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婚姻女兒觀與林黛玉之死

06-13

寶玉對婚姻的看法一向是消極的。這可以從他著名的說法"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中明顯看出來。他認為只有未出嫁的女兒，沒有受到男人這些泥做的"濁物』污染，才是無價的寶珠，看了就覺得清爽。在談論女兒時，無論是他熟悉的，還是未曾謀面的，只要一聽到"出嫁』二字，便搖頭跌足，惋惜"世上又少了』"清凈人』（七十九回），感嘆"人到大了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八十一回）。他最大的願望是能夠讓這些清凈的女兒們長長遠遠地守著他。當然，在他所有愛慕關心的女兒中，林黛玉是最重要的。他曾發誓："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五十七回）。這似乎是在表白，他是要和黛玉結婚，白頭到老的。然而，從他的另一些言論中，卻無法得出這樣簡單的結論。例如，當探春為理家操心，被賈母看重，卻引起邢夫人不滿時，寶玉勸她不必聽"那些俗語，管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尤氏等因此說他"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一點後事也不慮』。他卻說："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七十一回）。當他為迎春出嫁而傷心，想到姐妹們都要離開，園中光景"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的時候，便沮喪地對黛玉說："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八十一回）。這些不被人理解的獃話其實正是寶玉的心聲，表達了他對婚姻、成家立業這些"後事』的反感。寶玉對於有關"女兒』的話題非常感興趣。他素昔最討厭勇男蠢婦，卻欣然讓暴發戶傅試家兩個"極無知識的』婆子進入自己平時只有一等丫鬟才能涉足的房間，只因他"恐薄了』傅試的妹子，"瓊閨秀玉，傳說才貌俱全』的傅秋芳（三十五回）。而根基淺薄的傅家，雖然一心想和賈家這樣的豪門貴族攀親，卻不便主動提出，只是派婆子們"常常在老太太面前誇他家姑娘生得怎麼好，心地怎麼好...來了就編這麼一大套』，連鴛鴦都聽煩了，可素常見了老婆子便很厭煩的寶玉，"偏見了他們家的老婆子便不厭煩』（九十四回）。但是當有人給寶玉提親時，他卻一律非常反感，並不管對方姑娘如何"生得好個模樣』，"聰明智慧』（二十九回），或者"長得比仙女兒還好看』（一百十七回）。清虛觀的張道士給他提親，賈母雖然以寶玉"命里不該早娶』為由謝絕了。但提親本身已經讓寶玉"心中大不受用』，回來便和黛玉鬧彆扭，心想"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她也奚落起我來了。』並說"我白認得你了。』尤其當黛玉賭氣說到"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時，寶玉覺得"越發逆了己意』，便開始摔玉砸玉，大鬧了一場（二十九回）。此時，寶玉恐怕是誤解了黛玉，認為黛玉既然是自己的知音，就該了解自己拒絕婚姻的"心』。另一次是賈芸送了個提親的帖子想接近、巴結寶玉。此時的寶玉已經看到了薛蟠悔娶，迎春誤嫁的悲劇，自己也到了不得不成家立業的年齡。按照常理，他應該開始關注自己尚未有著落的婚姻大事，如果他心裡早確定了要和黛玉結婚，他完全可以對賈芸的提親一笑了之。然而他是什麼反應呢？看了賈芸的帖子便大不耐煩起來："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混帳！』也不回答襲人的問話，把帖子撕了燒掉。"怔怔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飯，便擱下了，悶悶地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隨後賈政陞官，賈芸趕來向寶玉賀喜："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啐了一口，"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八十五回）。