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學回憶錄》錦句輯抄

勞動是苦的,做愛是靜悄悄的,唯戰爭勝利是大規模的,開放的,故有聲,聲有歌,歌有詩。

被忽略的」史前期「告訴我們,人性是如何來的,有獸性的前科。

中國的女媧造人,用泥,《聖經》的耶和華造亞當,也用泥,與希臘神話中的築土拋石,均類似。

凡永恆偉大的愛,都要絕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會重獲愛,重新知道生命的價值。

神話,是大人說小孩的話,說給大人聽的。多聽,多想,人得以歸真返璞。

中國神話,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太現實。神權、夫權、誰管誰,滲透神話,令人懼怕。希臘神話無為而治,自在自為。

這位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兼音樂家還會再來嗎?我以為不復再返,只能零零碎碎地活在地上的藝術家身上。莫扎特、肖邦,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樂、和平、祥瑞、明亮的一面,肖邦是憂傷、自愛、憚念、懷想的一面。

我常對希臘神話產生宿命的看法,即希臘諸神之上,總有一個最高的命運。悲劇都寫命運,人的反抗毫無用處。既然如此,為什麼希臘精神如此向上、健康?

我曾為文,將尼釆、托爾斯泰、拜倫,都列入飛出的伊卡洛斯。但伊爾洛斯的性格,寧可飛高,寧可摔死。一定要飛出迷樓,靠藝術的翅膀,寧可摔死。

慾望,是要關起來,現代迷樓,更難飛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瓦萊里文,將水仙比作女性,作《水仙辭》,意即賦予女孩的自戀、貞潔,第一句美極了,傳誦一時:」你終於閃耀著了么?我旅途的終點。「

整個人類文化就是自戀,自戀文化是人類文化。人類愛自己,就要了解自己。人類愛照鏡子,捨不得離開自己。

人沒有長牙利爪,沒有翅膀,入水會淹死。奧運會要是給動物看,動物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動物,游戈不如魚,但人主宰世界,把動物關起來欣賞。

人類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傳,高雅的失傳。

諸事業以神一以貫之,以其神聖,人類會自設一種意志——女神——管束自己。此中有剛愎自用的一面,也有卑怯懦弱的一面。這是人類的兩重性。

人類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讓人了解自己。不穩定,不正常。動物性是穩定的,正常的。最早的文學,即記錄人類的騷亂,不安,始出個人的文學。所有偉大的文藝,記錄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與騷亂。

人說難得糊塗。我以為人類一直糊塗。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昏的糊塗帳。因為糊塗,因為發昏,才如此美麗。

人所崇拜的東西,常是他們不知道的東西。

西方人說,如果沒有荷馬,此後不會有但丁、維吉爾、彌爾頓。這兩部史詩的影響,永久,偉大。試想,如果荷馬瞎了,一時惱火,跳海死,既談不上壯烈犧牲,也沒留下詩。所以說,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難得多。

上帝的作品:將最偉大的詩人弄瞎,使最偉大的音樂家耳聾。

人類有童年。各民族有各自的童年。希臘這孩童最健康,他不是神童,很正常,很活潑。故荷馬史詩是人類健康活潑時期的詩。所謂的荷馬史詩風格,可列如下四個特點:迅速、直接、明白、壯麗。

要說幾句司馬遷的壞話:他的偉大,是有限的,他的精神來源是孔老二,是儒家精神,用儒鏡照史,是迂腐的。他能以孔子論照,何不以老子論照?

西方評價,除了基督教,希臘文化是世界文化可以誇耀的一切的起始。黑格爾說,希臘是人類的永久教師。

希臘文化是現世的、現實的。他們天然地沒有傷感情調。希臘的一切藝術、真實、樸素、單純。奇怪的是,經歷了那麼多繁華,留下這樸素。

然而希臘的酒神精神,最符合藝術家性格。我們出自老子故鄉,又和喬達摩的故鄉印度為鄰,為什麼還是視希臘為精神故鄉?

在中國、印度、埃及、瑪雅、波斯,眾神像代表權威、恐怖,要人害怕。而希臘人崇拜美麗的權威。

韻事越多,名越大。我的公式:「知名度來自誤解。」

《聖經》全書只是一個主旨:人尋求上帝。歷史、詩歌、預言、福音、書翰,都蘊著對上帝的愛。

我的論據,耶穌是天才詩人,他的襟懷不是希臘文、希伯萊文所能限制的,他的佈道充滿靈感,比喻巧妙,象徵的意義似淺實深,他的人格力量充沛到萬世放射不盡。所以他是眾人的基督,更是文學的基督。

最符合平常心的,是個人主義。超人哲學,是個人主義的升華拔萃。然而超人哲學只宜放在心裡,悶聲不響,超那些庸人惡人。尼采堂而皇之提出"超人",真替他不好意思,越想越難為情。

《舊約》是很值得讀的,以色列民族是偉大的。他們經識的痛苦太大,信仰上帝是因為實在疲乏了,絕望了。

都是空虛,都是捕風,日光之下無新事。

《新約》瀰漫著耶穌的偉大人格。他的氣質、他的性情、他博大的襟懷、他強烈的熱情,感動了全世界——耶穌是個奇蹟,是不是神的兒子,是另一回事,全世界持續兩千年的感動,足夠是奇蹟。

耶穌真正是一位絕世的天才,道德與宗教的藝術家。讀四福音,便如他立在面前,我隨便走到哪裡,一見耶穌像(畫或雕刻)一定止步,細細看、靜靜想。尼采是衷心崇敬耶穌的,尼采反上帝,而奉耶穌為兄長。

耶穌說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他深深理解人性,有起誓,就有背誓。這樣地看到底,透徹,而且說出來。可是世界誓言不斷,耶穌歸耶穌說,人類歸人類做,也是一種景觀。

凡真的先知,總是時而雄辨,時而結巴。凡是他說不上來的時候,我最愛他。假先知都是朗朗上口的。我全不信。我知道他不愛。

耶穌是集中的藝術家。藝術家是分散的耶穌。

藝術家能以自身的快樂來證明世俗的快樂不是萬能的。王爾德說:「耶穌是第一個懂得悲哀美的大詩人。」

鄭板橋謙遜,說他難得糊塗;我驕傲,因為我一直糊塗,一直迷戀於耶穌。「明天有明天的憂慮,今天的憂慮今天當。」這已超越哲學、宗教,就是一片愛,一片感嘆。

全部基督教教義,就是「你要人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待人。」這一句話最簡單、最易解,但人類已做不到了。這是首要的問題,是最絕望的問題。也可能是最有希望的問題。損人利己,愛人如己。悲哀的是,人類已迷失本性,失去了「己」。

