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和佛家兩種人生觀到底有哪些差異?

特別提示:本文轉載自釋寬容的博客,原文鏈接地址為:http://blog.sina.com.cn/s/blog_44f415560101arxx.html

儒釋人生觀異同之比較研究----第二章 儒佛人生觀之相異

儒佛兩家思想及歷史背景概約如上,其相異之處,犖犖大端,如以下七點,都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第一節終極目標

  儒家的學問是一種生命的學問,做人的學問,修身的學問。儒家關注人世,關注社會,而其中心是落在自我的道德努力上,從自身做起,由此再考慮對他人和社會的感召和教化。

  佛教因受印度固有文明的熏染,釋迦出家修道的原因是有感於生老病死之苦與人生的無常,出家學道的目標在截斷生命之流,超脫生死苦海。小乘《阿含》經中,到處充滿「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不受後有」之類的言語,可以反映對這核心問題尋求解決的重視。佛教發展到大乘,急來解脫的味道似乎淡了一些,但四宏誓願[1]仍要以「煩惱無盡誓願斷」、「佛道無上誓願成」為最究竟的理想,仍以度一切有情出生死苦海為目標。

  依此核心問題所開展出來的佛法,不論是「人乘」的五戒,或「天乘」的十善,或「聲聞乘」的四聖諦與八正道,或「緣覺乘」的十二因緣,或「菩薩乘」的六度與五明,雖有大小、深淺、究竟與不究竟等種種差別,但皆是度往彼岸的資具;一切佛法,不論小乘的因緣,大乘的真空妙有,亦無不以解脫生死為歸趣。

  所以,明憨山德清在其《夢遊集》中的一段法語中說:

  從上古出家本為生死大事,即佛祖出世,亦特為開示此事而已,非於生死外別有佛法,非於佛法外別有生死。所謂迷之則生死始,悟之則輪迴息……所以達摩西來,不立文字,祇在了悟自心。以此心為一切聖凡十界依正之根本也。全悟此心,則為至聖大乘;少悟即為二乘;不悟即為凡夫。

  憨山大師在這裡很能扣緊釋迦以來「生死事大,無常迅速」[2]的佛教根本義諦。

  孔子偏重的是世間倫理道德,雖也說過「士志於道」「朝聞道,夕死可矣」,[3]有他獨特的生死智慧,但他所真正關注的是現實人生的生命意義,故云:「未知生,焉知死」。[4]所以,儒家的核心問題不在生死解脫,孔子從不考慮死後的問題,而是執著於現實人生的追求。孔子學說的根本目標是政治哲學,從具體內容看,是人生的實踐哲學,[5]是以人的安身立命為最高理想。生死在儒者視為自然,視為平常,不曾把生死當作一個問題。儒家所關心的不是一個人的死後所歸宿的問題,而是關心一個人的出生以及出生之後的養育、教育、就業、婚姻、養老、喪葬等問題,這些問題是家庭問題、是社會問題、是國家問題、是禮俗問題,所以儒家提倡倫理、主張仁政、重視教育文化,總要提供一個最適合生存發展的環境給所有的人。若從一個人的一生看,最重要的不外進德修業,成己成人。念念在「下學上達」,[6]惟恐自己一息或懈,不免為鄉人,立志在使「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7]也總要盡自己所能提供給同時代或下一代最適合生存發展的環境。依此理念所展開的禮樂政教,本身即具意義,現世即是目標。換句話說,儒者進德修業目的在做好人並使別人好,並不是做好人想升天或到彼岸。

第二節人生價值

  對於人生的價值,若以苦與樂來估定,則人生究竟是苦抑樂?

