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給美學的啟發
《易經》原初的形態是一部卜筮之書。《易傳》中的《文言》以文示美,《繫辭》以辭達情,《彖》《象》以象盡意,用富於文採的辭語闡釋,使「象」和「辭」,有著不可定指的多義性、多種情景的適應性、恍惚的朦朧美,其中充滿智慧的生動意象可給人愉悅的美感。 《易經》的主要手段是「立象以盡意」,「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八卦是先人的立象,有實物為依據,又不是模擬物形,而是代擬出有普遍意義的符號。它首先畫出兩個最基本的符號:—,象徵天,男,陽,剛等;--,象徵地,女,陰,柔等;然後再將這兩個高度概括的基本符號,按天、地、人三個層次疊合,象徵與人有密切關係的耳目聞見、親身常感受到的雷、風、水、火、山、澤等重大物象,創造出
(澤)八個象,「象其物宜」,「宜」在「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各以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作為八經卦之名;再擴大體現人事的意象為六十四個符號,在卦、爻辭中還原為有多義性、多種情況適應性的可感意象,提升出很多人生哲理和安危吉凶情況。正如宋代陳騤說:「《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 《繫辭》說:「聖人之情見乎辭」。辭中有對人生況味的生動體驗,對安危吉凶各種情況的真知灼見和憂樂愛惡之情,對得失、憂虞、悲歡、悔吝、困順各種境遇的形象體現,使人能「觀其象而玩其辭」,品味中「樂而玩」(《繫辭》),得到審美愉悅。 《易經》爻辭用簡煉文筆寫出各種具體情況,既生動,又不定於過死,有多義性,多種情景的適應性,靈活多變地寫出各種轉化,甚至是「物極必反」的情況。《繫辭》說「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由而中,其事肆而隱。」類似文藝的「象徵」手法,如同劉勰《文心雕龍·隱秀》所說:「深文隱蔚,餘味曲包」。《文心雕龍·宗經》說:「論說辭序,《易》統其首。」《樂記》說音樂產生於「人心之感於物」;《易經》的「咸卦」,按「咸」即古之「感」字,爻辭中描繪了下《艮》(少男)、上《兌》(少女),交感之情。潘光旦翻譯靄理士著《性心理學》第392、393、370、384頁說,「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輔頰舌」等男女歡情,就已描寫了情愛,並涉及「審美感應」等重要的美學觀念。 最為重要的是,《周易》說,卦象的產生是因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所以「立象以盡意」,提出了比西方早兩千年的「意象」說和「象徵」性,從卦爻辭中感受到象外之象、有別種韻味的意境,聯想到各種生命境況;還由卦位、爻位的隨機變化和趨時變通,有了通變日新的觀念,通過有多樣變化的文采,體現天地萬物變化之道和無限多樣的生命情意。 《周易》最大的貢獻,最可珍貴的精華,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大視野和高起點,揭示了世界萬物發展變化的總規律,正如《彖傳》所說: 天地之道,恆久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明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 《繫辭》說:「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知變化之道,其知神之所為乎」,《彖傳》說:「大觀在上,……中正以觀下,……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聖人觀察「神道」(天地之道),由自然(變化)規律推及社會發展規律,以改造社會人生,創造人類的事業,使之合乎天道。《繫辭》說:「窮神知化,德之盛也。」「日新之謂盛德」,即把「窮神知化」作為人生哲學的最高境界。《繫辭》又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這是說,要以不斷創新的精神,使萬物得其宜所,恰好為美,有利於天下之民,就是「至美」。所以,《坤文言》頌揚: 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 《易傳》最大的貢獻,是進一步指出天地變化之道在於「內因」的對立統一,相摩相盪和相生相剋。《繫辭》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易經》之《蠱》卦說:「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下巽上艮),長女欲配少男,不匹配。這也有陰陽要和諧之意。 用《周易》揭示的「天地之道」這樣的基本精神來指導我們研究美學,就可以認識到:從美的外部來說,美是與丑對立統一地相比較而存在,相鬥爭而發展的。從美的內部來說,美又是基本上由陰柔美與陽剛美兩個方面組成,它們的關係也是相互矛盾、聯繫、滲透、生髮的。清代姚鼐指出: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鐵;其於人也,如馮高視遠,……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立如升初日,如清風,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漻乎其於嘆,邈乎其如有思,(口耎)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復魯絜非書》) 他從「天地之道」申論到為文的陰陽剛柔,因作家性情、行狀、氣質而定,陽剛與陰柔對一個作家而言又不是截然分割的,「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文章的陰陽變化之道,又是相輔相成,互補互濟,可以有所偏重,卻不可偏廢;兩者是既有差異矛盾,又相依存統一的。姚鼐說:「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他在《海愚詩鈔序》中又說:「天地之道,協合以為體,而時發奇出以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陽而下陰,伸剛而絀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偉勁道者,必貴於溫深而徐婉。」柔剛互滲,也是太極圖中陰陽互滲的表現。這正體現了《周易·繫辭》所說:「君子知微以彰,知柔之剛,萬夫之望。」「陰柔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我們今天研究美學,應該提升到《周易》所揭示的「天地之道」的宇宙總規律的高度,去探求美與丑的外部對立關係、陽剛美與陰柔美的內部對立關係,並去深入認識兩者相互依存、滲透、生髮、轉化的關係,可有偏重、不可偏廢的關係,它們與審美主體的氣質、才性的關係。 漢代《易緯乾鑿度》說:「《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在簡易、變易、不變這三層意義中,主要之義是「變易」。唐代孔穎達說:「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自天地開闢,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新新不停,生生相續,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然變化運行,在陰陽二氣。」(《周易正義·序》)。《繫辭》說:「陰陽不測之謂神」;王弼《周易》注中轉引韓康伯言說:「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形詰者也,故曰『陰陽不測』。」這就是說:陰陽之「道」也是不斷變化的。 《周易·象傳》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就是要求人們以不斷創新的奮鬥進取精神,效法天道,按螺旋形上升、否定之否定的規律,不斷改造和創造,使世界、自然、社會和人類自身不斷向更新、更好、更和諧、更美的方向變化發展。 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行」,這個「意象」是作家「神與物游」,情意和物象結合的產物,是審美創造與欣賞者的「意中之象」,其中融進了審美主體的情意,有更深廣的韻味的形象,不僅需要欣賞者去「觀照形象」,而且要欣賞者去體驗、妙悟「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韻外之致」、「言外之意」、「意象」中的美。這個美是無限多樣的,正如王充在《論衡·自紀篇》中所說:「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嵇康《聲無哀樂論》中說的:「五味萬殊,而大同於美。」 朱光潛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曾說過,美在「物乙」之中。按我今天的體會,其意是說,美即在審美意識浸染其中的「意象」之中,而不在與人絕緣的孤立的「物甲」之中。今天細想來是有道理的。美是對人而言的,離開與人的審美關係,不進入人的審美意識之中,孤立絕緣於人的物,本身無所謂美。當時囿於對唯心論的戒備,不重視審美意識與物形象結合的「意象」在審美創造和欣賞中的重要作用,實在是一個嚴重的偏向和錯誤。而朱光潛說的「物乙」,實即「意中之象」。他重視了審美意識在「立象以盡意」中的作用,現在想來,確是很有道理的卓見,體現了他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和無畏無私的學者品格。 作者: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教授、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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