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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曲品紅樓(十一)

《好了歌》:曹雪芹第一回設下的局

  【醉藝述】第二十期·曹雪芹誕辰300周年紀念

  紅樓夢曲品紅樓(十一)

《好了歌》:曹雪芹第一回設下的局

  子曰師說丨曹雅欣

    《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一、緣至心靈

《紅樓夢人物之道人與甄士隱》作者 魯金林

  《好了歌》在《紅樓夢》第一回就出現了。是女兒走失、家宅失火、借住在岳丈家的甄士隱,有一日落魄散步到街前,忽然看到一個跛足道人疏狂而至,嘴裡念著一首大白話似的、卻蘊含機鋒的歌謠。這就是《好了歌》,是由那個神秘貫穿於全書的、通全篇之大關節的跛瘋道人,在車水馬龍的鬧市上念唱出來的。因此,這首在曹雪芹詩作中看似最無文采雕琢的俚曲、最粗淺直白的民謠,反而差不多是最重要的歌篇,因為它出自仙口。

  行跡瘋癲的跛足道人,在街上大喇喇地唱著這歌謠穿梭而過,不避世人、不掩行跡,而且特意高歌在最川流不息的街心市井中。其實,他實在是為了以這警世箴言來點化紅塵痴人,因此他的用語必須要至簡至朴、易懂易通,而絕非像有些傳奇小說中描寫的、當世外高人出現時故作難懂的莫測高深之言。 真正的菩薩心腸,是不以玄虛待世間的,赤裸裸的大白話,才是一片仁心的忠告。箴言不貴虛,貴在誠心實意。

  所以,法眼通天的道人就這樣毫無鋪張地出場了,道破天機的密語就這樣毫不掩飾地宣讀了,行動大智若愚,言語石破天驚。

  偏偏,世人還都對他視若無睹,或者嗤之以鼻。所以說,無論是天賜良機,還是金玉良言,能否懂得,都是一種緣分。我們每天遭遇 了多少平淡無奇的世事,那些平淡裡面也許都深藏著非常驚人的契機,而我們全都熟視無睹了。但這也無法強求,如果生命沒有開啟到與某一件事、某一句話產生對接的狀態,如果生活沒有進行到與某一個人、某一場景產生互動的緣分,那麼再多不同尋常的人和事,於 我們也不過是擦肩而過罷了。

  就像在這一回中,跛足瘋道的話向一條街的人都同樣宣揚了,沒有偏見、沒有藏私,但是,這些話能否 聽入耳、又能否聽入心,這 就要看過往的生命,與這些話有沒有緣分發生碰撞。

  而這些話,剛剛遭受了生活劇變、蒙受到心靈重創的甄士隱聽入耳了、也聽入心了,這些話帶給了他瞬間撞擊、幾世清明。書中寫,「士隱本是有宿慧的」, 宿慧,就是好幾世修來的智慧、是從前世繼承而來的智慧,是高於旁人的領悟力、是不閉塞不僵化的接納心 。大約甄士隱好幾世的過往,以及這一世的家破人亡,都是在經受著苦苦的修行,經受著用榮華富貴與世態炎涼的對比來拷問生命的真相,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以歌謠作為「當頭棒喝」的頓悟。

  正因為有了宿慧的累積,有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一世滄桑,所以,當跛足瘋道唱著歌遙經過的時候,甄士隱覺悟了,明白「了」就是「好」、「好」就是「了」,明白歸去不晚、回頭是岸, 明白紅塵計較都是無謂沉浮、心靈安頓才是靈魂歸來。於是,他不僅徹悟了《好了歌》勸解世人的放下執著,還為《好了歌》作了一首精彩的解注,而後朗朗道一聲「走罷」,便與那瘋道飄飄而去,無牽再無掛,無憂亦無懼。

  這一次的慧緣得醒,讓以往所有的怨憎都成為經過。這一次,看罷人間鬧劇,徹悟悲歡離合!