  佛教對一切有情的生活處境以一個「苦」字來做說明。佛教認為,人人都不能擺脫生老病死,人生遇到一些樂事也不能常駐,這就說明人生充滿了「苦」,佛教追求的涅盤解脫,正是一種無生無死,不再有任何痛苦的人生永樂,得大自在境界。

  釋迦之所以出家學道,便是有見於人生種種苦迫,而尋求一個解脫之道。初轉法輪之時,對聲聞眾講的四諦,便是以有情的苦迫做為思考的開始,而後尋求苦迫的原因與解脫苦迫的方法。他認為一切有情有生、老、病、死、愛別離、憎相遇、求不得、五蘊熾等八種痛苦,生、老、病、死是隨身體而有,屬於生理上的痛苦;愛別離和憎相遇是感情上的事;求不得的範圍極廣,不過一般系指物質慾望而言;以上都易於體會理解。唯獨「五蘊熾」一苦較不易明白。五蘊是指色、受、想、行、識而言,色蘊是生理活動,受、想、行、識四蘊為心理活動,合起來即是有情的身心一切活動。有情的身心活動熾盛,變壞無常,又為上列諸苦所依,所以說是苦。

  又如四諦之觀一切苦為苦諦,觀苦之因為苦集諦。觀苦滅為苦滅諦,觀對治苦集之道為苦道諦。皆以最深刻立場為出發,建立人生是苦理論。不過,佛家此種觀念,又不同於通塗之厭世主義。他不否定人生價值,而是以面對此苦認識人生而已。

  上述佛教所說種種苦迫,如就一切有情而言,則欲界諸天有飲食男女宮殿之好,顯然樂多苦少,而色界、無色界諸天,以禪悅法喜為樂,神通廣大,除了壽盡有輪迴之憂外,無所謂苦,而餓鬼、地獄二道種種煎熬痛苦,又不是上述八種痛苦所能說明。故八種痛苦很明顯就人間而言,既就人間而言,則上列的種種苦迫只是相對性的,不是絕對性的。以屬生理上的痛苦而言,有生、老、病、死之苦,但生、老、病、死在整個人生當中是變不是常,我們不能略去一般人大部分時間是健康快樂的,而專講生、老、病、死。同樣的,有愛別離之苦便有喜相逢之樂,有憎相遇之苦便有憎相離之樂,有求不得之苦便有求得之樂,而五蘊熾之苦,也相對消除在五蘊熾盛所得的樂中。釋迦說人生苦迫的最深義應該是「無常故苦」一句話。釋迦常這樣問比丘們:

  色為常耶?為非常耶?答言:「無常,世尊!」若無常是苦耶?答言:「是苦,世尊。」若無常苦是變易法,多聞聖弟子於中寧見是我異我相在否?答言:「否也,世尊。」受想行識亦復如此。是故比丘若所有色、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麤、若細、若好、若丑、若遠、若近,彼一切非我、非我所,如是見者,是為正見,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雜阿含經》卷二

  常即變化不居,即生滅法,一切皆在生滅變化中,即使現在的快樂也終歸幻滅,這是對有情苦迫的最深說明。

  所以,佛陀並不否認世間上有樂趣,譬如它在經中曾提過有升官發財之樂,有感官五欲之樂,男女居室之樂,染著之樂等,但這些樂都是變化無常的,變化不實的,沒有永恆實體的。所以,它們都是包括在「壞苦」中。因為這裡所說的「苦」並不是通常所謂的痛苦和苦難,而是「無常即是苦」。因為佛陀發現:宇宙間的一切事物無時無刻都在變動(諸行無常),而且這一切事物都是因緣和和而生的,沒有究竟本體的,宇宙間的一切事物沒有一絲毫是「我」或「我的」(諸法無我),從這兩個事實,很容易推論到:「人生是無常的」,而凡是無常的,即是「苦」,此點經常被人們所忽視。

  儒家雖也承認生命有種種生理上和心理上的苦迫,但卻未曾有人間即是苦的斷言。相反的,儒家一再指出一個勤奮向上,不被私慾錮蔽的生命,可以超越生理上和心理上的苦迫,必然有「樂」的心境。孔子總結自己的一生說:

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論語?述而》

  在有限的人生中,爭取最大的作為,並從中感到快樂,使身命獲得意義。[8]佛教強調一切有情皆賴食生,餓鬼一道便是因求食困難長在飢餓之中而說。現在「發憤」可以「忘食」,並不表示孔子可以不賴食維生,而是說明一個振拔向上的生命,至少有超越生理需求的時候。「樂以忘憂」並不表示孔子「無憂」,而是孔子在發憤向上向善時,已忘了人間憂苦;因而不知自己快要老了。孔子這幾句話充分展現儒者精神,生老病死、憎相遇、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等痛苦,在儒者進德修業一心向上中,沒有占上一點地位,一切只是順化,不成為問題。至於「無常故苦」一命題,儒家雖不否認一切色、受、想、行、識的變易無常,卻在變易無常中尋求「不易」之理與「簡易」之則。天有天理,人有良知;順天理,循良知,何必去注意福禍苦樂呢?