尼采說:十九世紀,上帝死了。我說:二十世紀,人類死了。

基督教是個人主義,西方知識分子易相信,愛人如己。中國知識分子愛信小乘,終身做起。愚夫愚婦信大乘,要上天國。小乘有可能,大乘不可能。

公式:知與愛永成正比。知得越多,愛得越多。逆方的意為:愛得越多,知得越多。秩序不可顛倒,必先知。無知的愛,不是愛。

像樣一點的思想,是有毒的。尼采是很毒的,耶穌是很毒的。知與愛到底是什麼?就是希臘神話中伊卡洛斯的翅膀。知是哲學,愛是藝術。藝術可以拯救人類。普普藝術、觀念藝術,是浪子,闖出去,不管了。現在是浪子回頭,重整家園。

老子主張既不愛又不恨,以境界論,高則高矣,其苦無比。晉王羲之不同意這種無愛無恨的思想。魏晉風度,概括之,以巧妙的言行,表達大愛大恨。嵇康無法約束其愛恨,招死。

人要從小就不凡。凡把思想抱負寄托在天上、精神上、真理上,必不願遵守世俗規則、細節、教條、律法,必不在乎世俗生活。基督教、佛教,都是平民的宗教。道家思想——不成其為宗教——極端貴族的。

耶穌有極溫柔的一面,極剛烈的一面。如尼采說,人靠什麼創造呢?人靠自我對立而創造。耶穌的溫柔特別細膩,剛烈特別斬釘截鐵。出於溫厚的真摯,他的人性的厚度來自深不可測的真摯的深度。

何必計較宗教家、哲學家、藝術家,歸根到底是一顆心。都是伊卡洛斯,都要飛高,都一定會跌下來的。一方面這些偉人都是為人類的,但另一方面,又是與人類決裂的,為什麼?

尼采說,真正的基督徒只有一個,即耶穌。天才的命運都是被利用的,被各人各取所需。耶穌是永遠不得反的冤案,都被誤解。

幸虧相隔兩千年。真與耶穌相處,不易。托爾斯泰、貝多芬,與之生活,不易。但他們的文學、音樂,能與我同在。

所有有趣的小孩子在學校走,突告母親、姐姐送傘來,必羞臊,這是心理。小學,性質上就是伊甸園。兒童有兒童的浪漫主義,一時出現父母,拉回現世。天堂人間不能共存,世俗和理想難以溝通。所以,耶穌講小孩子可以進天國。

信心到底哪裡來?信心就是忠誠。立志,容易。忠誠其志,太難。許多人立志,隨立隨毀,不如不立。

耶穌的悲劇,多重涵義,那是超人和凡人間的悲劇:他有門徒,沒有朋友。最動人的是耶穌在橄欖山上的絕唱:當他做最後的憂愁的祈禱時,門徒一個個撐不住了,睡倒不醒。他們是凡人、老實人。開始時,耶穌需要門徒、信徒,但在快要赴死的時刻,他需要朋友。那一刻,門徒們、凡人們,怎麼可能上升為朋友?

耶穌愛世人是一場單方面的愛。世人愛他,但世人不配。兩千年來世界各國的愛放在天平這邊,天平的另一邊,是耶穌在十字架上的絕叫。

聲明:方法論,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什麼是目的?太難說。黑格爾、笛卡爾建立方法論,馬克思太注重方法——為什麼目的難說?因為宇宙是無目的。

宗教是什麼?就因為宇宙無目的,方法論無目的,也是架空。宗教是想在無目的的宇宙中,虛構一目的。此即宗教。

藝術家是浪子。宗教太沉悶,科學太枯燥,藝術家是水淋淋的浪子。他自設目的,自成方法。以宗教設計目的,借哲學架構方法。然而這不是浪子回頭,而是先有家,住膩了,浪出來,帶足哲學、宗教的家產,浪出來。不能太早做浪子,要在宗教、哲學裡泡一泡。

婆羅門教在印度勢力很大,基督教也有勢力。我猜想,是因佛教太深奧,伊斯蘭教太抽象,基督教精神與印度不合,故婆羅門教合民眾。

喬達摩生在彭加爾的北方。公元前約565年誕生,比耶穌早好幾百年。釋迦還有一稱呼:釋迦牟尼。釋迦是族名,有釋迦族,意即有神意。牟尼,是寂靜沉默的意思。有神意的寂靜沉默之人。喬達摩是世上最偉大的人之一。他是自我犧牲,清靜寂寞,思辨深刻,靈感豐富。

所有宗教以人自己的形象來塑造神,是一大敗筆。近代如愛因斯坦終於說:「我是有神論者,但具有人形的上帝,我不相信。"

宗教是要把人類變成天上的神的家畜,人再也回不到野生的狀態。家畜成為人類的犧牲品,人類成為自己的犧牲品。尼采說,人本有這樣多的情操,不應該交給上帝。

一個中國的紹興人說出尼采沒有說出的最重要的話 :」美育代宗教。"這個人,是蔡元培。"代"字,用得好,宗教不因之貶低,美育也不必罵街,斯文之極,味如紹興酒。

宗教是父母,藝術是孩子。藝術在童年的時候靠父母,長大後,就很難管。藝術到了哀樂中年,漸漸老去,宗教管不著了。藝術是單身漢,它只有一個朋友 :哲學。

詩就是詩。《詩經》之名,是錯的。弄成經典,僵化詩,教條詩。

中國沒有與荷馬同等級的大詩人,乃中國的不幸。今天不再可能出了。我想,如果中國有宏偉的史詩,好到可比希臘史詩,但不能有中國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詩,怎麼選擇呢?我寧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詩經》抒情詩。

中世紀所謂蒙昧,倒是保存了人的元氣。後來有文藝復興,是如釀酒,把蓋子蓋好的。後來的中國是開了蓋,風雨塵埃進酒罈,這點元氣,用完了。

比起後世一代代腐儒,孔子當時聰明多了,深知 "不學詩,無以言「(即哲學思想要有文學形式),意思是:不學《詩經》,不會講話。他懂得文採的重要。

貧窮是一種浪漫——我買不起唐人街東方書局大量關於屈原的書,就帶小紙條去抄錄——上海火車站外小姑娘刷牙,是貧窮、浪漫。

政治、生活、愛情都成功,可以是偉大的文學家,譬如歌德。政治、生活、愛情都失敗,更可以是偉大的文學家,譬如但丁、屈原。

我愛兵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幸也罷,不幸也罷,創作也罷,不創作也罷,只要通文學,不失為一成功。清通之後,可以說萬事萬物——藝術家圓通之後,非常通。

中國詩人,要說偉大,屈原最偉大。他在殘暴、骯髒、卑鄙的政治環境中,竟提出這樣一首高潔優雅的長詩。他的《離騷》,能和西方交響樂——瓦格爾、勃拉姆斯、西貝柳斯、法朗克——媲美。《楚辭》,起於屈原,絕於屈原。

今天可以說,《離騷》是我國最古的「傷痕文學"。他的文體,靠打比喻 : 香草美人,氣度雍雍。

《詩經》、《楚辭》是中國文學的兩張硬弓。你只有找到精華中的精華,那整個精華都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華中之精華,那整個精華你都不懂。這是方法論。精華多,莫如找精華中的精華。

