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秩序面臨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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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的世界變局雖算不上三千年未有，但至少是30年未有。面對變局，學術的任務不是表達好惡或建立政治正確，而是首先解決認識問題，盡量深入理解事態發展的線索和邏輯，判明性質和方向。過去30多年世界政治進程的基本邏輯和方向正在發生改變，一些被掩蓋、被迴避、被淡忘但一直在起深層作用的東西又開始重新浮出水面。

對舊秩序的衝擊，最搶眼的就是2016年底的美國大選。近幾十年來，幾乎沒有任何一次美國大選像這次那樣受到如此廣泛強烈的熱議、非議、支持和反對。為什麼呢?就是因為此次美國大選太革命了。誰革誰的命呢?民族主義革了世界主義的命，民粹主義革了精英主義的命，民眾呼聲革了政治正確的命，草根傳媒革了主流媒體的命。

這意味著一個歷史時期的終結。二戰以後，世界形勢的發展經歷了三個不同的歷史時期。大體算來，1945-70年代是社會主義革命和民族解放運動的高潮時期，也是人類社會飛躍發展的時期。在西方政治話語體系中，這個時期通常被稱為冷戰時期。80年代-21世紀頭10-15年是革命全面退潮，也是資本主義全面復辟和擴張的時期，這大體就是西方話語所說的後冷戰時期，全球化也可以用作這個時期的標籤。不過，資本主義的全面復辟和擴張並不是從1991年蘇聯解體才開始的，冷戰也不是蘇聯解體後才結束的。在蘇聯解體之前，社會主義早已名存實亡，蘇聯也至少從戈爾巴喬夫上台起就停止了與美國的爭奪。在這個時期，資本主義生產和生產關係向全球擴張，生產社會化程度達到全球規模，以生產資料大規模私有化、生產要素全球自由流動、以市場為資源配置基本機製為核心理念的新自由主義成為世界經濟的主流指導思想、主要制度模式和基本政策導向，世界經濟一體化充分地反映著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完整性的加強。歷史將以2016年為標誌宣布這個時期的結束。這時沒有出現歷史終結論實在是一個遺憾也是一個諷刺，這說明因社會主義瓦解而得出歷史終結不過是無用和歪曲各佔百分之五十的市儈學術的典型表現，更為精彩的歷史進程遠未到來。

此次美國大選革命是什麼性質的革命，這是一個關鍵問題。用民粹主義給這次革命貼標籤並對民粹主義進行負面解釋是目前的普遍現象。民粹主義的基本定義就是以民眾訴求為原則，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民粹主義有不同的具體內容。在剛剛過去的那個歷史時期，世界政治的一個重要現象就是權貴精英集團在各國形成並聯合起來，形成國際性的跨國資產階級。他們是資產階級中的一個特殊階層，信奉全球主義和世界主義，國家和民族觀念淡漠，以全球化為利益基礎，往往將自己的國家作為消費對象。在美國民主、共和兩黨中都有跨國資產階級精英集團的成員，他們長期把持美國政權，以美國的名義，用美國的力量滿足自己的私利。在他們統治期間，他們以反恐的名義將美國拖入曠日持久的戰爭，導致美國國力嚴重透支，對外戰略方向不明。他們打著全球化的旗號以獲取最大利潤為目的在全球範圍配置生產要素，造成美國產業空心化。同時，以獲取廉價勞動力為目的放縱非法移民，嚴重損害美國實體經濟和本土工人階級利益。而且，精英集團無視民眾訴求，以自身利益和全球主義價值觀為標準製造政治正確，導致社會價值觀嚴重扭曲。這些情況使美國失去方向感，民族主義美國人對美國的前途憂心忡忡。在此次大選中，美國人民在完全不掌握官方資源的情況下剝奪了精英集團的權利。所以，此次大選中所謂的民粹主義其主要內涵就是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大選革命的基本性質是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和平革命。當然，美國民族主義資產階級領導了這次革命並取得政權，但這並不影響這次革命的民主主義性質。美國民主的局限性在於它不可能通過選舉建立工人階級政權，而不在於選出不被某些人喜歡的總統。