  其實,佛教在四聖諦的道諦也舉出「八正道」,[9]不論佛出世與否,此道「法住法界」,不正如同儒家在變動不居的身心世界上,尋出天理常道嗎?否則諸行無常、諸受皆苦,一切全否定了。大概佛教談事理,受到印度當時宗教氣氛的影響,出離心十分強烈,大都由否定面立論;儒教雖乾坤並建,但進君子而退小人,崇陽道而黜陰道,大都由肯定面入手。此為儒釋二家立論根本不同處。

  儒家所強調的樂,很少是指生理感官的快樂,以顏回而言,簞食瓢飲居陋巷,物質條件可謂很差,但他能「不改其樂。」[10]儒家所講的樂一部分指生機的條暢,一部分指人倫的翕和,不論是生機的條暢或人倫的翕和,都是個人的非理性成分理性化,生命處一清明祥和中,宋明理學家每用「天理流行」[11]來形容這一情況。個人進修業如果有成,都會體會到的。

第三節關心本位

  隨著理想目標與人身價值的不同,我們會發現儒佛兩家關懷的對象也不同。如前所述,儒家學說的思想旨趣,從特定的意義上說,可以一言以蔽之――「人」。[12]所以,儒家以人類為本位,一切禮樂政教為人而設,不為其它生物而設。佛教則不然,關懷的對象遍於一切「有情」,[13]大乘菩薩的四大宏願,第一便是「眾生無邊誓願度」。

  佛教的三世因果、六道輪迴思想,認為我們現在這一階段的生命只是無始以來無數階段的生命之一,我們此生此世之後,除非解脫,否則生命永遠流轉下去,每一階段的生命都帶著生前無始以來的業力,而現階段所造的業力加入前世的業,感應成來世的生命,這便是三世因果。又認為生命的形態有六大類,即天、修羅、人、畜牲、餓鬼、地獄,此便是所謂「六道」。六道依苦樂分,三世輪迴便是在六道之間流轉。依此思想為基礎而建立的佛教解脫之道,便不能只關懷人類為足,勢必將一切「有情」,及「六道」都關懷在內,方是究竟,所以地藏王菩薩發誓度盡地獄一切眾生方成佛,那是必然的道理。儒家說: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孟子?萬章》

  這種「覺斯民」的熱忱,與佛教「覺有情」十分相似,但儒家只以「斯民」為對象,佛家卻以「有情」為對象,則顯而易見。

  儒家以人為本位,以人為萬物之靈,進德修業,可以成聖成賢,可以參贊天地之化育,充分強調「人能」的偉大。佛教雖然也重視「人道」,認為天道太樂,畜牲、餓鬼、地獄大苦,只有人間苦樂參半,最能激發修道之心。如《法苑珠林》云:

  如《婆沙論》中釋:人名止息意,故名為人;謂六趣之中能止息意,故名為人;謂於六趣之中,能止息煩惱惡亂之意,莫過於人,故稱止息意也。又人者忍也。謂於世間違順情能安忍,故名為忍。又《立世阿毗曇論》云:何故人道名末奴沙?此有八義:一聰明故、二為勝故、三意微細故、四正覺故、五智慧增上故、六能別虛實故、七聖道正器故、八聰慧業所生故。說人道為末奴沙,又《毗婆沙論》問何故此趣名末奴沙?......以五趣中能寂靜意無如人者。故《契經》說:人有三事勝於諸天:一勇猛、二憶念、三梵行。《法苑珠林》卷第五

  

  由引文中可見,人類聰明,富有智慧,容易成就佛道,甚至人道還勝於天的勇猛、憶念與梵行。所以佛教重「人道」,常強調「人身難得」,[14]宣稱「佛從世間出」。[15]儒佛兩家比較之下,不僅人的地位在儒家看來為一切生命最高點,而在佛教看來人只是六道中之一,只是屬於三善道而已。更重要的是儒家以人為本位,儒家修養的最高峰--聖人,為人倫之至,但聖人依然是人,而佛教則以佛位來說明人的殊勝,並且成佛之後,已出世間、了生死、入涅盤,且福壽無量,不僅不在人道,也不在天道。這個分別應該十分重要。