文學藝術,創作難,欣賞更難。不是創作在前,欣賞在後。不。欣賞在前,創作在後。一輩子拉硬弓。

老子精鍊奧妙,莊子汪洋恣肆,孟子莊嚴雄辯,墨子質樸生動,韓非子犀利明暢,荀子嚴密透闢,孔子圓融周到——孔子調皮、滑頭,話從不說死。他們的用字,用比喻,都成專利,別人冒充不得。

近代,沒有了,斷了漢文化的血脈。一個巨大的斷層。幾乎沒有一個當代文學家文中能夠看到這些古代的影響,好像現代的中國人不是古代的中國人的子孫。」文化大革命「後,全斷盡了。大悲哀。漢文化消滅了。國窮民窮,或可轉富。精神文化一失,再也回不來。

文化遺產的繼承,最佳法,是任其自然,不可自覺繼承。一自覺,就模仿、搬弄,反而敗壞家風。近代人筆下沒有古人光彩,最最自然地浸淫其中,自然有成。道理和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一樣,繼承也無為繼承。

戰國四君子:孟嘗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各人有三千食客,真是豪華世紀。西方沒有這樣的派頭養食客。

中國文化是陰性的,以陰柔達到陽剛——西方是直截了當的陽剛(耶和華、丘比持、宙斯,是西方最高的神,中國人的始祖和保護神則是女媧、王母娘娘、媽祖、觀世音菩薩)——這樣子看看,司馬遷是古人中最陽剛的,給中國文化史揚眉吐氣。

春秋戰國的哲學黃金時代,奇就奇在出了一批天才——三百年出十個哲學家,以西方概率論,不算太多——不幸,中國從那時以後不再出哲學家了,吃老本吃了兩千多年,坐吃山空。一窮,窮在經濟上;二白,白在文化上;三空,空在思想上。所以,唯物論之類進來,沒有抵擋。

老子恨這個世界,覺得犯不著留什麼東西來給後世,他又愛這個世界,要把自己的思想落成文字,給後來的智者。他的精神血統的苗裔明了他的痛苦,他的同代人沒有一個配得上與他談談,他徹底孤獨了二百多年。

一般書生之見,市儈之見,乃至學者、專家、大儒,都說老子消極、悲觀、厭世。我說,正是這一代一代的愚昧無知、剛愎自用,才使老子悲觀、厭世、消極。

具有永恆性、世界性的中國哲學家,恐怕不多,大概一個半到兩個。諸子百家,是倫理學家,研究社會結構、人際關係;是政論家,討論治國之策。只有老子思考宇宙、生命。莊子,是老子的繼續,是老子哲理的藝術化。中國哲學家只有老子一個,莊子半個。

老子最早知道中國的兩種特產:一是暴君,一是暴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一語雙關,既對暴君說,又對暴民說。「天地不仁」 這個觀念,真是偉大卓絕,當時極摩登,現在更摩登。這一點,老子超越了多少思想家、宗教家。

老子哲學的極精鍊、極豐富,就在於他有明晰肯定的宇宙觀。反過來說,凡宇宙觀糊塗、或者忽而偏向有神論,忽而偏向無神論,或者說不清,總是差勁的,不能算哲學家。例如孔丘。

讀《易經》,讀《道德經》,我都為古人難受。他們遍體鱗傷,然後微笑著,勸道 : 可要小心,不要再吃虧。

一般的體系,可說是外化的精密、宏觀的精密。我取內化的精密、微觀的精密。外化的功能,體現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學、哲學家。內化的功能,表現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藝術、藝術家。哲學家中,只有尼采一個人覺察到哲學的不濟,坦率地說了出來,其他哲學家不肯承認思想歷程的狼狽感。

孔丘的言行體系,我幾乎都反對。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卻把人扭曲得不是人。所以,儒家一直為帝王利用。但我重視孔丘的文學修養。

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他是一個庸俗的高級知識分子,奇在內心複雜固執,智商很高,精通文學、音樂、講究吃穿。他慾望強盛,種種苛求,世界滿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東西統統告人。

"五四" 打倒孔家店,表不及里。孔子沒死,他的幽靈就是無數中國的偽君子。

可悲的是,從漢朝開始,儒家一直是中國帝王的參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墨家,卻是從來沒有哪一朝的皇帝用來做治國綱領。如果兩千年來中國取墨子思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麼賽先生和德先生不用外國進口,早就大量出口。墨子思想就是科學、民主、平等、博愛的先驅。這是中國的悲劇。

中國哪一朝代、哪一個政黨,能按照墨子的原則辦事?所以中國搞不好,不是理論問題,是品質問題。民主運動,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那些大是大非,我認為既重要,又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運動領導人的品質——所謂「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請問,哪一個可以和墨子比?

孔子談不上哲學家,孟子也不能算——我咬住這條不放,不承認。中國哲學少得可憐。西方哲學像歌劇,中國哲學像民歌。但孟子文學才能極高,這是他們占的優勢。墨子吃點虧,文學才能不及其餘。老莊是不折不扣的藝術家,故贏得世界聲譽。

"當今之世,捨我其誰。"孟子說。孟子這樣說,誰受得了。他盡可以講,知識廣博。現在的中國知識分子講,受不了。

中國文學的源流,都從莊子來。若不出莊子,中國文學面孔大不同。有莊子,就現在這樣子。漢的賦家,魏晉高士,唐代詩人,全從莊子來。嵇康、李白、蘇軾,全是莊子思想。一直流到民國的魯迅,骨子裡都是莊子思想。石濤、八大,似信佛,也是莊子思想。中國的倫理觀是孔孟的,藝術觀是老莊的。中國出莊子,是中國的大幸。

以莊子文體論,當時已有「意識流」,如《逍遙遊》。莊子所有內篇,世稱《南華經》。他的浪漫主義,框架太空。莊子把讀者看得低,是寫給不如他的人看的。

荀子將「法」填入「禮」,才合適於一代帝王的統治術。歷來不肯明說,揚孔而隱荀。直到民初,有人提出,譚嗣同:「兩千年來之學,荀學也。」譚嗣同說,秦政是盜政,儒學是鄉愿。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

脫盡八股,才能回到漢文化。回到漢文化,才能現代化。

老子、莊子,與中國的方塊字共存。

談西方文學藝術,可從文藝復興著手,往前推,往後看。從中國文學入手,可從魏晉文學著手,往前推,往看。魏晉時代,正好是承先啟後。

勿以為魏晉思想玄妙瀟洒,其實對人格非常實用,對生活、藝術,有實效。譬如談話。如能如魏晉人般注重語言,就大有意思。要有好問,好答,再好答,再好問。古之存在,即為今用。

魯迅、周作人、郁達夫、郭沫若、茅盾、巴金、沈從文、聞一多、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等,他們對待「魏晉文學」的態度,是不知「魏晉風度」可以是通向世界藝術的途徑。

