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性水情 有色有聲——王維詩的動靜變化與繪畫美

山性水情有色有聲——王維詩的動靜變化與繪畫美

我國古代山水詩創作,儘管早在建安時期就有了曹操《觀滄海》那樣完整的風景詩作,但專門以讚賞描寫自然景物、敘寫隱退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山水詩,還是到了謝靈運時才真正形成。到了唐代王維,更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無論題材上、內容上更加豐富多彩,藝術上更加成熟。王維的山水詩獨具特色,具有一種「山性水情,有聲有色」的藝術美。王維從他的少年時期到壯年時期,都是處於富有理想抱負,但又有志難申的境遇之中。到了晚年,因為不滿於李林甫執政而半官半隱。他精通音律、善長繪畫,有著高深的文學造詣,加上信奉佛教,就使得他的山水詩獨具一格。首先表現在動中取靜、靜中顯動的藝術境界上。如《田園樂》其六:「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一場春雨過後,剛剛發出青青嫩葉的翠柳盪著輕紗般薄薄的晨霧,桃樹枝頭盛開著鮮紅嬌艷的桃花,朵朵花上呈著點點水珠晶瑩欲滴……這是多麼閑適而又恬靜的詩意啊!這是寫無聲。清晨,因為一夜春雨而吹落了無數的花瓣,家僮還未來得及打掃;山莊的主人正夢意酣然,遠處不時傳來黃鶯的清脆甜美啼叫聲;這是有聲。全詩用無聲襯托出有聲,用有聲點綴無聲,這就把一場春雨過後萬物復甦的清晨顯得更幽雅,而黃鶯的叫聲更加動聽。短短四句詩,讓讀者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得到一種心曠神怡榮辱皆忘的美的享受。又如《辛荑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全詩由花開寫到花落,而以一句環境描寫插入其中,前後境況迥異,由秀髮轉為零落。儘管畫面上似乎不著痕迹,卻能讓人體會到詩人有一種對時代環境的寂寞感。幽深空曠的澗戶里靜寂無人,簡直靜寂得連植物都感到孤獨,那樹梢上惹人喜愛的芙蓉花瓣落地有聲,在沙沙作響,多麼逼真啊!這種「以靜見動」無聲勝有聲的詩意達到傳神入化的程度。再如《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詩中寫在寒冷的深夜裡,外面好像從天上刮下來無數只箭一樣的大風雪,這裡只用了「寒更」傳「曉箭」一句,既交待了無聲又道出了有聲。由於在陰冷凄涼的深夜中,詩人心情便很壓抑,在鏡前觀看自己的老相衰顏,心中好不惆悵。隔著窗戶,外面不時傳來狂風吹打竹枝的聲音,開門一看滿山遍野白雪茫茫。這樣從無聲到有聲,再從有聲到無聲,就把大自然的萬千景色形象地描繪出來了。王維為了把山水詩的靜意,即無聲寫得幽雅靜謐、不枯燥不呆板,還善於用「動」來襯「靜」,達到有聲更無聲的效果。讓人品味到這種幽境所特有的韻味和意趣。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詩人像是個手段高明的攝影師,首先將詩作的全景攝進鏡頭,推到我們面前:空山一座,伴隨著「人語」這一畫外音,畫面開闊宏大,給人一種清空縹渺的情勢,接著鏡頭一轉,落實到一個具體的畫面,推出空山某一處的近景,陽光返景射入深林,映照在青苔上,給幽暗的深林帶來一線光亮,畫面的清晰度一下就明朗、具體了。其實「空山」並不是一座真空的山,詩人側重表現的是山給人以一種空寂清冷的感覺。由於空山廖無人跡,這並不真空的山在詩人的感覺中就顯得空廓虛無,宛如太古之境了,「不見人」把「空山」的意蘊具體化了。「但聞人語晌」一句接得好。「但聞」二字頗可玩味。通常情況下,寂靜的空山儘管「不見人」,卻非一片靜默死寂,啾啾鳥語,唧唧蟲鳴,瑟瑟風聲,潺潺水響,大自然的聲音其實是豐富多彩的。然而,現在這一切都杳無聲息,只是偶而傳來一陣人語聲,卻看不到人影。這「人語響」似乎是破「寂」的,實際上是以局部的、暫時的「響」,反襯出全局、長久的空寂。空谷傳音,愈見空谷之空。待到人語響過,空山復歸於平靜,那種空寂感就更強烈了。三四句由上幅的描寫空山傳語進而描寫深林返照,由聲而色。深林本來就幽暗得很,林間樹下的青苔,就更突出了深林的不見陽光。按照常情,寫深林的幽暗,應該著力描繪它不見陽光,而這裡詩人卻偏偏突出了返景入深林的陽光,這就是他的手段高明處。斜陽返景射入深林,映照在青苔上,給幽暗的深林帶來一線光亮,給林間的青苔添上一絲暖意,也給整個深林帶來—點生意。但細加體味,就會感到,大自然的客觀效果與詩人所要表現的主觀情緒是絕然相反的,一味的幽暗有時反倒使人不覺其幽暗,而當一抹餘暉射入幽暗的深林,斑斑駁駁的樹影照映在樹下的青苔上時,那一小片光景和大片的無邊的幽暗所構成的強烈對比,反而使深休的幽暗更加突出了。特別是這「返景」,不僅微弱,而且短暫,一抹餘暉轉瞬逝去之後,接著而來的便是漫長的幽暗。如果說,一二句是以聲反襯空寂,那麼三四句便是以光亮反襯幽暗。整首詩就是在絕大部分用冷色的畫面上摻進了一點暖色,結果反而使冷色給人的印象更加突出。詩人反其道而行之,欲顯其寂,故使其響;欲顯其暗,故使其明,匠心獨運。以空山無人來寫靜,以只聞人語聲而不見人進一步襯出空山之靜;再加上一輪明月當空,月光透過深林又照在一片青苔上就更突現出「靜」來。再如《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獨自坐在濃茂幽深的竹林里,實在太寂靜了,便一邊彈琴一邊放歌來打破這種寂靜。然而林深樹茂是沒有人知道的,只有一輪明月相照光顧了。這就用「動」,用「有聲」襯出「靜」,表現出「無聲」的詩意來。因空寂才彈琴長嘯,又因林深人便不知,只有明月相照,以極鬧寫極靜,這種手法別具匠心,讀起來味如嚼欖,另有一番滋味。又如《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人閑桂花落」,靜中有動,又動中有靜;而「桂花落」的動態則反射出空無人聲的靜態,「春山空」是用「春」字來表達春夜的靜。因為花香、月明、鳥叫都是與春天有關,這是從正面寫靜。然後又用動來襯靜,寫月光照進鳥巢,鳥兒棲而復醒驚異莫名:認為是天亮了,於是它們在驚訝之餘相互問訊似的發出一陣鳴叫聲,這就不但極精細地寫出景物的特徵,而且從聽覺上造成了動與靜的對比,從而生動地烘托出幽靜的意境來。王維作為大家名手以動寫靜,以靜襯動創造的詩意美,不只在於為讀者展現出一組組自然風景畫,更在於對自然景物各方面的傳神逼真的描繪。