第四節生命本質

  究竟什麼是生死的由來?佛教說為十二緣起,謂生死有十二種之緣起,換句話說,此十二緣起為組成生死之要素。十二緣起亦名十二因緣,何謂因緣?因是親因,如種子為能生之種;緣是助緣,如雨露人工等為助生之機。亦可說:事的起源為因,中間助成為緣。共有十二支:一、無明:愚痴無知;二、行:意志活動;三、識:心識、精神活動;四、名色:精神和肉體;五、六入:眼、耳、鼻、舌、身、意等六種認識器官;六、觸:視、聽、嗅、摸等觸覺;七、受:感受,包括苦、樂、不苦不樂三種感受;八、愛:渴愛、情愛、欲愛、摯愛等;九、取:追求,執取;十、有:有指業,即種種思想行為;十一、生:來世之再生;十二、老死。[16]此十二支,互相為因為緣,故稱十二因緣。所謂無明緣行乃至生緣老死,此為一切有情生死的由來。

  十二因緣的理論非常精細,是佛教的重要思想。總之無明是愚痴,為無始一念不覺,障蔽真心的一種虛妄(過去惑);行是依無明妄惑而造出一切業因(過去業);識是依造業而受現世投胎之第八阿賴耶識(業報生);名色是神識依父母精血,心身漸次發育的一種狀態(約初受胎時言);六入是在母胎中六根初成的名稱(約住胎言);觸是六根與六境接觸不起憎愛的一種作用(約出胎後);受是對境分別苦樂的一種感覺(五六歲後的作用);愛是對境生起的一種慾望(十四五歲後的作用);取是廣求五欲的一種作用(二十歲後的作用);有是由貪愛而造成的一種業力(作業成就);生是依著所造的業力去受報投生的一種事實(依業受報);老死是由無常轉變而六根敗身亡的一種現相(生命結果)。

還可說:無明是一切煩惱的總頭目;行是生死的創業者;識是生死的責任者;名色、六入是生死的業報身;觸、受、愛、取是生死的犯罪者;有是生死的承罪者;生、老是生死的受刑者。此為十二因緣的大略意義。

  有情之所以在生死苦海頭出頭沒輪迴不已,本來立個業力不滅做因就夠了,這就好比稻米之所以繁衍不已有種子為因也就可以。佛教之所以在「行」之前又立個「無明」做為「行」之因,除了指出有情一切活動的本質是盲目痴愚外,並預為解脫之道張本。佛教言解脫之道,主要賴自身的努力,藉智慧的引導,照破生死的根本――無明,截斷生死的連鎖,超生出世,不入輪迴。「無明」就理而言,即是不明四聖諦、十二因緣,因而不知人生的實際情況與解脫之道;就事而言是所謂我執與法執,即身見、邪見、貪、瞋、痴等惑,因而身入籠牢,不得解脫。

  儒家並不認為生命的根本動力是無明,相反的,依《易傳》所言,干元為「萬物」所「資始」,而干元如雲之行天,雨之潤地,於庶物流形之中。「大明終始,六位時成」,[17]亦即萬物隨著其時位,始終有干元天道之大明引導著。迷暗不是本然,而是如浮雲暫時遮住太陽,即使被浮雲遮住,干元道體的大明亦不會消失。所以《中庸》講「誠則明」,[18]孟子講良知、良能,[19]講性善,《易傳》言「成性存存,道義之門」,[20]無不於源頭肯定其為光明、為善良。

  人生的痴迷愚闇確如佛教所言,而人性自有光明善良的根源亦如儒家所言。從愚闇負面說,破迷闇有待智慧與光明,那麼智慧與光明從何處來?佛教不主藉上帝恩寵救贖,則勢必承認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佛教既主因緣,則成佛亦必有成佛之因,所以佛教的真常心系統最盛。從各個角度來看,生命的自私愚闇確是存在,此乃有志向上向善者所不可忽略。雖說破迷有待自性光明,而自性光明恆抵不過愚私,此所以儒家並不純靠自力而部分仰賴禮樂來熏陶的理由所在。