清談和名士風度,要分清。清談是美稱,到了明清,清談誤國。名士風度被人歪曲糟蹋,指人架子大,不合群。二者在後世已變質,被搞臭了。

詩人氣質 : 務虛,赤子之心。

曹家三父子,文學之家。曹操,氣度之宏大,天下第一。曹植,才高八斗,不對,曹操值一石。

嵇康的詩,幾乎可以說是中國唯一陽剛的詩。中國的文學,是月亮的文學,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陸遊的所謂豪放,都是做出來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陽剛是內在的、天生的。後世評嵇康,各家各言,最好的評語,四個字:興高采烈。

李白、杜甫,總給人"詩仙"、"詩聖"之感,屈原、嵇康,給我的感覺是「藝術家」——「藝術家」是什麼?我的定義,是「僅次於上帝的人」。嵇康為什麼是藝術家?人格的自覺。風度神采,第一流。

屈原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塔尖,那麼陶淵明呢?陶淵明不在中國文學的塔內,他是中國文學的塔外人。

讀陶詩,是享受,寫得真樸素,真精緻。不懂其精緻,就難感知其樸素。不懂其樸素,就難感知其精緻。他寫得那麼淡,淡得那麼奢侈。

漢賦,華麗的體裁,現在沒用了。豪放如唐詩,現在也用不上了。凄清委婉的宋詞,太傷情,小家氣的,現在也不必了。要從中國古典文學汲取營養,借力借光,我認為尚有三個方面:諸子經典的詭辯和雄辯,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筆力和氣量,今天可用——包括《世說新語》。詩經、樂府、陶詩的遣詞造句,今天可用!

羅馬滅亡前二百年,歐洲文學幾乎停頓。羅馬滅,文化完全滅亡。現在去歐洲,看到的都是文藝復興後新起的文化。

好比一瓶酒,希臘是釀酒者,酒瓶蓋是蓋好的。故中世紀是酒窖的黑暗,千餘年後開瓶,酒味醇厚。中國文化的酒瓶蓋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氣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摻進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神曲》涵蓋甚大,中世紀哲學、神學、軍事、倫理。以現代觀點看,《神曲》是立體的《離騷》,《離騷》是平面的《神曲》。《神曲》是一場噩夢,是架的,是但丁的偉大的徒勞。

現代智慧得以解脫的是什麼?宗教的偏見,道德的教條,感情的牽絆,知識的局限。

唐是盛裝,宋是便衣,元是褲衩背心。拿食物來比,唐詩是雞鴨蹄膀,宋詞是熱炒冷盆,元曲是路邊小攤的豆腐腦、脆麻花。如此看,中國詩的衰亡是正常的、命該的、必然的。盛過了,不可能盛之又盛。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從整體上來觀照,中國不再是文化大國,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謂希望,只在於反常、異數。用北京土話說,抽不冷子出了個天才。

按理說,李白是唐詩人第一,但實在是杜甫更高,更全能。杜晚年作品,總令我想起貝多芬。李白才氣太盛,差點被才害死。讀李白,好像世上真有浪漫主義這麼一回事。唐人比西方人還浪漫。歌德說,各時代的特徵都是浪漫主義。

李、杜二人,承繼有別。李白承繼《楚辭》,杜甫承繼《詩經》。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人類的偉大高貴,完全在於精神生活,在於少數的精神貴族,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欣賞者 )。

李商隱是唐代唯一直通現代的詩人。唯美主義、神秘主義,偶爾硬起來,評古人,非常刻毒兇惡。

要有「會當凌絕頂」之概——山不是你的,但要登頂。

屈原、杜甫,那是偉大,可是和莎士比亞相映照,份量不夠了。中國的詩,量、質,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詩國,可是真正偉大的世界意義的詩人,一個也沒有。

文化是個大生命,作者的個人生命附著這大生命。有時候,時代還沒開花,他先開花了。

有人評「李後主亂頭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為不對;幾時亂了頭、粗了服?自然界從來沒有「亂頭粗服" 的花,李後主是"天生麗質",和別人一比,別人或平民氣,或貴族氣,他是帝王氣。

范仲淹 "先天下之憂" 的名句,很正經。但寫起詞來,和女人一樣善感。詞人一寫詞,都像女人一樣。

詞分所謂"婉約派"和"豪放派"。以西方的說法,是柔美、壯美之分。向來是婉約派佔上風,算是詞的正宗。但為人所罵,說是兒女私情、風花雪月,又推崇蘇東坡、辛棄疾等——我以為不對,弄錯了。詞本來是小品,是小提琴。打仗可用槍炮,不要勉強小提琴去打仗。

李清照,她的生平就是藝術品。她的文學評論也很尖刻,幾乎宋代詞家無一人看得上。

詞家的好戲,是鋪過去、鋪過去,須好看,否則露馬腳。

肖邦的觸鍵,倪雲林的下筆,當我調理文字,與他們相近相通的。放下去,就要拿起來,若即若離。

各種時代,各國詩人,各抓各的癢。

藝術家打動這個世界,光憑藝術不夠,憑什麼呢?韻聞、軼事、半真半假的浪漫傳說(宗教要靠神話,歷史要靠野史、外史,哲學要靠詭辯),說到底,藝術、宗教、歷史、哲學,能夠長流廣傳,都不是它們本身,而是本身之外的東西。

尼達米回憶,他在宴飲中聽伽亞謨說 : "我的墳,將來一定在一個地方,那裡,樹上的花,將每年兩次落在我上面。" 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後來伽亞謨死了,約公元1136年時,尼達米去到伽亞謨的墓地,是一個星期五的黃昏,只見那墳頭有一株梨樹,有一株桃樹,無數的花瓣幾乎蓋沒墳墓。尼達米想起伽亞謨說過的話,掩面哭泣。

悲劇精神,是西方文化的重心,悲觀主義,是東方文化的重心;悲劇精神是陽剛的、男性的,悲觀主義是陰柔的、迴避觀實的;西方酒神是狂歡,所謂酒神精神,東方人歌頌酒,是迴避、厭世,離不開生活層面,從未上升到悲劇層面。

所以,東方沒有狂歡節。魏晉和唐代那麼多詩人、文士頌讚酒,沒有一個人正面提出酒神精神。東方人寫飲酒,說來說去還是在生活層次中盤旋。當然,現在看,悲劇精神並不能救西方人。東方呢,悲觀主義早就沒有。現代東方人不懂得悲觀。說到底,悲觀是一種遠見。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觀。

所謂懷疑,悲觀是個開場。然後是什麼呢?西方沒有完成。尼采剛剛叫起來:"一切重新估價。"但也才剛剛叫起來。悲劇,簡單地講,是人與命運的抗爭。魯迅說 :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你看!「 說對一部分。