他的筆下描繪了一個個清閑雅靜真實可感的具體環境,而這個環境又是能使人獲得一種立體感的環境。他表面上描寫的是大自然,實質上是對人生生活的讚美。讀著這些詩,讓人也彷彿一同進入了這種幽雅和諧的境地里,同詩中的景物一起沐浴在靜謐的氣氛之中。宋代蘇軾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清代趙殿臣說:「王維之作,如上林春鳥,芳樹微烘,百囀流鶯,宮商迭奏,……真謂有聲畫也。」王維山水詩的畫意美是他在運用文字塑造形象中融入繪畫的高超的藝術表現手法,使客觀的物象具有直接具體的可感特點,讓讀者直接感受到詩人描繪的物象是更加鮮明具體的形象。有人說詩長於寫作而短於繪靜物,畫則相反。其實這個道理只能說是普遍性的規律,而藝術上的高手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恰恰能「制短化長」。王維許多山水詩就體現了這種高超的藝術之功。如《欹湖》:「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這是一幅多麼感人的情意深切的別離圖啊!詩人撮取最鮮明、最生動、最引人入勝的一剎那物象,構成極富有典型意義的動人畫面。王維善畫,深知畫面的色彩感、色彩美,所以他的山水詩中就絕妙地運用了色彩來表現詩意。如《新晴野望》:「新晴原野曠,郭門臨渡頭,白水明田外,農月無閑人,極目無氛垢。樹樹連溪口,碧峰出山後,傾家事南畝。」又如《白石灘》:「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這是用繪出的色彩美,給人以鮮明的色彩感:雲白、地黃、山青。透明的水,白晰的石,嫩綠的蒲,銀色的月融在一起,構成鮮明、光彩照人的畫面。色彩不是無情物,它有著強烈的表情作用。不同的色彩會表達不同的情緒和願望。諸如「紅色」表示「熱烈」、「力量」,「綠色」表示「生命盎然」,「黃色」表示「歡樂」等等。如《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詩中正是藉助紅豆強烈艷麗的色彩來表現思婦的情思、熾烈的感情。這種把大自然中的各種顏色無一不入詩,構成感人的斑爛畫面,實在是獨具特色的。因為色彩這種物象是容易進入記憶的,所以大量的色彩描繪便會使文字概念增加強烈的形象感,化為具體可感的實體,是浮動的、凸現的。王維山水畫很講構圖,講究層次和布局;大小、遠近、高低配合得當,妙趣橫生。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王維山水詩意的特點,並不在於只忠實地摹寫客觀對象的外形,而在於通過這種描寫,形象生動地、典型地表現詩人某種特有的感情,並以這種情感來撥動讀者的心弦,啟發讀者的聯想產生「言已盡而意不盡」的藝術效果。他的山水詩是抒情詩。因為它鮮明地表現出「水性即我性,水情即我情」的情感來,是一種感情的宣洩和寄託。他的山水詩意無論是幽靜還是恬淡,無論是閑情還是畫意,都表現著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空虛而孤獨的情懷;也正是通過這種對自然景物的精緻描繪構成的詩意所透露的真摯感情打動著讀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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