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黃賓虹的藝術成就

張正恆

戰國時,楚莊王曾問宋玉說:「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宋玉回答說:「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局,其和彌寡,…………」(《文選》卷四十五:《宋玉對楚王問》)。這種曲高和寡的情況,不僅古代有,今天美術界也不乏其例,譬如在對黃賓虹的認識上,就是一個典型。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他晚年創新的山水畫法,就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樣,最初是很少有人能懂的。1959年,李可染先生向我介紹說,有人講過「全國真正能懂黃賓虹畫的只有三個半人」。這話未免太過分,然當時懂得的人很少,卻是事實。所以那時我與北京、上海幾位山水名家討論山水畫時,談到黃賓虹他們便很不贊成,認為他的畫「沒有傳統」,「完全是自己亂畫」。

  黃賓虹的畫為什麼這樣難懂?他真的「沒有傳統」,「完全是自己亂畫」的嗎?宋代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有這樣一段記述:「董北苑工秋嵐遠景,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其後,建業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體源及巨然畫,筆甚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觀之則景物粲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如源畫《落照圖》,近視無物,遠觀村落杳然深遠,悉是晚景。遠峰之頂,宛有返照之色,此妙處也。」黃賓虹的畫從亂中求趣入手,亂而不亂,達到近視無物,遠觀則甚為真實的藝術效果,正與沈括的記述相同,說明他是有傳統的。從現存董源、巨然的畫來看,他們的「筆甚草草」的程度尚低,僅能相對唐宋時期其他山水畫家的筆法嚴謹而言,要是與黃賓虹的滿紙都是亂的線條,亂的墨點相比,則是小巫見大巫,差距是很遠的。再從積墨、潑墨、破墨等多種技法的彙集並用,以達到渾厚華滋的藝術效果來看,其層次之多,變化之富,則更是董源、巨然及歷代諸家所從未達到過的極高水平。這些都是黃賓虹對中國畫發展作出的巨大貢獻。

  明清兩代的山水畫家,大多遵循舊的皴法、樹法的表現程式,講究舊的條理、法度,形成了一股綿延數百年的強大的保守勢力,很少有人能夠衝破。就是畫理極高,頗有創見的清初山水畫家石濤,雖然有了一些突破,但還是遠不能擺脫它們的羈絆,因為他的畫還沒有「亂」字的出現。只有黃賓虹創造的亂中求趣,亂而不亂的畫法,才徹底擺脫了舊的程式、條理、法度的約束,使其思想感情和筆墨趣味能夠肆意發揮,完全進入了藝術創作的自由王國。這對於那些墨守成規的畫家來說,當然是看不懂,看不慣,甚至加以詆毀也是不足為怪的。

  現在有些畫西畫的人認為中國畫太落後了,遠不及西方現代繪畫為先進。甚至還有人認為黃賓虹的畫法也是保守的,是文人畫的強弩之末。這些看法顯然是十分錯誤的。其實,黃賓虹的畫法並不落後,他在某些方面與西方現代繪畫極為一致。西方現代繪畫是向抽象與具象兩個極端的方向發展:一方面是向抽象主義的發展,畫面上全是亂的線條,亂的形體,亂的色塊、色點,甚至亂到究竟畫的是什麼?觀眾無一能懂,只有畫家自己才能作出所謂的解釋;另一方面是向超級寫實的具象主義發展,畫出的東西比照片更真實,更立體。當然,也有介於二者之間合抽象、具象畫法於一爐的。黃賓虹的畫便與這種畫法相似。他的畫近看滿紙都是亂的線條,亂的墨點,達到了什麼也不像的極端抽象的藝術境地;而遠觀則使人感到元氣淋漓,全是造化的精英,全是藝術的真實形象,彷彿同時具有抽象和具象兩種不同畫法的藝術效果,所以說黃賓虹的畫法並不落後。