安瓦里,多知識,懂天文,有名言:行乞,是詩人的本質。另一句:詩人不到五十歲,不要寫詩。我從五十歲以後才知道做人的味道。

人說疾惡如仇,我主張疾俗如仇。我寫:通俗,通到我這兒不通。

上果樹,看見蘋果。操鐮刀,看見麥田。知道了古典,現代就拿到了。不通古典,無所謂現代。經過尼采,是智者。掠過尼采,是蠢貨。

藝術家的精神是酒神的,行為是舞蹈的。軟骨病不能跳舞。藝術的宿命,是叛逆的,懷疑的,異教的,異端的,不現實的,無為的,個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專制的,順從的,犧牲個人的,積極的,目的論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實就是政治。

凡一國正式或非正式的文藝復興,都是浪漫的、人文的、重現實的、異端的。中國的文藝復興,一是春秋戰國,一是唐代,另一或可說是五四運動。

歐洲兩千年藝術的精華,都是表面基督教,核心異端。中國孔孟之道,傑出的藝術家也是孔教的異端。

凡是純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從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來,就是藝術家。麥阿里並不是真的苦命。真的悲哀者,不是因為自己窮苦。哈姆雷特、釋迦、叔本華,都不為自己悲哀。他們生活幸福。悲觀,是一種遠見。

所有偉大人物,都有一個不為人道的哲理的底盤。藝術品是他公開的一部分,另有更大的剖分,他不公開。不公開的部分與公開的部分,比例愈大,作品的深度愈大。

中國吃了地利上的大虧——天時,全世界差不多。地利,中國吃虧太大。中國與西方完全隔離。蘇俄國土有一段在歐洲。人和。則儒家這一套弄得中國人面和心不和。可是,中國又是全世界獨一無二開口就叫「天下」的國家。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呀,常常是從海南島到長白山,從台灣到西藏。所以,中國人的視野的廣度,很有限。

中國長久以來不降天才,降歪才。歪才一多,人才、正才,被歪才包圍。

說來說去,給大家一個制高點。有了這個制高點,看起來就很淸楚。一覽眾山小,不斷不斷地一覽眾山小。找好書看,就是找個制高點。

歸根到底,知道是什麼病,好一些。一個高明的醫生,面對絕症——越是絕望悲慘的年代,思想才真的亮。白天,不太亮的。夜裡,燈滿足於自己的亮度。

在我看來,古代小說是敘事性的散文,嚴格說來不能算小說,直到唐代,真正的小說上場,即所謂「傳奇」。唐人傳奇精美、奇妙、純正,技巧一下子就達到極高的程度,契訶夫、莫泊桑、歐 · 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說家若能讀中文,一定吃醋。

司馬遷的《刺客列傳》、《遊俠列傳》直接影響唐傳奇。司馬遷就是大豪俠,為李陵仗義一事,我以為最是豪俠。歷史上的昏君、妖妃、貪官、污吏在,更使歷代百姓盼望豪俠,哪怕是在小說里透一口怨氣惡氣。

中國文學有三層關係 : 我與母親一層 ( 士大夫 ),傭人一層 ( 民間),還有我與傭人的師生關係一層。他們看寶卷、話本,有木版,有手抄,同樣是《岳飛傳》、《梁祝》,但版本不一樣的。凡當時流傳的中國民間文學,今多已蕩然無存。

"風雪夜,聽我說書者五六人,陰雨,七八人,風和日麗,十人,我讀,眾人聽,都高興,別無他想。" 我幼時讀,大喜,不想後來我在紐約講課,也如此。

東方黃種人,日本是個異數。唯日本不沒落,還強大如此。看日本產品,是先進發達,沒話說,但日本人我總是看不起。他們有武士道精神,無論復仇,侵略,建設,都一鼓作氣。中國沒有這股氣。

在日本人的居所里待著,思想會停頓的,太恬淡、閑雅。酒、茶、飯,有情趣——這種環境,沒有思想,有,也深不下去。

中國唐文化對日本的影響真是觸目皆然。世界上再沒有兩國文化如此交織。但這交織是單向的,只日本學中國,中國不學日本。日本的文化、藝術、生活,都是中國模式。中國自唐以後,宋、元、明、清,照理可向日本取回饋,但一點影子也沒有。中國人向來骨子裡是藐視日本人,曰:小日本、矮東洋、鬼子、倭奴。其實是吃虧的,早就該向日本文化要求回饋。

我是日本文藝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們沒有多大的心。日本對中國文化是一種誤解。但這一誤解,誤解出自己的風格,誤解得好。

我們常說的「近代」,有兩種定義:一是指十九世紀產業革命以降;一是推得遠了,自文藝復興算起。從全世界歷史來看,應從文藝復興算起,從堂吉訶德騎著痩馬出來,"近代" 開始了。

蒸汽機推動了產業革命,印刷機推動了文藝復興。為何發生在義大利?最靠近希臘,本土又有羅馬文化。故有說法:佛羅倫薩之於雅典,一如月亮反映了太陽。

中國的聖人教人做好事,自己不做。馬基雅維利叫人做壞事,自己不做。他就事論事的那一套,與理想主義相反。

你和政治惡魔周旋,你要知彼知己。你講實際,我比你更實際。你同惡人打交道,要惡過他的頭。中國古代的所有軍師鬥法,都是馬基雅維利一路。向來以為他公開宣揚惡,以惡制惡,我以為他是反諷。

容忍,最大度的容忍,自尊,最高度的自尊。我自勉,也共勉。但很難做到。我在獄中,曾經想起蒙田的一句話,是他引自一位古代水手的:「哦,上帝,你要救我就救我,你要毀滅我就毀滅我,但我時時刻刻把持住我的舵。」

文藝復興的可愛,是前可見古人,後可見來者。後現代其實也可以文藝復興。我們發現了宇宙,又發現了基本粒子。這兩大發現,應能產生新的文藝復興。但科學跑得太快,人文跟不上。這悲劇,是忘記了古代的人文傳統,而且拋棄了。現代的知識爆炸,炸死了人性。故尼采當時就責怪啟蒙運動,理性扼殺了人性。

你們看書可惜太少,不但少,遍數也太少。莎劇,我看過五六十遍,為什麼呢?年年中秋吃月餅,多少月餅?上禮拜堂,天天上。《福音書》,我讀過百多遍。每次讀都不一樣,到老也不懂透的。有人一看書就賣弄。多看幾遍再賣弄吧——多看幾遍就不賣弄了。

看《羅密歐與朱麗葉》,後人再寫少男少女,寫不過莎士比亞了!在偉大的作品前痛感絕望,真是快樂的絕望!

凡一種信仰,強制性愚民,一定階段後,民會自愚。這現象不僅是當代,人類本身如此:自愚,而後愚民。

每一行彌爾頓的詩,都能看出他的性格。我心裡長久記著他的這句話 : "每一行都要表現自己的性格。" 這是我終生追求的,是詩人、畫家、音樂家的格言。

帕斯卡說 : "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 少年時一讀到,心就跳。原話是:「人是一支蘆葦,自然界最脆弱的生命,不過是一支會思想的蘆葦。」看到他的《隨想錄》後,大失所望,全是新教徒的思想。他應是神學家,這類智者,都被宗教催眠。神學更是宗教的催眠——所謂催眠,就是我的意志控制你的意志——這催眠的力量,在西方非常大。再聰明的科學家、文學家也受催眠。可是大思想家在催眠中,有時會醒來片刻,說出千古不朽的話。

帕斯卡天性非常好,文筆清如水,我永遠尊敬他。他說:「人只有靠思想才能偉大。」從宗教立場講,反動透頂。另一句,很真切,直刺人心:「那無限空間的永久沉默,使我恐懼。」——這是老子的東西嘛!