  以「無明」為生命的本質,則勢必認為人生虛幻,一無可取,不可以不超生出世。以「大明」為生命的本質,則必將承認天地萬物是個大諧和,此生此世即所歸止。

第五節修道之道

  儒佛兩家修行方法的側重點不同,儒家重在治身,佛教則重在治心。宋代僧人智圓,認為二者互為表裡,並自號「中庸子」,他說:

  

  夫儒釋者,言異而理貫也,莫不化民,俾遷善遠惡也。儒者,飾身之教,故謂之外典也;釋者,修心之教,故謂之內典也。惟身與心,則內外別也。……故吾修身以儒,治身以釋,拳拳服膺,罔敢懈慢,猶恐不至於道也。

           《中庸子傳》上,《閑居篇》卷一九

  此處的身心不能照通常的意義去理解,所謂身,指現實的存在,它包括人的物質存在、感性慾望和理性活動;而所謂心,也並非專指思慮,而是指人的本性、本質。在智圓看來,儒家的倫理道德強調人的存在的完善,他以人的存在為前提,也以人的存在為目的。而佛教則追求人的本質的完善,它以超越人的存在為前提,以覺悟真實本性,實現價值永恆為目的。隨著修行目標重點之異,兩家的方法也有「繁簡」之不同。

  儒家之道為「不離人的易簡之道」。所謂「不離人」是指合乎人性人情。孔子說:「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21]這幾句話對儒家之道與非儒家之道分判得十分清楚。儒者不贊同特異高行,並不是不能,而是不為,因為特異高行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儒者之行只在日常生活人倫禮樂之間,強調生活即修道,日用即法事,不在日常生活之外另覓道場、另有一番功夫。所謂「易簡之道」是指人人能知能行的道,《易傳》說:

  干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觀,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周易?繫辭傳》第一章

  易以乾坤為門戶,乾坤即示人以「易簡」之道。修道只是「成性存存」,而」成性存存」[22]只在於日用人倫之間,人倫克諧,德業有成,「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23]。這是賢人德業所在,而天下之理由而可得,賢人之位也成就於此易簡之道中。

  佛家所修的道則是不苦不樂的「中道」,但是由於印度在當時盛行苦行,所以不苦不樂的「中道」,對中國人來說,苦行的成分已十分濃,這雖然多少受迦葉領導的上座部影響,但是佛教既以解脫生死為宗旨,則在當時苦行風氣下,出家、出世、乞食、梵行,自是風氣中事。

  佛教之道與儒家相比,顯得「遠人」與繁難。就「遠人」來說,肉食、男女、飲酒本為一般人所好,佛家卻製為戒律,並且是五乘佛法最下乘--人乘,只是方便道,不是解脫道。儒家並不戒肉食,只說「君子遠庖廚」[24]與「聞其聲不忍食其肉」,[25]祭祀天地山川宗廟,還是犧牲才能成禮,從不曾以食肉殺生為過惡。儒家並不戒飲酒,只求「不及亂」,[26]賓主宴會,反無酒不歡。儒家也不戒男女;反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27]儒家不是不知道飲酒、殺生、淫慾不好,只是因為這些是人類的普遍慾望,禁戒反不合人情,於是加以人文點化,使成禮樂。

  儒者修道就在人倫日用之間一一見「鳶飛魚躍」[28]之機,就由真誠怛惻之心貫通一切人事,至易至簡。佛教修道,要達到成佛的最高境界,須斷見思、塵沙、無明煩惱,其中任何一種要斷除都不容易。比如,禪宗的頓漸兩種修行法門,基本上都屬於自力。漸修自不必說,即從頓悟而言,關鍵也在自身開悟。如禪宗雖宣稱「以心傳心」,[29]由禪師或善知識開示真法而啟悟,但悟的境界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30]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出來的。所以禪師接引學人時只能用機鋒,轉語或棒喝之類的方法進行啟發,最終仍須自身覺悟。雖說佛教凈土宗一句「南無阿彌陀佛」至簡至易,但要一日七日,持名不亂,又談何容易?且其簡易方便,也只是方法上的簡易方便,不是不離「人道」的簡易方便。