  近幾年來中國學中國畫的留學生,大都喜歡黃賓虹的畫法,如我接觸過的美國留學生方加模,奧地利留學生蔡特爾對黃賓虹的畫法就很崇拜。他(她)們對黃賓虹的畫反覆臨摹幾至發狂,認為這才是具有世界水平的藝術大師。

  黃賓虹的山水畫為什麼會有這種既抽象又具象的高度的藝術效果呢?原因在於他的胸次高曠,學識淵博,對畫理、畫法研究極深。從觀察自然山川,到構思、布局、作畫,都能辯證地看問題,因此能在畫面上造出眾多的矛盾,而又使之歸於統一。如他說的:「縱觀山水間,既要有天馬行空之動,又要有老僧補衲之沉靜」,動和靜是一對矛盾;「亂而不亂」,亂和不亂是一對矛盾;「不似之似」,不似和似是一對矛盾;「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實和虛是一對矛盾等等,都是矛盾的對立統一。所以他能把抽象和具象這對繪畫中最大的矛盾,統一在一幅畫面之上,取得了繪畫藝術發展中的重大突破,是中國畫發展史上的一次極大的飛躍。

  隨著時間的推移,認識的深化,現在懂得黃賓虹藝術極高的人,比50年代大為增多了。大陸、台灣、香港各地的出版社、出版商都出版了他的許多大型畫冊和書籍,其數量之多,古今罕有,遠在其他國畫大師之上。那麼,他的畫究竟高在什麼地方呢?我以為首先是高在畫品上,然後才是高在他創新了的風格、畫法和筆墨上。

  由於黃賓虹是集古今諸家之大成,而又風格獨創的藝術大師,所以他的畫品格變化較多,有的雄渾高古,有的沉著自然,有的豪放含蓄,有的典雅洗鍊,有的疏野縝密,有的超詣飄逸,有的曠達流動。而最奇妙的是,儘管其畫品格變化各異,但都能歸於自然流動,使所畫皆妙極而神化,足可雄視百代,照耀千古。

  什麼是雄渾高古呢?大力無敵為雄,元氣未分曰渾,高則俯視一切,古則抗懷千古。此種品格極高,非具有大才力,大學問的人無以臻此。詩中惟李白、杜甫,畫中惟黃賓虹足以當之。這裡所謂的大力,不是說的武夫一勇之力,而是指的畫者之神力、筆力、學力。所謂的元氣未分,是講畫者胸存的浩然之氣,發於筆端,行而為氣,散而為煙,渾然一體之不可分辨。黃賓虹先生學問高深,修養精到,能夠練形為氣,以氣運筆,因而他作畫就能神遊像外,得其環中,筆墨所到,隨類觸發,而自有天機。所以,他畫的山水毫不著像,其亂中求趣的筆墨,就像蒼茫亂走的荒荒油雲一樣,渾化無跡,緲不可知。又像鼓盪無邊的寥寥長風一樣,氣充勢沛,難覓旨趣。賓虹先生之所以能達到這種超神入化的境界,是由於他讀書極多,閱歷豐富,於古今畫史、畫法研究極深的緣故。杜甫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說的便是這個意思。

  什麼是沉著自然呢?沉是深沉,著是確著。當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稱為自然。這「自然」不是自然主義照相式畫法的自然,而是指畫者命意、取景、走筆運墨均極自然之自然。許多畫家都有輕浮狂躁與雕鑿做作的弊病,以沉著自然去要求他們的畫,常常使人感到一無可取。惟黃賓虹的畫能靜與神會,沉著之至。但其沉著之中,仍有超脫自然之意象,而絕無沾滯雕飾之痕迹。這就是他所說的「揚之高華,按之沉實」的藝術要求。也是我在用墨中發現到的「力透紙背,而又能躍然紙上」的筆墨真趣。沒有黃賓虹說的具有「拔身之力」的人是畫不出這種筆墨效果來的。所謂「佳畫無心,得之自然」,純粹無心,乃是偶然,只有有心而若無心,才是自然。近代惟黃賓虹深得自然之旨趣,其餘諸家皆望塵莫及,遠之甚也。

