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春節印象
06-13
記憶中的春節是迷人的。老家的一句「大人望種田,小孩望過年」道出了我對春節最純粹的印象。而如今,已不再是小孩的我,卻依然盼望起「過年」來,倒不是吃吃喝喝,而是那瀰漫著泥土、鞭炮、白雪、臘肉氣息的「年」真真令我魂牽夢縈。
1997年,香港回到祖國懷抱。那年我十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我位於鄂西山區的家鄉卻依然閉塞。如果要用一種色彩為她定義,那一定是看到黑白照片時內心感受到的那種顏色。家裡唯一的高檔電器是一台舊了的黑白電視機,是它帶給我們兒時無數快樂。它能接收到的只有兩個台,隔壁的重慶台和北京的中央台。記得重慶台放了很多方言電視劇,這正合我們的心意,比如《山城棒棒軍》,不過只深刻地記得這個名字了。還記得那時頗為年少無知,和弟弟們圍在電視機前看關於打仗的電視劇,裡面共產黨和國民黨的軍隊打得正激烈。在孩子們的眼裡,既然打仗就一定有誰好有誰壞。我們爭論,最後達成一致意見,「『國民黨』的名字里有個『國』字,國家是好的,它是好的」。呵呵,童言無忌,的確,閉塞的鄉村和閉塞的童年,正是我們的快樂。 最快樂的莫過於放了寒假,等待「年」的到來。等待的方式有跟著長輩上街趕集,置辦年貨,走十里蜿蜒的馬路「去趕場」。廉價的橘子、油鹽醬醋茶糖,當然還有深思熟慮之後決定買的一條魚,花點錢圖個吉利--年年有餘。而今,我卻記不得那時魚的味道了。只記得,街上特別熱鬧,人頭攢動,叫賣聲聲,還有民間文藝表演--車車燈、彩龍船。街上的顏色也不再是黑或白,而是火紅鮮艷的「吉祥」。街上的陽光明媚,空氣里都是「年」的味道。我們會脫離長輩的管束,偷偷去店裡買幾盒「擦炮」(鞭炮的一種),回到家裡可以盡情「享用」。 過年前,大概臘月二十邊上,各家各戶開始殺豬宰羊。這是值得我們驕傲的事,一年的忙碌下來看得最真實的就是豬圈裡兩三頭肥肥的豬兒。殺豬宰羊時,也是孩子們的開心時刻,躲在房間里聽豬兒被宰的叫聲,不覺得害怕,只感到古老而神秘。等屠夫處理妥當,孩子們就開始「淘寶」,並得到長輩們賞賜的豬兒身上的部件,比如豬肝之類的,塗上佐料用菜葉裹著放在灶膛里燒熟了吃。記憶里,這看起來很美味。(事實上,這些新宰的豬肉是為來年準備的。抹上鹽,掛在灶頭用煙熏好,這就是來年的依靠,但這是今年的成績。)這一天,會把頂親的親戚朋友請來吃飯--「吃刨湯」,一來幫忙捉豬,一來還可以聯絡感情。屋子裡,暖暖的,「年」就快來了。 過年前,我們會將房前屋後、廳堂內外都打掃一遍,包括清洗衣服床被。奶奶說,一年要有一年的樣子。的確,農村的忙碌讓家裡整整一年都是零亂的,零亂的農具,零亂的傢具,零亂的衣物,忙碌的心情。到過年時,是該盤點盤點了。打掃衛生的小活都包在孩子們身上,庭院也有了難得的整潔。再配上一幅幅春聯,更增添了春意和喜慶,當然,還有年的味道。。 鞭炮聲開始陸續響起,我們偷買的擦炮也開始登上「年」的舞台。年,終於在急切的等待中到來。 按照老家的習俗,年三十中午吃「團年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十二道家常菜,即使有兩份同樣的,也一定是十二個盤子裝著,這樣,「新的一年裡每個月都有得吃」,加上一份燉肉湯,配上幾杯純正的苞谷酒,過年便如此幸福。