類似的、反對精英集團的民主革命並不限於美國，阿拉伯國家早在2011年就開始了被稱為「阿拉伯之春」的反對本國獨裁精英集團的民主革命。這些獨裁者是美國主導的跨國資產階級精英集團的組成部分，是美國當權者在阿拉伯世界的代理人和控制阿拉伯國家的工具。所以，當革命突然降臨時，美國一時不知所措。隨後，美國一方面試圖繼續扮演一向自我標榜的民主衛士的角色，以期影響革命進程，一方面幫助沙特鎮壓革命，幫助埃及軍人重新執政，極力將這次波及眾多阿拉伯國家的民主革命壓制下去。美國這種兩面派做法極大地損害了它自身的國際道義形象。冷戰結束後，美國一直將推行民主作為其對外政策的重要旗號。事實上，這是跨國資產階級精英集團突出的政治特點。他們總是以推行民主的名義在各國培植政治同盟，從而建立本集團的獨裁統治。但隨著特朗普上台，持續了30多年的這種精英集團主導的偽民主的世界政治生態很可能發生改變。一方面，特朗普與舊精英的做派和風格完全不同。他不善於或不屑於偽裝，喜歡直截了當的利益交換。更重要的，是他的國際政治觀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和傳統現實主義色彩。在特朗普時期，建構主義等主觀主義、形而上學色彩濃厚的國際關係理論將很難再有用武之地。另一方面，具體的、現實的、真實的民主運動已經興起，舊精英的偽民主已經成為眾所周知的皇帝的新衣。

民族主義革命在國際層面的一個極端表現就是針對西方特別是美國的恐怖主義。對這種國際恐怖主義，只停留在譴責上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它不是個別人的個別行動，而是具有深厚的社會土壤。亨廷頓承認這一點，把它歸結為文明衝突。但這種理論用來解釋中世紀的宗教戰爭或許還有那麼一點現實意義，但在帝國主義時代，民族關係在國際層面的根本問題早已不是什麼文明衝突，而是階級鬥爭。帝國主義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世界分為壓迫民族和被壓迫民族，他們之間的矛盾是以民族間關係和國家間關係表現出來的階級鬥爭。二戰後的民族解放運動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只是使這個矛盾的表現形式從宗主國與殖民地的關係變成國家間的霸權與依附、上層與下層、中心與外圍的關係。近30多年來，由於失去社會主義陣營的依託，發展中國家雖然總體取得一定程度的經濟發展，但多數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的依附性、附屬性地位進一步加深。而且由於發展嚴重不平衡，一些國家發展較快，開始躋身強國行列，但相當數量的國家發展成果十分有限，而且社會分化在國際國內兩個層面特別尖銳地發展起來。伊斯蘭世界長期處於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底層，30多年來這一狀態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愈加明顯，導致伊斯蘭民族與上層國家民族的矛盾尖銳化。2001年的「9·11」事件是這一矛盾的極端反映，而美國隨後發動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以及一度成為國際關係主旋律的「反恐」鬥爭極大地促進了恐怖主義的進一步加劇和擴散，以至於極端組織發展到國家形態，出現所謂伊斯蘭國。而且，激進伊斯蘭主義的社會土壤越發廣泛、深厚。目前，伊斯蘭世界作為一個整體，與西方特別是美國的矛盾進一步上升，甚至沙特、土耳其等美國傳統盟友與美國的關係也出現方向性變化。事實上，民族主義的加強是目前世界上的普遍現象。英國退出歐盟以及歐洲國家民族主義政治力量的明顯上升都說明了這個問題。完全可以預見，各式各樣的民族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將成為摧毀現行世界秩序，導致一體化進程逆轉的重要因素。

革命因素的上升不是個別國家、個別民族的個別現象。在過去30多年資本主義全球擴張期，在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社會分化以更快的速度發展起來。在剛剛過去的2016年，世界1%最富的人所擁有的財富已經超過了50%最窮的人所擁有的財富的總和，幾十人的財富超過了幾十億人的財富。照此下去，蛋糕做得再大也避免不了革命。因為革命的原因不光是無法生存，還有社會不公。在現代社會，後者對革命的推動作用比前者更大。精英主義、發展主義的思維盲點就在於對此缺乏足夠認識。以生產資料大規模私有化、生產要素全球自由流動、以市場為資源配置基本機製為核心理念的新自由主義在過去幾十年間對經濟發展和社會分化都做出了直接貢獻，但現在同時因這兩方面的問題而難以為繼了。結果，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民粹主義、保護主義經濟政策普遍抬頭，並漸成氣候。值得注意的是，這只是經濟思想和政策的技術性變化，無非是使市場經濟這個資本主義經濟的基本特徵加上了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色彩。顯然，這不可能消除革命因素，卻會加劇國際經濟衝突。但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所以，一個動蕩、混亂、衝突的時期無法避免，世界將在這個以民主主義革命和民族主義革命為主要內容的過程中尋找新的方向。在此之後，也就是到本世紀中葉前後，世界將迎來社會主義革命重新高漲的時期。

(任衛東 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