  什麼是豪放含蓄呢?豪指豪邁,放指放縱,含是含虛,蓄是蓄實。所謂豪放,就是豪則我有所蓋乎世,放則物無可羈乎我。只有像黃賓虹這樣忘懷得失,超世無累的人,才能有馭月乘風,指揮萬象的豪放氣概。故其所畫興會淋漓,大有橫空而下,氣吞八荒的感覺。畫者如能神馳意暢,任意揮灑,不拘法度,即得豪放之極致,而不為物象所羈累。但豪放不同於世俗作畫之劍拔弩張,若誤以此種神浮意躁劍拔弩張之筆為豪放,則謬之千里,對持這樣看法的人,是不能與他談論畫理的。含虛蓄實是詩之正道,也是畫的正道。只有豪放而又含蓄的畫,才有韻外之韻,味外之味。賓虹先生所說「無往不復,無垂不縮」是指用筆的含蓄,「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是指用墨的含蓄。所以他的畫皆藏中有露,露中有藏,若隱若現,或沉或浮,使人看後有韻味無窮,難以盡覓的感覺。

  什麼是典雅洗鍊呢?典則不枯羸,雅則絕乎俗。洗則出新意,煉則得精金。劉禹錫的「談笑有鴻儒」固然很典雅,黃賓虹乃畫中之鴻儒,當然也很典雅。畫家中之鴻儒,除文化修養極高之外,應於歷代畫史無不通曉,大家流派靡不深究。古今畫家惟黃賓虹足以當之。所以他的畫都非常典雅。洗鍊不同於簡煉,在黃賓虹的畫中,洗鍊對傳統而言,是吐糟粕而吸精華,洗鍊對自然山川而言,是略形貌而取神骨。畫者應當洗滌心源、儲精太素,游仞於虛,方能有此伐毛洗髓的功力。黃賓虹先生心源靜潔,洗鍊之功極深,故其所畫常給人一種精神內含,淡墨亦濃,寶光外溢,樸拙亦華的感覺。洗鍊不僅對傳統畫法及自然山川的取捨而言,亦包括對畫家自身已有成就的洗鍊,也就是現時所謂的知識更新。黃賓虹70歲後變法,去舊貌而換新顏。即是洗鍊自身的極好典型。「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四書《大學》)說的便是這種去舊圖新不斷洗鍊不斷進步的意思。

  什麼是疏野縝密?筆墨脫略謂之疏,真率之意謂之野。所謂縝密,就是要求畫家筆墨須深潛縝密,才有氣息深醇的意味。黃賓虹的畫疏野縝密兼而有之,他的縝密之筆,如天魔獻舞,花雨彌空,千筆萬筆,縝密之至。然卻與工筆畫中之縝密之筆絕不相同。工筆中之縝密之筆,筆跡刻露清楚,比較好學。而他這種縝密之筆,乍看之下明明有跡象可尋,而細心探察又覺得其意象如不可知。就像流水之渾成一樣,無跡象之可窺。又像花開時的生氣一樣,無跡象之可尋。所以學他的畫的人往往感到不知怎樣運筆?怎樣用墨?才能達到他這樣的藝術效果。他的疏野之筆則若不經意,純仍自然,行筆脫落,筆斷意連。完全是以天真之性,寫天真之情,如野馬之不羈束,隨意之在而安。因此,他的畫能天機獨露,得疏野之高趣,筆墨雖極荒率,而天然之真趣卻充滿其間。