  二、用了作好

《紅樓夢人物之甄士隱》作者 魯金林

  在道人所唱的這首《好了歌》里,人間悲喜,確實只是一場鬧劇。「世人都曉神仙好」,世人都嚮往神仙狀態的自由自在,可是卻都被那孜孜以求的功名、金銀、姣妻、兒孫所牽絆桎梏,不得心靈的解放;而可笑又可悲的是,所有這些追求,必將隨著時間、生死、成敗而很快離散,誰也無法真正把握。 世人都說這些東西好,這些東西卻在屢屢與辛苦一世的人們做著決絕的了斷!無情又迅捷,轉瞬成空!所以「好了」、「好了」,要想「好」、必要「了」,這歌便叫做《好了歌》。

  而甄士隱補充作的一首《好了歌注》,更是通過每一個句子里強烈的對比反差,明白地分說著:人世沉浮,都不過是「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已!外物是「他鄉」,心靈才是「故鄉」,可人們卻「反認他鄉是故鄉」!所以「甚荒唐」,身在其中,看似激烈,實則荒唐!

  《好了歌》一共十六句,但在1987年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插曲中,這首歌製成音樂後的演唱,卻只聽得短短的前八句唱詞,而後就聲漸不聞音漸悄了。彷彿那個搖搖晃晃的道人正在漸隱漸沒的歌聲中遠遠而去、杳不可尋。

  這首《好了歌》,每四句是一個話題,分別在論功名、論錢財、論姣妻、論兒孫,論人間最掛懷的四樣事物。而這前兩個話題的落腳點,也就是截止到前八句唱詞的收尾,所唱的是「荒冢一堆草沒了」、「及到多時眼閉了」—— 都是在以生命的終結,作為慾望的唯一休止符。

  第八句的最後唱到「眼閉了」,這就已經涉及到了最重要的概念:生命無常。歌曲唱到這裡,迴音一聲聲的「眼閉了」,像是不斷長鳴的警鐘,一遍遍回蕩。所以唱到這一句,應該已經足以給人提點和深意了,後面的內容,「只有姣妻忘不了」、「只有兒孫忘不了」,這些都不必一一再唱了,因為人世里的索求又何止於姣妻、兒孫呢?可牽絆的事太多太多了,是唱多少也羅列不完的,而一個「眼閉了」,就是強硬的截斷:生命終結,後面的一切全部成空。

  當功名利祿都隨荒冢生煙草、當金銀富貴都隨白骨飛灰消,曾經志得意滿的喜劇就成了笑話,曾經哭天搶地的悲劇也成了笑話。爭名奪利,痴愛苦恨,都成了假戲真做的鬧劇。

  死亡,明明已是一切的終結,最鬧的是 ,臨去時還覺得余願未了、還要含恨而終。 紅塵痴人,痴到了最後,也未看淡。不肯「了」,終究不能「好」。

  死亡是一種由外力進行的了斷。而自己的「好」,是要靠自身提前的了悟,來贏在死亡之前的。

  就像道人對甄士隱說的:「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那麼,是否所有向好的渴求,都該硬生生斬斷、了卻追求呢?並非如此簡單,也並非如此僵化。

  「好」,是一種相對的概念,是一種並無統一界定的衡量。並不是別人有的,也必須自己擁有;並不是自己想的,就必須佔有;並不是當下有的,就必須持久;並不是認為好的,就一定適合。所以在那麼多人云亦云的「好」的東西面前,我們必須學會「了」, 了卻無節制、無理性的貪慾,了卻不清醒、不成熟的執念。

  如果心未醒、身不定,始終躋身在求好、求多的忙碌焦灼里,最後不得不靠死亡以強硬姿態為膨脹的心做終結,那就是 「死後元知萬事空」的「罷了」、「罷了」 ,是重複著那愚鈍不醒的一代代人生輪迴,而沒能跳出自己原地打轉的小圈子,以超脫的心看看究竟什麼才是自己的 「好」,究竟怎樣才能在死神的腳步迫近之前就已經獲得了精神的安穩、心靈的富足,而不必被死亡之手揪出紅塵慾望的海洋時還戀戀不捨,而是早就可以駕馭由貪嗔痴組成的苦海、慾海,早就可以用自己提前的「了悟」,成就生命狀態真正的「好」。