從前的戲,看不到考狀元,不肯散的。情節是俗套的,但成就是文學的。

前有《牡丹亭》,後有《紅樓夢》,曹雪芹也讚美,借寶黛之口,竭力稱讚。這種情致,現代青年不易共鳴。我少年時家有後花園,每聞笛聲傳來,倍感孤獨,滿心慾念,所以愛這兩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智極成聖,情極成佛。」中國古代是知道的,佛比聖高。聖是現世的,佛是超脫的。

任性,要看任什麼性。偉大的性,要任,大任特任...... 但話要說清楚,先要通情達理。所謂情,是藝術的總量。理,是哲學的目的。你不通不達,是個庸人;既通又達,充其量二流三流——我所謂通情達理,是指這個意思。如果你自問已夠通了,夠達了,那就試試任性吧。

中國人愛這種團圓、狀元、作美,是想把一切都當場在劇院里了結。西方不肯了結,帶回家。西人強,中國人弱。

希臘人說:認識你自己。對藝術家,還有一句潛台詞:認識你自己的風格。一說:恨不早生三百年。給人說了。我說:幸虧晚生三百年。古人忘說的,我來補說。有人或在心裡說,認識自己的風格有何難?希臘人知道,認識自己最難。

整個明文學,只有金聖嘆是大批評家。他說:"天下才子之書有六 : 一庄,二騷,三馬史,四杜律,五水滸,六西廂記。" 領異標新,迥出意表。言人所不敢言不能言。我批評他,是他將人家原文肢解鱗割,遷就己意,使讀者沒有餘地。拿現代俗話說,還是把讀者看得太低。

天才者,就是有資格挪用別人的東西。拿了你的東西,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這種強盜是高貴的,光榮的。莎士比亞是強盜王,吳承恩這強盜也有兩下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藝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是宗教。苦海無邊,回頭不是岸,是藝術。

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頭支票,藝術是現款,而且不能有一張假鈔。宗教說大話不害臊,藝術家動不動臉紅。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慚的話,藝術家打死也不肯說,宗教說了不箅數,藝術是要算數的,否則就不是藝術。藝術難,藝術家也不好意思說。

「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許許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應推哪吒第一。他是尼採的先驅,是藝術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遠的孤兒。

《金瓶梅》、《水滸傳》、《西遊記》,當時稱為三大奇書。這三部奇書,奇在一部是給男人看的,一部是給小孩看的,一部是給女人看的。《水滸》著力寫男人,女性帶帶過就算了。《西遊記》是童心爛漫,我說給小孩看,是指有童心的成人。而《金瓶梅》對婦女性格的刻畫,極為深細,近乎現代的所謂心理小說。

"性" 通常是器官在活動,沒有"人"。《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還是寫成了人,幾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藝術,《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藝術。

相對於世界各國極短篇小說,中國的筆記小說可稱獨步。可惜脫不掉兩大致命傷 : 一、渲染色情。二、宣揚名教。許多中國古代小說都有這傾向,先致了文學的命,提升不到純粹性、世界性,而後致了平民百姓的精神的命。百姓靠這些讀物過精神生活,近乎吸毒。

有人問我:誰是最溫柔的?我說:是歷史。他從不哇啦哇啦,總是說悄悄話,但誰都要聽他。

文學不是描寫真實,而是創造真實——真實是無法描寫的。上帝是立體的藝術家,藝術家是平面的上帝。耶穌是半立體的,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側面不好看,非得把耶穌釘上去才好看。

藝術家要安於平面。尼采和托爾斯泰都不安於平面,想要立體,結果一個瘋了,一個痴了。

所謂現代小說,現實主義,真是好不容易才形成的。神話、史詩、悲劇,好不容易爬到現實主義這一步。

我看不活、棄世,也是一種堅強。然而以死殉道者看不起不死者,不死者又看不起死者...... 兩者都沒有得道。真的以死而殉道,一定理解尊重那不死而殉道者;真得道而不死者,也一定理解死而殉道者。

智者為人,必有三者兼備:頭腦、才能、心腸。

一個純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鳩;出世,便是陶淵明。

文學家、藝術家、思想家,都是因禍得福的人,不過闖禍別闖到死掉。

十八世紀所期望於二十世紀的,不是像我們現在這樣的——這些話只能對孟德斯鳩說說。我走後,孟德斯鳩會對夫人說:這個中國客人真是斯文,真是惡毒。

我只寫回憶錄,不寫懺悔錄。

文藝不需要提倡,也不需要經濟起飛的,只要一點點自由,就蓬勃生長。這麼說來,文學藝術多麼可愛,多麼可憐。

文學要有讀者,宿命的是,文學很難得到夠格的讀者。當時多少少年讀《維特》後都自殺,這種讀者我不要。至少不提倡這種作者與讀者的關係。

藝術不是以量取勝。但解決了量的問題後(求質),剛量越多越好。一個人有無才能,是一回事 ; 有才能,能不能找到題材,又是一回事。許多人才高,一輩子找不到好題材,使不上好方法,鬱郁終生。

藝術家別在乎讀者。把衣食住行的事安排好,而後定心只管自已弄藝術。別為藝術犧牲。為藝術犧牲的藝術家太多了。犧牲精神太強,弄得藝術不像話了。

我的修身原則 : 一、不工作;二、沒人管;三、一個人。

我從小討厭徐志摩型的文人,細皮白肉,金絲邊眼鏡,忽而輕聲細語,忽而哈哈大笑。所謂江南才子,最可厭。

時間空間的安排,大手筆!遠遠超過以前的小說,什麼「話說某某年間,某府某縣......" 曹大師來兩大落空,幾乎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或者說,有時間處就有《紅樓夢》,有空間處就有《紅樓夢》。憑這兩點,他睥睨千古。

曹雪芹,天下第一偉大的意淫者。但他發乎情,止於藝術。

我們悼念藝術家,是悼念那些被他生命帶走的東西:「哦!只剩下藝術品了。」曹雪芹這方面是個典範。

整體控制偉大:絕對冷酷,不寵人物。當死者死,當病者病,當侮者侮。妙玉被奸,殘忍。黛玉最後被賈母所厭,殘忍。他一點不可憐書中人,始終堅持反功利,反世俗,以寶玉、黛玉來反。