  什麼是沖淡勁健呢?沖是沖和的意思,淡是淡宕的風致。勁則不敝,健則不息,就是要求筆墨橫豎有力的意思。黃賓虹的沖淡勁健的畫風,與一般畫家的行筆粗猛,用墨混濁之作是有天淵之別的。猛濁是作詩的弊病,也是作畫的弊病。黃賓虹的涵養極深,所以他的畫能自合天機,得沖淡的神韻。他這種沖淡的畫境,給人的感覺,就像柔軟的春風一樣,沖和淡盪,似即似離,在可覺與不可覺之間。這樣的境界,須無心遇之,乃感其幽深。若有意去追求,卻又覺得是稀寂而莫可窺尋。所以在涵養不深的畫家中,有想追求沖淡畫境的人,即使偶有形跡上的相似,然握手間已違本願,是無法把握住它的。易經說的「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勁健的畫風便與其意頗為相似。畫者勁健的神氣須蓄之於平日,存之於胸中,在其揮灑作畫之時,才能像黃賓虹一樣,運筆以行,則勁氣直達,而絕無滯凝。運氣以行,則健筆盤空,老筆紛披,蒼蒼茫茫,亘如彩虹。勁健力有常,沖淡多餘情。黃賓虹作畫每以勁健沖淡二境相合,故能勁氣內轉,秀勢外拔,得韻外之韻,情外之情。

  什麼是超詣飄逸呢?超是超軼前人,超越塵俗的意思。詣是成就極高,後人難以達到的意思。飄逸是飄灑閑逸的情致。畫境以超詣為難,古今畫史,惟黃賓虹畫超逸高妙,汪涵精深,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其作畫時,以氣運筆,如鷹翔太空,將落復起,高視無前,俯瞰無底。用墨如散煙,靈氣往來,雲霞吞吐,得飄然無跡之象,有超塵絕俗之致。所以我們看他的畫,不管是山形、雲態、水紋、樹貌都是蒼茫莫辨,如流影幻形。超詣言獨往之神,飄逸言不群之致。因此他的畫,往往給人一種落落然而有所獨往,矯矯然而不與眾群的天姿飄灑的感覺。這樣的畫境極難,學者宗之,只能神遇師其心,若從形跡上去追求,則是永遠達不到的。

  什麼是曠達流動呢?曠則能容天地之寬,達則善識古今之變。流動者,流行動蕩之謂也。賓虹先生胸懷曠達,故其畫有神攝萬物,氣吞八荒的氣概。因此,他作畫時,能神行氣到,氣兼韻行,筆勢迴環,筆氣呼應,給人一種如龍戲水渾無定姿的感覺。而看他的畫時,卻又給人一種意象盡脫,變化無蹤,元氣淋漓,脫手已飛的動而不拘的強烈印象。他這種超超神明,變化莫測,動而不拘的極其曠達流動的境界,是近代其他大畫家可望而不可及的。

  中國畫界有「南黃北齊」之說,「南黃」指的是黃賓虹,「北齊」指的是齊白石。兩人都是90多歲的高壽,都是將畢生精力貢獻於中國繪畫事業的大師。然論畫理及藝術成就,還是黃賓虹略高一籌。

  賓虹先生著述宏富,發幽探微,創見極多。據王伯敏先生介紹,僅發表的著作和編纂的文字即有200萬字之多。其中《美術叢書》共160本,全面系統地整理介紹了我國歷代繪畫理論資料,嘉惠後學,其功匪淺,古往今來無人可及。

  齊白石雖是大畫家,但不是理論家,所以由他提出,而在美術界廣為流傳的「在似與不似之間」的理論,是不科學的。因為他沒有說明「似」與「不似」究竟是什麼關係?這種似是而非的理論是指導不好繪畫實踐的。

  只有黃賓虹提出的「惟絕不似而又絕似於物象者,此乃真畫」的理論,才是科學的。他不僅說明了「不似之似」的「不似」與「似」的相互依存關係,而且還包括了通過取捨、誇張、虛構等手法創造藝術形象的含義在內。他說的「絕不似」,系指經過取捨等藝術加工創造後的藝術形象,已不是自然的原來物象,所以是絕對不似;他說的「絕似」,則是指自然物象雖經加工創造,但卻更突出了其形貌特徵與實質精神,和原來的物象相比,還是絕對相似的。再將兩者聯繫起來,便成了絕對不像物象而又絕對像物象的畫,才是真正的藝術品。說明黃賓虹的理論是十分科學的,是符合藝術創作規律的。