關於賈芸帖子的內容，後面還有補充。賈芸對賈薔抱怨說："那一年我給他（寶玉）說了一門絕好的親…。誰知他為這事惱了我了』（一百十七回）。這次提親黛玉並不知道，而寶玉竟然還差點和她說起："「林妹妹，你睄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都笑起來』（八十五回）。寶玉的這些異樣表現，正說明了他的心病。他不想結婚，卻又無法對任何人訴說。寶玉拒絕婚姻的想法，還表現在他對身邊其他女兒們的關注。寶玉固然是個情種，然而他的情卻是面向所有美麗女兒的。除了林妹妹，他還有太多的牽掛。他的煩惱常常來自他無法解決女兒們因他而起的矛盾糾紛，無法讓這些女兒們都隨心隨性。因此，深感"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三十一回）。這和人們心目中所推崇的專情男子是有區別的。比如，由於王熙鳳在鐵檻寺弄權，"知義多情』的張金哥自縊身亡後，"情種』守備之子便也投河而死（十六回）。還有與司棋相好的潘又安，也因司棋母親反對而和司棋雙雙殉情（九十二回）。而寶玉呢，他雖然為黛玉之死悲痛欲絕，但是他真能放得下其他女兒，一死了之嗎？他對寶釵的思念和關愛令黛玉至死都不能放心。還有他是怎麼對襲人說的呢？"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引得黛玉說："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三十一回）。當然，如果他不得不結婚，黛玉是他的第一選擇。然而即便是這第一選擇，他也只能是遵照家長們的旨意才有可能實現。他之所以受到賈母如此溺愛，是因為"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更不錯』（五十六回）。即使是他在抵制"金玉之說』，對黛玉賭咒發誓時說的話，也不過是"除了老太太，太太，老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再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二十八回）。這就說明，儘管他的心是屬於林妹妹的，他的言行卻不會、也無法違背老太太，太太，老爺這些人。事實上，他顯然比小說中其他青年公子更加接受禮教的約束。以薛蟠為例，他和夏金桂的婚姻可以說是基本上自主的，兩個人的關係甚至和寶黛二人有些相似。用香菱的話說，是"從小在一處玩兒過的姑舅兄妹，姑娘又是出落的花朵似的，在家裡也讀書寫字。他（薛蟠）一心看準了，就咕咕唧唧地求我們太太去提親』（七十九回）。試想，寶玉那麼被賈母溺愛，他又"一心看準了』黛玉，他為什麼不能早早"就咕咕唧唧地』找賈母去說他想娶黛玉的事情呢？如果他早說明白了，非黛玉不娶，別人且不說，賈母會不認真考慮他的話嗎？還會那麼狠心地非要讓他和寶釵結婚嗎？當寶玉相信紫鵑的謊話，以為黛玉要回蘇州去時，曾經痛苦到迷失了本性，賈母為了救他，不是百依百順地承諾不會讓林妹妹走嗎（五十七回）？事實上，寶玉從來沒有真正向賈母提出過要和黛玉結婚，以至於長輩們並不認為他是一心要娶黛玉的。連王夫人也只是"瞧出幾分來』，以為不過是"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九十六回）而已。當王夫人和賈政賈母等商議寶玉和寶釵的親事時，也並沒有刻意迴避寶玉，只因寶玉此時處於失玉後的糊塗狀態，又睡著了，沒聽見罷了。假如不是襲人隨後說出寶玉對黛玉的特殊感情，家長們就會很乾脆地決定了寶玉和寶釵的婚事，哪裡還用得著設下"掉包計』呢。如果說，寶玉沒有在長輩面前提出要和黛玉結婚是由於"禮數』和"孝道』的約束，那麼他直接對黛玉表白過嗎？他有那麼多機會和黛玉在一起，可他從未對黛玉說過將來一定要娶她。在大觀園中，丫鬟和小廝們也受禮教的約束，而同樣是從小在一起的姑舅兄妹潘又安和司棋就大膽地在園中私會，被鴛鴦驚散（七十一回），丟失了綉春饢，直接導致了大觀園被抄檢，司棋晴雯等被逐。從後面的敘述中，我們還知道，司棋因一時失足，成了潘又安的人，便打算從一而終，"決不肯再失身給別人』（九十二回）。即便作為貴族公子小姐的寶玉和黛玉不會做出如此傷風敗俗的事，他們難道不可以模仿西廂記，悄悄地在夜幕中海誓山盟嗎？87版的電視劇紅樓夢，就出現了寶玉和黛玉在夜晚的大觀園中雙雙坐在一起，深情對視，兩手相握的場景。然而，這只是改編者的詮釋。在小說原著中，寶玉只是兩次用西廂記中的"淫詞艷曲』，挑逗"欺負』黛玉而已。