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一舟:江村研究的「破繭」與遺憾 | 社會科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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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題:江村研究的三次「破繭」和遺憾

作者:中共江蘇省委黨校教授 錢一舟

◤費孝通先生所反映的這場鄉村革命,恰恰是回答了作為一個文明古國的歷史走向及其現代社會發展的動力因子、中國社會如何「破繭」轉型的難題。

讀過《江村經濟》的都知道費孝通先生書中所寫的江村(開弦弓),是太湖東南岸邊的一個世代種桑養蠶繅絲的小村莊,馳名海內外的「葺里絲」正是出產於這一地域;然而近半個世紀以來,國際市場的激烈競爭和產品自身的技術文化傳承迷阻,使中國絲綢正呈衰弱凋敝的態勢。其時的開弦弓村在先生胞姐費達生等的引領下興起了一場鄉村科技革命;正是這場科技革命,衝破了中國絲綢產業發展的困境,同時也開啟了一個經由五千年鄉村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型的序幕。

繭:無心插柳

也許,對於一個國家的社會轉型密碼認知之「破繭」,於年輕的費孝通學術人生來說確是一份「無心插柳」的偶然所得;但其所依據的江村調查活動恰是先生自我生命和靈魂第一次「破繭」的營養劑。

這是先生多次向人介紹「無心插柳」之《江村經濟》的背景故事:

1935年,作為即將從清華人類學碩士畢業的費孝通攜妻到廣西大瑤山進行調查考察,以為他赴英攻讀博士學位作準備。在這次調查中,他誤入虎阱而身受重創;而結婚才108天已經懷孕的妻子為救他在黑夜下山途中跌入山澗而致身亡,永失妻子加全身的挫傷,使這位多情的年輕人無法解脫而選擇了自殺,在自殺未果身心俱傷的情形下,他只能返鄉療傷。此際,他的姐姐費達生先生正在江蘇吳江開弦弓進行著一項持續十多年的鄉村蠶桑絲改革實驗。在姐姐的建議下,作為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的他第一次真正意義地走進了家鄉農民的生活中。在那裡他深切地感受了中國農民日常生活的實際狀況以及樸素情感,還感受了他姐姐及其同仁們正在進行的工作對整個中國農村未來之深遠意義,感受到科技工作者在人民生活中的責任和價值,在這種感情的滋養中,他重新站立了起來並燃起了生命的希望。

費孝通(1936)

在療傷期間,他挨家挨戶地走訪了開弦弓的每一個家庭,並作好了詳盡的筆記,在赴英倫途中他又把這些筆記整理成文。正是這份非計劃中的社會調查引起了他的導師馬林諾斯基的高度重視。在其弟子博士論著序言里馬林諾斯基定下了這本書的學術價值基調:

「我敢於預言費孝通博士的《中國農民的生活》(Peasants『Life in China《江村經濟》)一書將被認為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本書讓我們注意的並不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國家」。

繭:無悔的選擇

由於《江村經濟》在國際學界的深刻影響力,澳大利亞社會學者葛迪斯在周恩來總理的特許下,於1957年來到開弦弓對江村進行考察,寫下了《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民生活》一書,受到了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

葛迪斯拍攝的照片

在葛迪斯的啟發下,費孝通先生再次回到了開弦弓進行調查。這一次他欣喜地看到江村經過了土地改革,社會分配問題已經解決,農村的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解放,鄉村社會也有了很大發展。但是鄉親們告訴他:雖然糧食增長了,但農民的生活水平反而下降了,手頭沒錢花,口袋裡癟癟的。他認為這一問題反映了當時中國農村的一個大問題。他敏銳地看到了其問題核心是中國農村人口的「過密化」狀況,並感到中國農村的發展可能因此會停頓下來。要解決這一問題,讓農民農村富起來,必須有效轉移農業人口;而轉移農業人口,根據中國國情,可以發展農村工業,就地轉移農業勞動力。於是他寫下了《重訪江村》,再次倡導發展農村工業。

這篇反映中國農村真實狀況、農民疾苦心聲的論文,卻成了先生被劃為右派的有力憑證,從此開始了先生長達20年的非自由生活。

繭:一位老人的學術井噴

費孝通先生的第三次「破繭」是其恢復學術自由後。

國際社會科學界正是依據了費孝通先生用生命的託付、求真求實的科學態度以及在社會科學研究事業上的卓越成就而授予他一系列崇高榮譽:1980年他獲得了國際應用人類學會該年度馬林諾斯基紀念獎,1981年獲英國皇家人類學會赫胥黎紀念獎章,1988年獲美國「大英百科全書獎」,1993年獲日本亞洲文化大獎,1994年獲該年度菲律賓拉蒙·麥格賽賽「社會領袖獎」,1998年獲「霍英東傑出獎」。此外,他還先後獲得英國倫敦經濟政治學院授予的榮譽院士、澳門東亞大學社會科學博士、香港大學文學博士等榮譽。