  既然黃賓虹的藝術成就極高,為古今諸大家所不及,其畫的特色是什麼呢?他的山水畫的特色很多,我認為其最大的特色是「亂」。只要我們眼光觸到他的畫面,就會強烈地感到這個「亂」字的存在。「亂」在古今其他山水畫家的畫面上是找不到的,因此說,「亂」就是黃賓虹畫的最大特色。我有一段畫跋云:「山水畫以亂中求趣為難。亂而不亂,亂是前提。亂需學養,亂需膽識,否則雖亂而不可收拾,則不成其畫矣!」說明亂是極其不容易的,要是沒有黃賓虹這種膽量卓識,是絕對不敢亂的。即使亂了,如果沒有他這樣深厚的學養功力,也是收拾不好,使其成為一幅完美的作品的。

  黃賓虹的另一特色是,畫得極黑。清代畫家石濤說過:「黑團團里墨團團,黑墨團中天地寬。」石濤作畫用墨較多,而黃賓虹作畫用墨更多。他晚年之作,常常是筆墨滿紙,千筆萬筆,黑密之至。往往以濃墨、焦墨、宿墨加了又加,點了又點。再用花青、石綠、赭石等色及淡墨染了又染。其用墨之重,古今罕見。所以,有人說他的畫是《三老碑》(西漢碑,現存杭州西冷印社,意謂如拓碑之黑也),「烏金紙」,以喻其用墨之重也。他的畫乍看確有一片漆黑之感,然細細觀來,卻是層次井然,變化極為豐富。又常在一片黑墨的中間留出一點小小的空白,其作用是,不僅使這片墨色富於變化,而且使整個畫面都因此而靈動起來,這就是他所說的「一點之光通體皆靈」的奇妙作用。這是他之前的山水畫家所沒有的,是他在審美觀和藝術表現手法上的創造。所謂「黑墨團中天地寬」是指在這一團團墨的畫面中,極富於墨彩、虛實的變化,有無窮的筆情墨趣供人咀嚼欣賞,有無窮的自然萬物隱顯其間。至於一般畫家的死墨一團,黑氣滿紙,本是一種弊病,則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矣。

  黃賓虹的畫為什麼要畫得如此之黑呢?從他題畫「余觀北宋人畫跡,如行夜山,昏黑中層層深厚。」的題語來看,他這種畫得很黑的畫風,是繼承的北宋人的山水畫傳統,是有歷史淵源的。我們看現存宋代范寬、李唐的山水畫,用墨濃重,確實畫得很黑。但多用濃墨、焦墨為之,而沒有像黃賓虹這樣濃濃淡淡,虛虛實實地畫,極盡墨彩韻味變化之能事。且用筆嚴謹,絕無黃賓虹山水畫中「亂」的感覺。由此可以看出,黃賓虹雖繼承了北宋畫家用墨濃重的黑體山水,然卻有了極大的創造。他這種師古人之心,而不囿於古人之跡的治學方法,是後學者應該注重研究的。

  黃賓虹的運筆功夫極深,也可說是他的一大特色。他作畫用線用點極多,善於變化,雖千筆萬筆,而無一筆一點形跡相同。且筆勢圓轉,筆氣呼應,雖積畫至數十百遍,仍若一氣呵成之高品,這也是古今其他畫家難以達到的。所以我的另一段題跋這樣寫道:「古人作畫有繁簡之體,論畫有繁簡之稱。簡者,筆粗疏而數少也;繁者,筆茂密而數多也。然觀古人之作,實無繁簡之別者,何也?蓋用筆雷同,千筆萬筆,而絕少變化,雖謂之繁,實亦簡也。惟近代黃賓虹畫,雖用筆千萬,而無一雷同,始有繁體之畫稱焉。」此外,黃賓虹亦有簡筆之作,但是筆簡意繁,與其他畫家畫的簡筆畫是絕不相同的。黃賓虹作畫運筆以氣,而又不專於使氣,所以能筆力內含,寓剛於柔,柔中有剛,蒼老中藏秀逸,樸拙中見瀟洒。較之他人的一味剛勁、瀟洒、流暢的用筆,可以說是凌跨群雄,獨踞筆法上乘之境。