團年一般在中午十二點左右,這之前,(其實是一大早)長輩們就開始忙碌了。最忙碌的是奶奶--樸素的農村老嫗,心中有對神靈無限的敬仰和對家庭的辛勞操持。頭天晚上已經將去年的豬頭清洗乾淨,早起的奶奶將它燉在大鍋里(我負責在灶前生活,從小與奶奶的默契就是,要麼我掌勺奶奶生火,要麼奶奶掌勺我生火),煮好後盛在大盆中,點燃三支香去祭拜「豬神」,在豬兒生前的「寢宮」門前,奶奶主持著這個神秘的儀式。隨後,這份恩賜才是屬於我們的。豬頭肉是吉祥的化身,當然它更是美味的。不然,長輩們也不會等到過年時才肯動用。臨近中午,方桌上已經陸續擺好菜肴。且慢,在正式團年之前還有一個儀式,那就是「擱筷子」,每道菜上面擱一雙筷子,往酒杯斟上酒,茶杯斟上茶,擺好桌椅,等候「親人」的回歸。這是為家族裡已經仙逝的親人準備的,邀請他們回家過年,以此表達對逝者的緬懷和對生命的珍惜。等他們吃好,人間的我們開始團年。一家人有說有笑,「酒足飯飽」。長輩教導,團年飯要吃得久些,但不能把米飯泡著湯吃,不然來年的農忙會遭遇雨水。 吃完午飯,已是午後兩點,太陽也懶洋洋的,像是被人間的安寧給吃飽了,散發著溫暖、嬌滴的光芒。這時,我們還有一項「使命」--上墳祭祖。對於我而言,最主要的是祭拜我英年早逝的父親,記憶里已經沒有他的樣子,只有奶奶的慟哭和眼淚,讓我知道面前這座墳塋里埋葬著我年輕的父親。我磕頭、燒紙、跪拜,然後弟弟們也磕頭、跪拜。叔叔一邊收拾著墳上的雜草,一邊說著「哥哥,你兒子長得很好,你要保佑他讀好書,走出去,成大器」,然後也跪拜在他長兄的墳前。點燃鞭炮,我們穿過山林。鞭炮聲是否也被我的父親聽見,聽見人間親人的懷念,聽見他唯一血脈的成長,聽見林中鳥兒的歌唱?離開父親的墳塋,我們還會去祭拜父親的奶奶,那是離我們最近的祖先了,也是父輩們都十分尊敬的先人。 鞭炮聲、紙錢香,山與雪,陰與陽,再配上天上懶洋洋的陽光,這個寧靜的村莊好像與世隔絕,寧靜而神秘。 唯一令我們感到自己還與世相連的,便是那台黑白電視機。上墳回來,就開始籌劃除夕夜的活動了,奶奶準備好瓜子、橘子、蘋果、糖等組成的點心,爺爺往火坑裡加柴,屋子裡暖暖的,瀰漫著木柴獨有的清香。那時候農村的條件雖然艱苦,卻得自然的恩賜,寧靜祥和,又充滿溫情。守在電視機前,是為了等中央台的春節晚會,這會給我們帶來歡笑,尤其是相聲和小品,會成為孩子們一年中的經典台詞,念念不忘。1997年,留給我深刻印象的是本山大叔的《紅高粱模特隊》,以至於上初中後,這成為我文藝才能的模板,時常給老師和同學們帶來歡笑。記得當時我演的本山大叔角,一個胖胖的同學演的范偉角。現在回想那時真是天真爛漫,我們是真正的「少年派」。當然,看春晚不只為看相聲小品,更為了陪著那麼多中國人一起守歲,等候十二點新年的鐘聲。在等候中,爺爺會發壓歲錢,這也是令我高興的事情。爺爺是極節約的人,小時候家道中落教會了他這個品格。但是對孩子們,他卻捨得。他把自己平時精心攢下的嶄新的票子留著,在除夕夜發給孩子們,五元、十元,連同他的慈愛,一起陪著孩子們守歲。孩提時代的我們,精力旺盛,除夕夜的通宵守歲對我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一定要讓除夕的夜晚成為「難忘的今宵」。是的,那確實令人難忘。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們依舊生龍活虎,放鞭炮、做遊戲,房前屋後,都有我們的聲響。按家鄉風俗,初一早上要吃大大的湯圓,爺爺奶奶很早就起床開始準備了。