簡易與繁難二道,只表殊勝不同,並不代表有優劣之分。取簡易道的人,譬如大道,可以給廣大群眾並行,但由於不須割捨諸欲,所以容易被冒貸。取繁難道的人,譬如攀岩獨登,易造極境,但非大眾可隨,因而有孤與絕的問題。

第六節生命歷程

  儒佛兩家對於生命歷程的觀念亦不相同。儒家對人生不得不生而勉勵去生存,所以要讚美生。還有,人類本身,高曾祖考,子孫曾元,繼繼繩繩,無有斷滅。人類周圍,自然則暑往寒來,春秋代序;萬物則新陳代謝,生滅滅生,亦綿綿不絕。

所以,「生」就是「生生不已」及「自強不息」的活動,《易經》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31]又說:「生生之謂易」、[32]「天地之大德曰生」,[33]此均為解釋「生」的。人類生下來一直到老死都沒有停止的,只是求怎樣的去維持著這生命,或延長著這生命。任是怎樣疲癃殘疾的老夫,轉死流離的乞丐,沒有不想盡方法,以維持這生命,或延長這生命的,推而至於危崖下的草木,道旁的螞蟻,糞中的蛆,網中的魚,沒有不儘力掙扎,以求保持著這生命的,這種「不已」、「不息」的現象,就叫做「生」。

  於是儒家認為這個宇宙機括,就是生的繼續。道之不窮,性亦無盡。人類就應該順自然之理,體活潑之機,一代傳一代,生生不息,於人道見天德。故謂:「天地變化,聖人效之。」[34]「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35]為使生生永不停止,故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36]之續嗣觀念。

此觀念影響甚大,故有諺語亦云:「三十無子平平過,四十無子冷青青,五十無子無人問,六十無自斷六親。」[37]無後將使自己暮年無依,且生機滅絕,不但無以對若祖若父,亦即放棄繼承責任,千萬要不得。由於形氣之遞禪,便是天理之流行。繼往開來,就是人生目的。此儒家生生之論也。

佛家思想,大異於是。其以為「生住異滅」[38]乃一切有為法的定律,宇宙亦有為法之一。所謂生生,不過是由生至滅之阿僧祇劫中之住異相而已。均為眾生起惑作業,永淪生死。正報的根身,固然是苦集,依報的器世界,眾業所成,亦是苦果。縱使生生不息,則眾生死死生生,永遠沉淪苦海,更不堪想像。所以,不但不讚美生,還要超生,達到無生的目的:

  問言汝何人,答言是沙門。畏厭老病死,出家求解脫。眾生老病死,變壞無暫停。故我求常樂,無滅亦無生。

                  《佛本行經》卷第一

                    

能斷煩惱諸群賊,生滅輪迴無有增。自利果滿複利他,令彼眾生亦解脫。究竟安樂出塵勞,得入善逝寂靜宗。無生無滅無諸苦,亦無生老愛別離。如是無為最上乘,佛為眾生慈愍說。

           《佛說護國尊者所問大乘經》卷第一

  大抵印度人古代已多孕育出世思想,唐玄奘周曆五印,嘗云:「九十六道,並欲超生。」[39]超者遠義,使眾生遠於生,即是無生。外道如是,不獨佛教為然。

  佛教小乘四果,第二之斯陀含果,譯名一來,謂須來此再度一生。第三之阿那含果,譯名為不還,謂不再來此受生。第四之阿羅漢果,譯為不生,謂不來生三界。此為小乘無生的歸趣。而大乘四弘願,亦云眾生無邊誓願度。云何度?度眾生盡離生死海而已。

  佛呵阿羅漢為焦芽敗種,反對其獨善其身作自了漢。大乘要度盡眾生,方自成佛,積極作用,亦只在此。不論眾生能否度盡,但其歸趣,畢竟以共同出生死為最後歸向。原始的《阿含經》以至大乘的空有經論亦同此精神。

  至於無生二字的解釋,據《瑜伽論》卷八十七說:「於後有無復更生,說名無生」。《阿毗達磨集論》卷五說:「何故此滅複名無生,離續生故。」是知無復更生與離續生為無生義。至於無生的本質,如鈴木大拙所說是:「不思善、不思惡之時;」是一種「無念無想,鳥鳴知鳴,犬吠知犬」的認識;「是一種無念無慮,或者自性清凈之物」。[40]此無生與儒家之生生,內涵相反。

