷史的前排看客然而,對於白宮攝影師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拍攝到總統出洋相或者是成為被拍攝者的好朋友,而是,見證歷史。林登·約翰遜在空軍一號上宣誓成為第36任總統。在為肯尼迪家庭拍攝了那麼多優雅的照片後,Cecil Stoughton可能不會想到,他還要見證肯尼迪的死亡與一次不同尋常的權力交接。1963年11月22日,前往達拉斯訪問的肯尼迪遭槍擊死亡,隨後,副總統約翰遜在空軍一號上宣誓就職,當時,傑奎琳的衣服上還沾著丈夫的血跡。1963年12月2日,肯尼迪的辦公室已被搬空了。因為一切發生太突然,約翰遜在就任總統後,只能在白宮邊上的老行政大樓內辦公,在那裡接見外國領導人,直到肯尼迪夫人在12月7日搬離白宮。12月7日,恰巧是珍珠港事件紀念日,為要不要在那天搬家,約翰遜夫婦為此爭執了好久。1963年12月7日,約翰遜一家搬入白宮,正門上還掛著黑布。這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氣氛最尷尬的一次總統權力交接。除了沒有通常的盛大就職典禮外,當約翰遜一家搬入白宮時,門廊和吊燈上還籠罩著黑色的棉布,官邸內的氣氛沉痛而壓抑。白宮的員工們一邊要迎接新總統,一邊還不能讓肯尼迪夫人覺得自己被趕走了。約翰遜夫人後來評價起這次不同尋常的權力交接時說道:「人們看到的是活人,渴望的卻是死人。」肯納利則記錄了美國歷史上另一次尷尬的權力交接。在他拍攝的照片中,有一張水門事件期間的尼克松,當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沒掉下來,尼克松在彈奏鋼琴,那可能是他任期內最後的輕鬆時刻了,四個半月後,即1974年8月8日晚上9點,尼克松宣布辭職。尼克松宣布辭職,他的妻子眼裡淚光閃動。尼克松的突然下台,讓白宮的工作人員也陷入了忙亂。老總統搬走,新總統搬入也需要時間,畢竟白宮有6個樓層(表面看起來是4層),132個房間,除了私人物品,每任總統又有大批的文件要處理。新總統福特一家吃早飯。因為尼克松一家沒能準時搬離白宮,接任的福特不得不繼續在離白宮10英里的家中住著。肯納利拍攝了新總統一家人圍坐著吃早餐的情景,美國總統夫人和兩個孩子看著報紙,喝著咖啡,討論一會誰來洗衣服,誰來干這個那個。福特揮手告別家人,去白宮上班。福特搬進橢圓形辦公室時,房間看上去和前租客匆忙搬走後的狀況差不多,書架上空空如也,還來不及放上新總統的私人物品。福特在橢圓形辦公室打電話,房間的書架上剛被搬空。白宮攝影師Robert McNeely則記錄了柯林頓主持下的巴以領導人會面。會談前,柯林頓顯得興奮又緊張。拉賓的工作人員提出,阿拉法特不能穿任何類似軍裝的衣服出現,也不能帶手槍。柯林頓則對拉賓表示,後者應該與阿拉法特握手。拉賓驚訝了一會才回答說:「那好吧,但不能親吻。」阿拉法特喜歡貼面禮,而且通常是三下。於是,柯林頓的幕僚們又忙著去研究要如何才能打斷兩人的貼面禮。不過,後來這一幕並沒有發生。1993年9月13日,面對觀眾前,三個領導人各自陷入了沉思。此後,攝影師Robert McNeely被請出了房間,在離開前,他拍攝了一張兩人分別被簇擁著,各占房間一頭的照片。兩年後,拉賓被刺殺,而阿拉法特也於2004年去世。白宮攝影師遇到的最緊張時刻,莫過於「9·11事件」。當世貿中心被第一架飛機襲擊時,布希正在訪問佛羅里達薩拉索塔的一所小學。錄製了一個講話後,布希離開,隨後的8個小時,載著65名乘客的空軍一號成了美國領空上唯一的一架飛機。因為飛機上通訊不佳,各種流言滿天飛,謠傳空軍一號就是下一個目標。實際上,當時美國最有權力的人對所發生的一切,知道的不比看電視直播的普通人更多。前往巴克斯代爾空軍基地的路上,布希一行人都緊張地望向玄窗外。布希在空軍一號上看著雙子塔被襲擊的畫面。布希的白宮攝影師Eric Draper記得,在空軍一號上的總統辦公室內,大家激烈爭論著要不要回華盛頓。當世貿大樓倒塌時,房間內一片安靜,布希就在那裡,孤獨地看著電視屏幕上的煙霧瀰漫。布希到達奧特福空軍基地後召開電視會議,隨後又登上空軍一號。到達奧特福(Offutt)空軍基地後,中央情報局負責人George Tenet在電視會議上向布希報告,他有清晰證據指向襲擊行動是基地組織所為後,布希一行人才決定返回華盛頓。當他們降落時,五角大樓還在燃燒。白宮保健醫生在飛機上為布希放鬆。在2015年的一次訪談中,Eric Draper談到那次拍攝的困難:「我必須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來拍攝這組故事。當天的每個人都在做他們的工作,而我知道,我的工作就是絕對清晰地記錄我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為其他人將之記錄於歷史中。」回到華盛頓後,布希準備發表演講。若干年後,當本·拉登被擊斃,奧巴馬第一時間通知了布希,還派人向布希當面報告情況。奧巴馬與博爾特。與布希的白宮攝影師相對低調不同,奧巴馬的白宮攝影師Pete Souza顯得十分活躍,他會在Flickr和Instagram上第一時間上傳奧巴馬的活動照片。這在某種程度上與奧巴馬政府更青睞社交媒體有關,於是相對地,傳統媒體就受到冷落。當奧巴馬訪問曼德拉曾居住過的監獄牢房時,傳統媒體的記者們只按了一下快門就被趕走了。而奧巴馬隨後擁抱他女兒的照片,被白宮攝影師拍下來後卻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不滿於這種單方面的控制,在多次未獲得拍攝許可權後,2013年,傳統媒體的記者們還寫了封聯名信,抗議奧巴馬政府阻礙了公眾獲得關於政府運作情況的獨立視角。奧巴馬在白宮內體驗3D攝影。在為奧巴馬拍攝了八年的白宮生活後,Pete Souza也要離職了。只是不知,一向特立獨行的候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又會選擇哪位私人攝影師,而他的四年或是八年白宮生活,又將是何種畫風?藝術家創作的特朗普時代的白宮(畫面為想像)。參考資料:《私人記憶中的白宮往事》《總統的攝影師: 橢圓形辦公室的五十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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