寶玉也確實對黛玉說過："你放心…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日我膽大說出來，死也甘心！』等肺腑之言（三十二回）。姑且可以看作是愛情的表白，但是黛玉從此就"放心』了嗎？連尤三姐都曾經得到過柳湘蓮的訂婚信物鴛鴦劍，"自喜終身有靠』（六十六回）。黛玉呢，除了拿著寶玉給她的兩塊含義模糊的舊手帕浮想聯翩外（三十四回），並沒有得到寶玉任何有實際意義的表白和承諾。寶玉既沒有像薛蟠那樣去求母親或者祖母定下自己和黛玉的婚姻大事，也沒有像潘又安那樣，私自向自己的心上人表明。直到黛玉做噩夢，夢見自己被父親和繼母許配給他人，求告無門時，夢中遇見的寶玉竟然還說"妹妹大喜，…咱們以後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在黛玉的哭泣乞求下，才說出"你原是許了我的』這句黛玉期待已久的話（八十二回）。可這只是黛玉自己的所思所夢而已。只能說明黛玉此時的孤苦無助和對寶玉的不放心。寶玉甚至還要把自己那顆不願意結婚，只願意長相守的心掏出來給黛玉，可哪個女子能接受這樣一顆心呢？所以，與其說是家長專制的包辦婚姻毀滅了寶黛愛情，不如說正是寶玉的這種脫離現實的婚姻女兒觀害死了一片痴情想嫁給寶玉的黛玉。寶玉真正接受"木石姻緣』，明確表示想和黛玉結婚的情況只出現在兩個場景中。一次是他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三十六回）。另一次就是在他已經丟了玉，失魂落魄的時候，鳳姐設計了掉包計，對他假說："老爺已擇了吉日，…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的反應是大笑，要去瞧林妹妹，讓她放心，還說了自己的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她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裡頭。』等一些半瘋的話。後來便是"雖是失玉昏聵，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九十七回）。作者把寶玉對自己婚姻的兩次明確表態分別放在了夢中和瘋癲的狀態下，其寓意是明確的。寶玉在清醒的時候對婚姻的態度是否定、拒絕的。當他迷迷糊湖，任人擺布，不得不結婚時，當然更願意接受木石姻緣，因為他知道金玉姻緣會害死他所鍾愛、被他視為知己的黛玉。寶玉的這種婚姻女兒觀還間接地害了他身邊其他女子。每當某個年輕丫鬟和婆子產生矛盾時，寶玉通常是不問青紅皂白地站在丫鬟一邊。寶玉對這些女兒們的縱容，無疑強化了已婚和未婚女奴之間本來就存在的等級差別，引起婆子們的不平。晴雯等被逐出大觀園，和"她們這些女孩子們，個個倒像受了封誥似的，…仗著生的模樣比別人標緻些，…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眼睛來罵人』（七十四回）的確不無關係。寶玉的痛苦在於找不到真正的知音，他無法接受女兒們一個個長大必須出嫁，離他而去的現實。他最後的希望是結交和自己從外貌到思想都幾乎完全一致的甄寶玉，不料此時的甄寶玉已經在家庭變故中經受了的歷練，打算淘汰掉自己"少時那一派迂想痴情』，改邪歸正了。想證實甄寶玉是自己"同類』的賈寶玉反而痛"失相知』（一百十五回）。絕望中他舊病複發，靈魂又來到了太虛幻境。在那裡他終於醒悟到"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自己所關注的女兒們的命運早已前定，他的心都白操了。從此後他便"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以至於"見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紫鵑痛哭，不但不勸，反瞅著她笑（一百十六回）。他的人生目標既已喪失，就一心只想出家了。然而，寶玉畢竟還有孝順、守禮的一面。他用最後的精力用功讀書考取了舉人，回報了父母的養育之恩。然後便"放浪形骸之外，』"來去無牽掛』地離開了塵世。"多情公子』寶玉用一片痴情關愛優秀美好的女兒們。然而，這些女兒呢，無論是有德的，還是有才的，風流靈巧的，還是溫柔和順的，都沒能和寶玉長相廝守。要麼帶著對他的情含恨而去，要麼被他無情拋棄。這就是寶玉和女兒們共同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