第七節入世與出世

 

  由於佛教認為人生是苦的,是因該要斷苦的,所以,從佛教自身的基本教義來看,佛教是一種強調徹底出世的理論體系。佛教對於出世的問題,集中體現在「四諦」這一基本理論上。

  四諦法即苦諦、集諦、滅諦、道諦。此四者皆真實不虛,為四種正確無誤之真理,故稱四諦、四真諦;又此四者為聖者所知見,故稱四聖諦。四諦大體上乃佛教用以解釋宇宙現象的十二緣起說之歸納,為原始佛教教義之大綱。苦諦是說明人生多苦的真理,人生有三苦,八苦,無量諸苦,苦是現實宇宙人生的真相;集諦的集是集起的意思,是說明人生的痛苦是怎樣來的真理,人生的痛苦是由於凡夫自身的愚痴無明,和貪慾嗔恚等煩惱的掀動,而去造作種種的不善業,結果才會招集種種的痛苦;滅諦是說明涅盤境界才是多苦的人生最理想最究竟的歸宿的真理,因涅盤是常住、安樂、寂靜的境界;道諦是說明人要修道才能證得涅盤的真理,道有多種,主要是指修習八正道。此四聖諦括盡了世出世間的兩重因果,集是因,苦是果,是迷界的因果;道是因,滅是果,是悟界的因果。經云:

  我昔與汝等,不見四真諦,是故久流轉,生死大海中。若能見四諦,則得斷生死。生死既盡已,則不受諸有。                《金光明經文句》卷第三

問:如是四聖諦,為世俗諦攝?為勝義諦攝?答:勝義諦攝。何以故?於順苦、樂,不苦不樂,諸行中,由自相差別故;建立世俗諦。由彼共相,一味苦故;當知建立勝義諦。

                《瑜伽論》五十五卷

  凡此種種,皆可看出四諦說在佛法中佔據相當重要的地位。四諦說的意義,就在知苦斷集;從人生觀而論,它徹頭徹尾屬於固有的佛教出世間理論。

明釋德清也有言:

  

孔助於戒,以其嚴於治身;老助於定,以其精於忘我,但未打破生死窠窟。《夢遊集》卷三十九

  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夢遊集》卷三十九

  是以儒家為治身之學,涉世之學;佛家為出世之學,殆不為過。明僧袾宏曾說:

  

  儒佛二教聖人,其設化各有所主,固不必岐而二之,亦不必強而合之。何也?儒主治世,佛主出世。治世,則自應如《大學》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卒矣,而過於高深,則綱常倫理,不成安立。出世,則自應窮高極深,方成解脫,而於家國天下,不無稍疏。

    《朱窗二筆?儒佛配合》,《雲棲法匯手著》第四冊

  佛家主出世,這並非說佛教不關心現實人生,而是表現了佛教關心人生的特殊方式――正是出於對人生的關懷,他才追求對人生的超越。因為佛教認為,現實的人生充滿著痛苦,任何理想的社會,包括儒家追求的理想社會,都無法消除人生可能遭受的所有痛苦,如生老病死等苦。社會的進步只能在某個方面緩解人生的苦難,而要根除人的苦難,就必須對生活及人本身的超越,了無人身的真實價值,獲得生命的終極完善與永恆。

  佛家強調出世,儒家強調入世,孔子抱定積極入世的人生觀,本著愛人的思想去己立立人。[41]這已經成為一般學者的共識,但對其背後隱含的思想內涵則似乎較少發現,儒家也說「有道則見,無道則隱」,[42]並不一味強調入世,佛教也談在世而離世,不光入世,甚至說「離世覓普提,恰如求兔角」,[43]還要下地獄救度眾生,亦未單說出世。因此只是從現象上來看問題,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本質。

  由於人生空虛之感,而生厭倦。儒家因不得不生存,又不能徹底解決,於是折回歸還到勉勵人生。不得已而就實實在在的於生命過程中好好做一番工夫,止於至善,繼往開來,此是涉世入世之方向。佛家則欲謀徹底解脫,直截了當,希望看淡此人生。對此世界,不入而出,不涉而離,此是出世之本質。

  至於入世與出世,應如何修養致之?儒家安排一套三綱領八條目:

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大學章句》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修身,修身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大學章句》

  每個人從本身做起,推而及於家國天下;修己治人,入世之事,盡於此矣!