  黃賓虹的墨法齊備,獨步今古,離奇變化,世所未有,亦稱得上是他的一大特色。一般名家用墨能將濃淡運用得體,則已滿足。而在黃賓虹的筆下,墨卻成了自然的性靈,成了萬物之光彩,千變萬化,總有許多出人意外的墨色韻味在畫面上呈現出來。他作畫時,常以濃墨、淡墨、潑墨、破墨、積墨、焦墨、宿墨等七種墨法同時並用,就像音樂的1、2、3、4、5、6、7七個唱名的作用一樣,由於作曲家巧妙地運用,可以譜寫出許多變化莫測,旨趣各異的美的樂章。不僅如此,有時竟連洗硯台、洗色碟的水也統統用到畫面上去,非但不會損傷已完成的筆墨,反而更增添了畫面的光彩,使人看後,不得不嘆為觀止。

  一般名家畫潑墨山水,都用大筆或排筆將大量的水墨傾刷到紙面上去,因而他們的畫總是浮濕一片,薄而無光。原因是他們只注意在水墨性能與濕度上下功夫,而不知道作潑墨畫仍須講究用筆,因此常常是筆不著紙,任其水墨在畫紙上浸潤飄浮。所以黃賓虹說:「水墨神化,仍在筆力,筆力有虧,墨無光彩。」他的要求是:作潑墨畫,仍要作到萬毫齊力,筆筆著紙,才能顯出墨色的厚重和光彩。他的具體畫法是:先用較乾的筆墨勾輪廓,同時加用少量的皴擦,然後再用含大量濃墨水、淡墨水的筆去畫,筆不離紙地畫到筆頭髮干,畫不出什麼筆跡墨痕時為止。接著再蘸第二筆、第三筆、第四筆…………含大量濃墨水或淡墨水的筆繼續地,周而復始地畫下去,每次都畫到筆頭髮干,直到畫面上出現理想的效果時為止。這種畫法的優點是,先勾皴的干墨被水墨衝出後,會出現許多意想不到的水暈墨趣,而干勾的線又不會完全衝掉,還保留著一定的筆跡線痕,較之不先勾皴而直接潑墨的效果,顯然要厚重得多。且用含大量水墨的筆,不離紙面地畫到筆頭髮干,其間會出現各種不同濕度,不同濃度的筆墨變化,得到極其意外的表現效果。

  古今畫家皆忌用宿墨,惟黃賓虹獨擅其能。或施宿墨於濃黑處,或點宿墨於叢林間,或滲水以畫遠山,皆別有情趣。可使畫面黑處更黑,白處更白,起到豐富墨色變化和增加層次的奇特作用。

  黃賓虹寫生時,多採用干筆皴擦的畫法。干筆即是渴筆,就是筆頭含水含墨極少的意思。其具體畫法是:先以干筆勾皴山石輪廓及大的脈絡起伏之狀,然後再以干筆皴擦。他的經驗是,宜用禿筆,方易入紙,可得筆雖干而腴潤的效果。運筆時應有自然之轉動,使所畫筆跡如枯藤糾纏,才有韻味。他說:「筆如枯藤,畫之即毛,毛得乾裂秋風意,是為渴筆。渴筆者,既枯而潤,若枯而不潤,即入野狐。」枯和潤是一對矛盾,用干筆皴擦,能既枯且潤,是一般畫家很難達到的,只有像黃賓虹這樣功力精深的畫家方能有此藝術效果。