我以為後半部遺失了,曹雪芹是寫完了的。哪天在琉璃廠找出來,全世界應該鳴炮敲鐘,慶祝多了一個聖誕節。

人類文化至今,最強音是拜倫:反對權威、崇尚自由,絕對個人自由。真摯磅礴的熱情,獨立不羈的精神,是我對拜倫最心儀的。自古以來,每個時代都以這樣的性格最為可貴。

歌德是偉人,四平八穩的——偉人是庸人的最高體現。而拜倫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別超凡,始終不太平的。英雄,其實是搗蛋鬼,皮大王,搗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韌,愈發光輝燦爛。

英雄和偉人是不同的。用在歷史人物上,試試看,很靈的。嵇康是英雄,孔子是偉人。

過去的講法:達則濟世,窮則獨善。我講:唯能獨善,才能濟世。把個人的能量發揮到極點,就叫做個人主義。

我小時候心目中的詩人,就是雪萊、拜倫、普希金。秀麗,捲髮,大翻領襯衫,手拿鵝毛筆——那時看到這副樣子,就覺得是詩人,羨煞,卻沒想到「詩」。少年人都是由表及裡的。

「這裡躺著的是一個姓名寫在水上的人。」 這是濟慈的墓志銘。我最喜歡司湯達的墓志銘:「活過,寫過,愛過。」厲害得不得了,又謙虛又傲慢,十足陽剛。

我們小時候的小學教科書,有許多世界名著。唱莫扎特,我們卻不知道。那時我就在教科書上讀到了勃朗寧的詩,非常喜歡,叫做《花衣吹笛人》。現在想想,我也是那個吹笛人——講世界文學,就是吹笛呀。

藝術上前人和後人的關係,是藝術上的天倫關係:前人哺育後人,後人報答前人,成天倫之樂。

我以為《簡愛》還是好。一是情操崇高,二是適合年輕人讀,是愛情的好的教科書。年輕時不愛看此書,完了——感情上愛情上看不懂《簡愛》,是個大老粗。對《少年維特》、《簡愛》、《茶花女》、《冰島漁夫》這幾部愛情小說,如果看不懂,不愛看,那是愛情的門外漢門外婆。而且我可以判斷他是個壞人,沒出息。西方就有這好處 : 有這樣健康的愛情教科書。中國要麼道德教訓,要麼淫書 ; 要麼帝王將相畫,要麼春宮圖。

人生多少事,只能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人的幸福,其實就到心嚮往之的地步。整個音樂就是心嚮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的東西。

愛情在這個世界上快要失傳了。愛情是一門失傳的學問。

公平地說,福樓拜、托爾斯泰,是耶穌的衣服的一部分,重外在;哈代、陀氏,是耶穌的心靈的一部分,重內在。排小說的位置,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流的。普魯斯特、喬伊斯,不如他們。

總之,一個文學家,人生看透了,藝術成熟了,還有什麼為人生為藝術?都是人生,都是藝術。這爭論,人類竟愚蠢了一百年。

我少年時,家中陰沉,讀到卡萊爾句:「沒有長夜痛哭過的人,不足語人生。」 大感動。又有:「打開窗戶吧,讓我們透一口氣!」(呼吸英雄的氣味)但這種偉大崇高的靈智境界,進去容易,出來很難。一進去,年輕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一個人要成熟、成長、成功,其過程應該是不自覺、半自覺、自覺這樣一個自然的過程。

小時候其他主義搞不懂,浪漫主義好像一下子就弄懂了。現在我定義:個人的青春是不自覺的浪漫主義,文學的浪漫主義是自覺的青春。

沒有人,也沒有神,有資格聽我懺悔。人只能寫寫回憶錄。誰有資格寫懺悔錄?寫什麼懺悔錄?!人有那麼一種心理,痛悔、內疚,等等,放在心裡深思即可。一出聲,就俗了,就要別人聽見——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繼續。文學是不許人拿來做懺悔用的。懺悔是無形無聲的,從此改過了,才是懺悔,否則就是,至少是,裝腔作勢。

一個文學家、藝術家如果被人歸類為什麼什麼主義,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讀者、評家誤解的、標榜的,作者不過受一番委曲。如果是作者自己標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我早年就感到自己有兩個文學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熱氣騰騰、神經病,就是巴爾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煩,言必中的,就是福樓拜。福樓拜家,我常去,巴爾扎克家,只能跳進院子,從後窗偷看看。

他是整體性的淵博。社會結構,時尚風格,人間百態,什麼都懂。法國小說家中要論到偉大,首推巴爾扎克。他的整個人為文學佔有,被作品吸干。人類再也不會有巴爾扎克了。所幸我們已經有他。

年青人無私無畏,其實私得厲害、畏得厲害,只有那點東西,拿掉就沒有了。年青人談人生,談世界,其實說的是自己。

把警句寫在案頭床邊,俗。但我年青時曾將福樓拜的話寫在牆壁上:藝術廣大已極,足可佔有一個人。

讀福樓拜,要讀進去,要讀出來。我讀時,與福樓拜的年代相差一百年,要讀出這一百年;讀《詩經》,相差三千年,也要讀出來。

欣賞藝術,是單戀,藝術理也不理你的,還是靠愛。

藝術充滿藝術家的性格,比肉體的繁殖還離奇。維特、哈姆雷特、賈寶玉、於連,都流著作者的血。我喜愛於連,其實是在尋找司湯達——上帝造亞當,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藝術家造人,精雕細琢,體貼入微。

讀巴爾扎克,讀左拉,要有耐力,要花工夫。一拿起都德的書,輕快,舒適,像赤了腳走在河灘的軟泥上。

福樓拜的「一字說」:「你所要表達的,只有一個詞是最恰當的,一個動詞或一個形容詞,因此你得尋找,務必找到它,決不要來個差不多,別用戲法來矇混,逃避困難只會更困難,你一定要找到這個詞。」這話是福樓拜對莫泊桑講的,結果全世界的文學家都記在心裡。

上帝說:「可憐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亞當說:「不怕。」上帝說:「有毒蛇猛獸。」亞當說:「不怕。」上帝說:「那就去吧。」亞當說:「我怕。」上帝奇怪道:「你怕什麼呢?」亞當說:「我怕寂寞。」上帝低頭想了想,把藝術給了亞當。

藝術沒有進步進化可言,我們讀前輩的書(看畫、聽音樂),應有三種態度:設想在他們時代鑒賞;據於自己的時代鑒賞;推理未來的時代鑒賞。

論小說,浪漫主義、寫實主義,還分得清。詩、詩人,本來是糊塗的,若要把某詩人歸於某派,其實難。這也是詩的好處,詩人佔了便宜。

說來有趣,我在三十歲之前與戈蒂埃好好打過一番交道:那時我要當個純粹的藝術家 (現在不純粹了,關心政治、歷史,雜七雜八 ),戈蒂埃說他喜歡鮮花、黃金、大理石,他不在乎酒,而在乎酒瓶的形式,又說「耶穌並不是為我而來到世界」。單是這些,我就跟他合得來。

現代詩,波德萊爾開了一扇門,蘭波開了一扇門。此後,門裡湧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萊爾和蘭波可以不負責任。