  了得苦由心生,就是「好」的開始。

  為慾望作了斷,就是為心的受苦作了斷,就是為生命的境界作「好」。

  三、悲憫紅樓

《紅樓夢人物之北靜王》作者 魯金林

  《好了歌》說功名好,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說金銀好,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說姣妻好,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說兒孫好,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每當它提出一樣人們心裡的珍貴,就又狠狠否定了這份珍貴。這樣看似把世間的一切追求都否定的態度,很容易讓人誤解為曹雪芹的態度是悲觀消極的。其實不是。

  通篇《紅樓夢》,無論是寫家族、寫官場、寫愛情還是寫人生,都在寫著辛苦一世、轉眼成空,都在寫著繁華如夢、時光如洪,都是以悲劇為滿園的繁花似錦收梢。 而它所傳達的,並不是悲觀,而是悲憫。

  「悲」是什麼?能知世間一切苦,知道人生代代都免不了要重複同樣的命數,都要重複上演著追求、獲得、失去、慾望、痴纏、慌亂……種種辛苦的過程,懂得這種苦不由人,是為悲。「憫」是什麼?了解人類所有的掙扎和不得已,即使有愚蠢、有枉然、有可笑、有可氣,然而不責怪,只是如實地把它們都反映出來,然後唱給有心人去聽、寫給有緣人去看、勸給有緣人開解、說給有緣人領悟,是為憫。 悲憫紅樓,是以感同身受之心慈悲一切哀樂,是以同情博愛之心慰撫一切因果; 悲憫紅樓,就是關懷而懂得,懂得而同情,同情而不加強求。

  無論是《好了歌》的吟唱者跛足道人,還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他們都沒有對世人做強求。他們把自己感悟到的天機擺出來送給世間,也許有人就此學會了淡然、從此苦得少一點,也許有人把暫且不懂的埋於心底、等待時間去發酵,也許有人只是笑笑而過、不以為然。就像《老子》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道性深厚的人能勤思善行、實踐真理,道性一般的人對真理半信半疑,缺乏道性的人則固執己見、對真理排斥嘲笑,這也說明了不同人接收到同一個道理後,呈現出來的不同狀態, 也就是受用程度的不同。

  而悲憫者,就連對於人們受用真理的程度,也是不強迫的。緣深者就懂得多一些,改變也多一些;緣淺者就距離遠一些,受益少一些;而無緣者,只好繼續自行其是,那也未嘗不可,那也是他選擇的道路、他修來的因果。 《紅樓夢》的出發點,是在用一種了解和同情的眼光,看著人們無窮無盡的折騰,和無窮無盡的受苦。

  悲,就是能為世間的苦而同苦,憫,就是 肯為世間的罪而不忍。

  悲憫的情懷也許不能立刻解救眾生,但足以灌注一種溫暖和智慧,讓所有沉淪苦海的人能適時地知道:至少這苦痛有人在懂得和體諒,至少這苦痛有人已經全盤經歷並且指出了超脫之路,至少身處苦痛雖不易掙脫卻也不再孤單而盲目。