  黃賓虹畫的另一特色是用點極多,富於變化。他用的散筆點,如天女散花、眾彩紛呈;他用的重點,如高上墜石,崩岩驚雷;他用的碎點,如麻姑擲米,走珠跳星。他這種用點極多的畫法,大概是67歲游四川青城、峨嵋時,見滿山皆是碧翳天日的林木,很少能看到山石的輪廓皴紋後,所創造的新畫法。因此,在他的畫中,點就是樹,各種不同形狀的點便是各種不同形狀的樹,極密集而形狀各異的點就是極茂密的雜樹林。由於滿山是樹,看不到體現山、石結構的皴紋,為了表現層次感和隱約可見的山、石起伏之態,他創造了以點代皴的畫法。並進而將這種「點」的畫法,引伸到用墨用色上去,以取代傳統大片罩染、渲染的畫法,名曰點染。其法是,用筆將墨水或色水連續不斷地點到畫面上去,直到達到理想的效果時為止。用這種方法點出的墨和色,均比渲染的效果厚重得多。即使點得很淡,也有淡而厚的感覺。此外,色水點在筆墨的空間處,還可以避免大片用色勢必損傷墨彩的弊病。他還常常將清水點在已完成的畫面上,將尚未乾透的筆墨沖開一些,得到自然圓暈的效果。有時則趁畫面將干未乾之際,點上一道略摻藤黃的淡墨水,使墨華更加鮮美,具有永遠濕潤的感覺。這些都是黃賓虹在畫法上的創造。

  至於用色,一般畫家都是採用大片渲染、籠罩,不見筆跡的方法,即先畫完墨底,再渲染顏色,因而常有色是色,墨是墨,色墨分離,互不融洽的弊病。而黃賓虹用色則與眾不同,當著用墨一樣,點畫成之。有時先畫墨,接著就點色,有時先畫色,接著就點墨,故能色墨交融,達到色不礙墨,墨不礙色,相得益彰,相併益輝,光彩動人的藝術效果。因此,他的畫常常能給人一種絢斕中見幽淡,朴雅中藏瑰麗的感覺。此外,他的山水畫亦有用重色的。其法新穎,與傳統青綠山水畫迥然不同。傳統青綠山水,多先畫足墨底然後再上石青、石綠等重色;或先鋪石青、石綠,候干後,再於其上以植物色合墨勾皴烘染,畫法較為死板,而缺少變化。黃賓虹則是先用淡墨畫出山形樹態,不待其干,即施以石青、石綠、殊砂、赭石等重色。賦色雖濃,然被覆蓋之墨點墨線,隱然若在,別有一番墨情色趣。更常以重色和墨使用,任其化開,色墨交融,韻味獨具。

  從畫面的整體要求上來說,黃賓虹特彆強調要追求「渾厚華滋」的藝術效果。認為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所在,是我們民族的性格。因此,他常在畫論及題跋中寫道:「渾厚華滋,本民族性」,「渾厚華滋,民族惟宗。」據我多年對他的畫理畫法的研究所得,對「渾厚華滋」四字的體會如下:「渾」的要求是,雖山形樹態變化萬千,筆墨色彩交錯互出,均能作到隱跡立形妙合自然,墨化煙雲,筆勢圓轉,大氣磅礴,渾然一體;「厚」的要求是,氣息深醇,筆墨厚重,層次豐富,景物深遠,若對真山之體積重量一般;「華」的要求是,墨分五彩,色相萬千,外美畢具,內美充溢,光彩動人,美不勝收;「滋」的要求是,水墨淋漓,揮灑自然,潤含春雨,濕若夏山,有杜甫詩句「元氣淋漓嶂猶濕」的生動之感。畫山水要達到「渾厚華滋」的高度藝術效果,是極其不易的,古人雖早有論及,但真能達到這四字要求的,古今只有黃賓虹先生一人能之。