這些榮譽均是在先生進入70歲後獲得的。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面對殊榮除了對生命敬畏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生命責任的緊迫,他常常把自己晚年的學術生命比作「口袋裡剩下的最後十塊錢」,一直在盤算著如何運用有限的生命去做最緊要的事。

他致力於中國社會學的學科重建,設立社會學獎學金,在社會學研究骨幹培訓班親自授課,在全國調研的路上登上不同的講壇向領導幹部們普及社會學知識,等等;在這同時他不忘回到江村來尋找自己的學術思想源泉,尋找江村發展的路徑。

作為先生的同鄉後輩,筆者有幸見證了這一時期他一次次歸鄉實地調查的腳印;1993年開始,筆者承擔的江蘇哲學社會科學85項目「江村經濟後續研究」,得到了先生親自指導的允諾。對於課題的研究方向,先生明確指出,研究江村並不是單純的一個村的觀察研究,要越出江村看江村,要從江村看到中國農村的共性和本質問題;要破除單一學科研究的迷信、鄙陋和壁壘,通過多種學科知識的聯結,對江村做出最接近「真」的認識。在鄉村工業發展研究的基礎上,先生已經清晰地看到,鄉村工業並不是簡單地把農業改成工業,而是抓住地域「草根」生長起來的資源,以小城鎮為載體,實現農副工的協調、城鄉一體化、區域一體化發展。

個尚未完成的課題

伴隨著第三次「破繭」,費孝通先生髮現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可能無法傾全力去完成了。

費孝通先生在江村的後續研究中認為,鄉村研究、小城鎮研究、城鄉一體、區域一體研究等都屬於「生態」研究,在社會發展進程中還有一個「心態」課題,他自己計劃做好這方面的破題工作,需要我們去開拓完成這項研究任務。在面師討論中,他以美國為例,美國以「科學-民主—宗教」及其相聯結的法制社會引領了社會進步;以吳江同里為例則有「楊柳松柏」等的士族存在,中國傳統社會正是以士族為核心和楷模引領地域社會的進步。

那麼,在今天的現代社會建構中,我們應當思考用什麼去引領地域民眾在追求物質生活滿足的同時提升精神生活的品質,進而實現社會的全方位進步,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課題。

晚年的先生一直在思考著這個課題。

2004年夏,聽說先生因一場感冒而住進北京醫院多時,乘著參加世界36屆社會學大會,我抽空去醫院探病,才知道那時的先生已經沉痾纏身,無法話語了。兩次去醫院,先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用各種表情來對我說的內容表示贊同或否定,說到吳江、說到江村時眼裡盈滿了淚水,離開醫院時先生竟是用抱拳作揖姿勢與我道別。

想不到這一次的探病成為了天人永隔的最後道別,直到先生乘鶴歸去後我才真正明白先生的抱拳作揖之深意。那不是一個長輩對晚輩探望的謝禮,而是一個長輩臨終前對後輩責任的鄭重交託啊!每一次思念先生時,道別時的那一幕讓我的心久久難以放下。(原載於社科報總1528期)

生平與著述

費孝通(1910年11月2日-2005年4月24日),漢族,江蘇吳江人,是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第七、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六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

1928年入東吳大學(現蘇州大學),讀完兩年醫學預科,因受當時革命思想影響,決定不再學醫,而學社會科學。1930年到北平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1933年畢業後,考入清華大學社會學及人類學系研究生,1935年通過畢業考試,並取得公費留學。

1936年秋,費孝通抵英,師從布·馬林諾斯基完成博士學業,根據其在吳江的調查結果寫出論文《江村經濟》,該書被譽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成為國際人類學界的經典之作。

1938年,費孝通從英國返回中國。1938年至1946年,任雲南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主持雲南大學和燕京大學合辦的社會學研究室。1952年-1957年,任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

1957年反右運動,費孝通被錯劃為中國著名的大右派,是人類學界、民族學界的著名五右派之一。

1972年,回到中央民族學院,和吳文藻、謝冰心等翻譯海斯及穆恩的《世界史》和韋爾斯的《世界史綱》。

1979年,任中國社會學會會長,著手重建中國社會學。

1980年,在美國丹佛獲國際應用人類學會馬林諾夫斯基名譽獎,並被列為該會會員。

1982年,任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1985年3月,他發起成立北京大學社會學研究所,並任所長。

1986年2月,費孝通寫了《小商品大市場》文章,使得溫州人的形象在全國範圍內引起關注。1994年,費孝通第二次考察溫州,再次發表《家底實創新業》。1998年,費孝通就溫州三次發文《築碼頭闖天下》。三篇文章,影響深遠。

1988年,費孝通當選為第七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同年費孝通獲「大英百科全書獎」。90年代中後期,在繼續進行實地調查的同時,開始進行一生學術工作的總結,並結集出版《費孝通文集》(16卷)。

2005年4月24日22時3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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