我也加入到其中,和面、揉面、加陷、捏攏,圓圓的湯圓雪白雪白的,我們都會吃很多,而且會很有講究地要吃4(四季發財)、6(六六大順)、8(要得發不離八)這些吉祥的數字。那時的湯圓,就像我們村莊的名字一樣,帶給我們家庭團圓的美好嚮往。 大年初一,是一年之始,所以顯得特別重要。從這一天開始,拜年就真正開始了,而且不久就要開始春天的播種。大部分的拜年都是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叔叔、嬸嬸收拾好行李,帶著孩子們就出發了。他們的目的地是嬸嬸位於更高山裡的娘家。這是弟弟們特別開心的事情,這意味著那邊有更多的夥伴,還會享受「貴賓級」的待遇,聽他們當過文書的外公講那些久遠的故事。那時候的鄉村聚居方式大多是家族院落,一個家族的人就近建房,形成特定的「社區」,彼此照應。嬸嬸娘家是個較大的家族,因此那裡特別熱鬧,熱鬧也總是孩子們所嚮往的。於我而言,母親不在身邊,我就不用履行這個拜年的儀式了。雖然想念深山裡的外公外婆,卻在年少無知的年華里並不知道要怎樣去盡一份孝心。我更不知道的是,幾年後,外婆永遠地離開了,我對她是那樣陌生,就像對我的母親一樣。但我清晰地記得,她是那樣真摯淳樸地疼愛我。屈指可數的幾次前去探望,她都拿出家裡最好的東西招待她這個苦命的外孫。外婆去世時,沒能去祭拜,這成為我的遺憾。那一天,我躲在自己的房間為外婆落淚。 我的這些感受恰好與弟弟們的相反,然而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們家算是處于山腰位置,「外婆們」則都是在更深更高的山裡,更深更高的山裡更神秘、更寧靜,那好像另一個世界。 這是90年代的鄂西鄉村,位於鄂渝交界處的「世外桃源」。那時那裡的春節也因此深深刻上時代的印痕,不管熱鬧還是寧靜,抑或偶爾薄薄的凄涼,都充滿了「年」的味。 2007年,香港回歸十周年,我二十歲。那一年,我終於不負家人、老師和同學的期望,考到遙遠的北京讀大學。而在出發前我就決定,過年不回家了,省錢,在京城找點事情做,長長見識。這個決定,爺爺奶奶叔叔都表示贊同。離開家的第一個春節,我便在京城度過,而此後的大學四年,也只回家過兩次。 隨著對外面世界大門的打開,家鄉也變得喧囂而又零落。年輕人陸陸續續外出務工,好多都是輟學離家。他們成為新時代「移民」的一部分,從鄉村到城市,輸送廉價的勞動以及寶貴的青春,而後,又從城市到鄉村,帶回外面世界的情感與紛繁。六七十年代有城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而進入新時代則有農村的勞力青年「下海進城」,這恰恰形成某種深刻的對比。也正是這個流動,逐漸改變了家鄉的「年味」,好像過年的味道不再那麼濃了,不見了木柴的清香,不見了懶洋洋的陽光。是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了,過年不過年吃的喝的一個樣?還是年輕人們已經習慣了城市的生活,漸漸忘卻了家鄉還有年的味道、還有老人的守望?還是人們迫於生計已經無暇享受那安寧靜謐的過年時光了?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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