  佛家以戒定慧為手段,消除煩惱所知二障,去人相我相,去我執法執,自達涅盤境界。進而幫助眾生,斷惡修善,破迷開悟,轉凡成聖,同超此世間,度己度人,自覺覺他,出世之事,莫過於此。此為兩家修養方向之互異。

  由上可知,儒佛兩家在人生根本問題上的觀點是對立的,人生價值觀念的不同,導致儒佛的對立,以致長期以來多數儒家學者對佛教持排斥的態度;也導致佛家不斷地自我調節和改造,竭力和儒家的價值觀念相協調,又和儒家在人生哲學理論方面形成了互補的格局,對古代不同類型的人們發揮了支配人生道路的作用。

--------------------------------------------------------------------------------

[1]「四弘誓願」,為一切菩薩於因位時所應發起的四種廣大之願,故又稱總願。有關四弘願之內容與解釋,散見於諸經論,然各經所舉頗有出入,一般均採用《六祖壇經》之說,即:(1)眾生無邊誓願度。(2)煩惱無盡誓願斷。(3)法門無量誓願學。(4)佛道無上誓願成。此四弘誓願可配於苦、集、滅、道四諦,前一誓願為利他,後三誓願為自利。

[2]《佛祖統紀》卷第十,《大正藏》第四十九冊。

[3]《論語?衛靈公》。

[4]《論語?先進》。

[5]楊正潤:《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南京,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2003年版,第12頁。

[6]《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綱領》一卷。

[7]《韓詩外傳》。

[8]楊正潤:《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南京,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2003年版,第12頁。

[9]八正道:意謂達到佛教最高理想境地(涅槃)的八種方法和途徑:1、正見。2、正思維。3、正語。4、正業。5、正命。6、正方便。7、正念。8、正定。

[10]《論語?雍也》。

[11]《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

[12]賴永海:《中國國佛教文化論》,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頁。

[13]有情:梵語曰薩埵,舊譯曰眾生,新譯曰有情。有情識者,有愛情者,總名動物。

[14]《雜阿含經》卷第四十二,見於《大正藏》第二冊。[15]《文殊師利問經》卷下,見於《大正藏》第十四冊。[16]楊正潤:《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南京,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2003年版,第58頁。

[17]《周易?乾傳》。

[18] 引自《李文公集》卷第二。

[19]《孟子?盡心(上)》卷十三。

[20]《周易?繫辭上》。

[21]《中庸》第十三章。

[22]《周易?繫辭傳》。

[23]《中庸》第三十一章。

[24]《孟子?梁惠王(上)》。

[25] 同上書。 

[26]《論語?卿黨》。

[27] 同上書。

[28]《梅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四十八。

[29]《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卷第九,見於《大正藏》第三十五冊。

[30]《宏智禪師廣錄》卷第五十四,見於《大正藏》第十七冊。 [31]《易經?乾傳》。

[32]《周易?繫辭傳》。

[33] 同前書

[34]同前書。

[35]引自《梅庵先生朱文公文集》。

[36]《孟子?離婁(上)》。

[37]和裕出版社:《法藏叢書》,八十一冊,台南,和裕出版社,1998年版,第255頁。

[38]《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四百八十六,見於《大正藏》第七冊。[39]《大唐西域記》。  

[40]《續鈴木大拙全集》第七卷,第293頁,引自黃心川:《東方著名哲學家評傳》,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69頁。

[41]陳榮照:《儒學與世界文明》下冊,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2003年版,第555頁。

[42]《論語?態伯》。

[43]《壇經》,見於大正藏第四十八冊。


推薦閱讀:

跟儒家學樂觀,跟道家學旁觀,跟佛家學達觀
【經典名言薈萃】106??188句佛家經典禪語
佛家為什麼有那麼多戒條?
道家重修行,佛家重覺悟?
道家做人 儒家做事 佛家修心

TAG:差異 | 人生 | 人生觀 | 儒家 | 佛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