  四、以假為真

《紅樓夢人物之冷子興》作者 魯金林

  《紅樓夢》的第一回很是重要,而《好了歌》帶出的內涵也很是豐富。

  首先,道人與甄士隱的對話告訴讀者:好即是了。要想安好無虞,就要懂得見好就收,就要主動為慾望做適時的了斷,以「了」換「好」。

  其次,跛足道人大白話似的唱詞形式和他荒誕不經的行為方式,也是在形象化地告訴世人:愚即是智。佛家說觀音有三十三法身,那麼,我們又怎知這瘋癲污鄙的道人不正是神明的化身、特地來點化世間的呢?往往「道隱無名」、「大成若缺」,民間相傳的濟公,不就是這樣「大白若辱」、「大智若愚」的嗎? 如果世人在遇見那跛足道人 的時候,只是專註於他傳唱的內容, 而不是將世俗偏見、主觀臆斷都分散在了他的外貌和行為上 、不是以淺薄的外形認知遮蔽了深刻的內質理解,那麼也不會視他為穢物、 唯恐避之不及了。道家說「五色令人目盲」,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馬克思主義哲學也在強調要「透過現象看本質」。 剝離開障目的外物,專註於重要的內質 ,穿雲破霧、靜聽心聲,這是一種與本質對話的智慧。

  再有,道人與甄士隱的兩首歌謠又都在告訴讀者:往往喜即是悲,而窮即是通。我們的思維, 總是喜的時候又想喜上加喜、喜事成雙,冒進不留餘地,乃至樂極生悲。而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因為沒有對於「失去」的擔心,沒有對於「擁有」的負累,可能反而可以自由自在,輕鬆無憂。 所以有時候,富有是一道枷鎖,而窮儘是一種通透。《 紅樓夢》是在一份極度的入世里,敘述 著出世的心態。連賈府這樣坐擁繁華、三朝鼎盛的貴要都是倏忽而散的一場空,我們其他人還有什麼擁有是放不下、還有什麼獲得是能長久呢? 《紅樓夢》雖然在批判社會制度,但這 種對於有形之物的批判不是最根本的。試問,在哪一種制度之下,人們的獲得可以不最終失去?人們的擁有可以不一一告別? 而那種如夢成空,才是生命本質的一場收穫與流失之旅 ,是人人必將經歷的一場從春來到秋盡的單向旅程。所以曹雪芹反覆強調著,那紅樓之夢,其實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的幻夢。他用極致的對於世間紙醉金迷的描寫,來喚醒一個個奮不顧身要投入其中的人,告訴著我們:為入世之人,存出世之心。

  其實在這第一回中,通過一篇甄士隱的故事,通過一首《好了歌》,作者要告訴讀者的一切都已經說完了。後面的浩浩篇章,偌大一個賈府的興衰,無非就是在重複著甄士隱的一生 ,就是:由盛而衰、由合而散、由痴而覺、由迷而悟。賈府的 事是一出繁飾華麗的劇目,而提綱挈領的腳本,甄士隱在第一回就已經演完了。

  而作者也早就在用角色姓氏的轉變來做暗示了:「甄」(真)事隱去、「賈」(假)家來臨。是我們這些讀者,看了第一回的全貌,聽了《好了歌》的規勸,還兀自不肯覺醒,依舊痴迷地看下去。

  所以這第一回里,除了好即是了、愚即是智、喜即是悲、窮即是通這些道理,作者要告訴讀者的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命題就是: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可是人們往往真假難辨,以假為真。

  就比如,甄士隱即是賈府,第一回即是一切。

  而讀罷《好了歌》,還沒放下,我們所有讀者,才是真正的痴人。

  作者介紹:

  曹雅欣,中國文化網路傳播研究會副秘書長,「子曰師說」微信號、「學習經典」微信號創始人。

  青年文化學者。獨立撰稿人、文化主持人、國藝演說者。

  光明網「醉中國」專欄作者。在光明網開設「國學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專題版面。其「國學與時政」系列文章,分別被全國上百家主流網站廣為轉載。

  策劃並撰寫了「琴夢中國」系列作品,包括《琴夢紅樓》《琴頌詩經》等。

  「國藝演說」是曹雅欣首創的一種講與演並重的、多種藝術形式結合的文化傳播方式。在「琴夢紅樓」、「琴頌詩經」琴歌藝術音樂會中,擔任每場音樂會的文化主持。

  始終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傳播,把國學、國藝做時代性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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