  從對自然山川的觀察方法來說,黃賓虹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的。他說:「縱觀山水間,既要有天馬行空之動,也要有老僧補衲之沉靜。」動和靜是一對矛盾,能從矛盾的兩個方面去觀察自然,就會將矛盾深化一層,既能注意到動中之靜,亦可看得到靜中之動。所以黃賓虹對自然山水的感受極深,能夠作到神遊象外,意在環中。「天馬行空之動」,就是要對自然山水充滿熱愛之情,而又不受物象的拘束,可以觀其大勢,任情遐想。「老僧補衲之沉靜」則是要認真冷靜地觀察自然山川之體貌,煙雲變滅之動態,及岩石林木之特徵。同時也是對「天馬行空之動」的制約,否則行得無邊,不著實際,這行空就真的空了,成為浮光掠影,印象不深,便無法創作出具有真實感的藝術形象來。反之,如果只有「老僧補納之沉靜,冷冰冰地去看待自然山水,雖能得其體貌,而卻絕無自然山水之精神,更不會有什麼誇張、想像的創造。因此說,動與靜是互為補充,互為制約的,缺一不可。

  只有像黃賓虹這樣從動和靜兩方面去觀察自然山川,才能作到他所說的「山川我所有」,也才能使山川人性化,即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使人的思想感情與自然山川融為一體。從而達到石濤說的「山川使予代言也,山川脫胎於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的物我兩忘的境界。只有作到「山川我所有」,才能駕馭山川,任我擺布,任我驅駛。也才能發揮畫家的主觀能動性,根據山川的性格、規律,隨心所欲地創造畫中的山川。這比那些「作自然的兒子」』「以造化為師」的提法,顯然又高明了許多。為此,我曾寫過一段畫跋,其文云:「以造化為師,此中、初級畫家之所宜也。若大畫家,造化在手,任我擺布,道存於胸,任我發揮,則筆底山川變化萬千,其自然之師乎(是從「江山如畫」這個意義上來講的)?自然之徒乎?善學者當能悟之。」通過這段論述,我想是更能闡發出黃賓虹先生的「山川我所有」的深刻含義的。

  從布局(章法、構圖)來看。黃賓虹不僅注意到參差離合與陰陽虛實的變化,要求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而且還進一步去追求實中求實,虛中求虛,即在實的部分內有各種不同程度的實,虛的部分內有各種不同程度的虛。從而將虛實之間的距離拉得更大,使兩者之間出現更多的變化,存在更多的筆墨韻味。說明他對虛實的運用已達超神入化的極境,這在古今畫史中,是還不曾有過的。

  由於黃賓虹先生對中國畫發展所作的巨大貢獻,稱他為「藝術大師」,「百代宗師」是當之無愧的。故凡得其真意而能自立者,其作皆入上品。我的已故好友,四川成都畫家陳子庄,號南園,又號十二樹梅花主人、石壺、陳風子。曾多次和我探討過黃賓虹的畫理畫法和藝術成就,受黃賓虹的影響頗深,但能結合自己長期對巴山蜀水的寫生體會,創造出自己的繪畫風格。其作品在最初能夠欣賞的人也是很少,所以生前一直是個為窮困所迫的無名畫家。死後他的畫才逐漸被人接受,現在國內外各美術刊物均紛紛作了專門介紹,已是一位名滿天下的大畫家了。但他的畫還沒有黃賓虹「亂」字的特色,要是他能活到今天,我相信他也是會走到「亂中求趣」,「亂而不亂」,合「抽象」與「具象」而為一的創作道路上來的。因為他生前曾同我談過這個想法,只是還沒來得及實現便與世長辭了,是非常令人惋惜的。

  此外,李可染、張訂、鄒雅等人的畫,皆得賓虹先生畫法之一二足以鳴家者。他們或得其水墨變化之味,或得其焦墨干皴之能,或得其形貌之似,皆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不能一一盡言之也。

  綜上所述,黃賓虹先生在山水畫上的各種特色均極顯著,藝術成就十分突出,對中國畫的發展貢獻極大。他既是一個偉大的畫家,又是極其優秀的教育家、編輯家、鑒賞家、美術理論家。如何能概括地道出他的眾多成就,使國內外美術愛好者有一個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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