氣質和品味,我更近瓦萊里。但我一直偏愛波德萊爾。不忘記少年時翻來覆去讀《惡之花》和《巴黎的憂鬱》的沉醉的夜晚。我家後園整垛牆,四月里全是薔薇花,大捧小捧剪了來,擺書桌上,然後讀波德萊爾,不會吸鴉片,也夠沉醉了。

魏爾倫有大才。詩集《今與昔》情緒細膩而熱烈。自云:「這裡沒有一行不是生命。」這是詩人的話。「如果你願意,那麼一起走。不願意跟隨,那我一個人走。」他說。他把生命直接放到詩里,又把詩放在生活里。

如果李商隱懂法文,一定與馬拉美傾談通宵。二十歲前,我曾一味求美,報紙也不看——受他影響。宋詞。馬拉美。後來醒過來了:一個男人不能這樣柔弱無骨。是骨頭先醒過來。

我愛的物、事、人,是不太提的。我愛音樂,不太聽的。我愛某人,不太去看他的。現實生活中遇到他,我一定遠遠避開他。這是我的乖僻。藝術家的乖僻,是為了更近人情。

蘭波,無法對付的。永遠那麼自信,狂妄。他,馬雅可夫斯基,葉賽寧,是世界不寵他們,他們自己寵壞自己,都是自戀狂。

當時所謂東方,止於波斯、阿拉伯。中國從未被西方了解過。太可憐,太神秘。中國,不可能被西方漢學家來了解,還得我們自己來——用他們聽得懂的話,告訴他們不懂的事。

所謂東方,中國才是代表,補給西方,正是對的,因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國的東西:含蓄,以弱制勝。東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開始。可是要喚醒東方,中國,非得西方來理解。

可惜我們不懂德文,聽說尼采原文讀起來鏗鏘有力,墜地作金石聲,以後找個純種的日耳曼男人朗讀幾段《查拉圖斯特拉》聽聽。說尼采是哲學家,太簡單了。我以為他是:一個藝術家在竭力思想。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學來吧!

什麼是悲觀主義?我以為就是「透」觀主義。不要著眼於「悲」,要著眼於「觀」——悲觀主義是一個態度,一個勇敢的人的態度。

我看魯迅雜文,痛快;你們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燈塔在動,高度不高,其間不過一百年。個人遭遇時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為,遭遇大事要先退開。退開,可以觀察。誰投入呢?有的是。

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藝術家,要說誰超過誰,誰打倒誰,都是莫須有的,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我讀書的秘訣是:看書中的那個人,不要看他的主義,不要找對自己胃口的東西,要找味道。在我看來,康德、叔本華、尼采、瓦格納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都通的——或者說,這「一個人」有時悲觀,有時快樂,有時認真,有時茫然。試問,有哪一個人從小到老都悲傷,或從早到晚哈哈大笑的?

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訶德的一面,我偏愛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訶德的一面。現在讀尼采看來是太難了——很多人是在讀他堂吉訶德的一面。

在中國,儒家意識形態深深控制著中國人的靈魂。梁啟超、章太炎、胡適、魯迅,都曾反孔,最終還是籠罩在孔子陰影里。中國的集體潛意識就是這樣的,奴性的理想主義。總要找一個依靠。

做生活的導演,不成。次之,做演員。再次之,做觀眾。

世界上什麼事情最可怕呢?一個天才下起苦功來,實在可怕極了。

文學家的愛恨,是自由的,純個人性的,而史家的愛恨是有標準的,非個人的,所以藝術家一談歷史,臉色凝重。

藝術家、詩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兩個層次,一個是思想的心靈的層次,對宇宙、世界、人類、人性的絕望,另一個是現實的感覺的層次,是對社會、人際、遭遇的絕望。

自從「意識流」寫法和其他種種寫法出現,我都不以為然,不過是將人剖開,細看,說「這是心,這是肺」。深刻嗎,新奇嗎?愛情的深刻,必得解剖腎臟、生殖器,才算真正懂得愛情嗎?上帝把心肺包起來,是故意的!

潛意識、無意識、性壓抑、變態心理,什麼什麼情結,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哪裡比得過!意識流那點手法,三分才氣七分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手筆,一味自然,那樣奇怪曲折,出人意外,但都是自然的。這才是高超、深刻。

我曾說:「貧窮是一種浪漫。」這一點陀氏最拿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心中,有神性之光,其實是陀氏心靈的投射。托爾斯泰最愛上帝,他的上帝是俄國農民的上帝,公共的上帝,陀氏的上帝是他自己的上帝,近乎藝術的上帝了。在世界可知的歷史中,最打動我的兩顆心,一是耶穌,二是陀氏。

歌德說:「世上一切的罪惡我都會去做的。」是的。藝術家都可能去做的,結果沒有去做。做什麼呢?做藝術。

我年青時,把高爾基看做高山大海,特別羨慕他的流浪生活。我生在一個牢一樣的家庭,流浪?那簡直羨慕得發昏。

寫長篇,要靠強大的人格力量,極深厚的功底。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哲學、史學、文學的修養,深刻了!

比起來,德國人的耳朵和頭腦特別靈,法國人的眼睛嘴唇特別靈(善美善愛)——俄國人,有一顆心,為了這心,我對俄國文學情有獨鍾。

象徵主義是脫出民族傳統意識的一種自由個人主義。對你們幾乎沒有影響。「十月革命一聲炮響」,沒有給中國帶來象徵主義。作為世界性流派,象徵主義成就很大,至今有影響(中國近代藝術,缺了象徵主義這一環節)。

中國,和世界不同步。中國不會浪漫、唯美,給唐宋人浪漫、唯美去了。寫實倒是有過了,但魯迅、茅盾、巴金,才不如陀氏、托氏高。魯迅的詩和哲學的底子不夠,寫不成長篇。

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後現實寫實,才會有唯美象徵。但中國也有人追求過唯美、象徵。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馮至、聞一多、艾青。張聞天翻譯過王爾德,楚圖南翻譯尼采。

文學家,詩人,應該別有用心。文學家的制高點,遠遠高於政治家——這一點,中外古今從來弄不清,也沒有人索性去講一講。

真的寫大主題,還是不能寫古代,不能太隔。要寫當代,至少上一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古代?完了。曹雪芹寫唐宋?完了。藝術家的宿命,不能寫太遠的過去、太遠的將來。要有「真實性」。藝術家要安於這種宿命。寫當代,寫出過去,意味著將來,就可永恆。

我代他表達:「我一個藝術家,從愛國出發,又回到愛國,還是比較一般的通俗的愛國——肖邦的愛國,層次高了。他怎麼愛法?愛波蘭,我更愛音樂。」

近代文學批評家,勃蘭兌斯可以排名第一。別人沒有他博大精深。但要是有天才,不要做大批評家。總是不高超的。藝術是點,不是面,是塔尖,不是馬路。大藝術家,大天才,只談塔尖,不談馬路的。

前驅者的路是醞釀,是等待天才。

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只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同情心」在中國人心中分量很重,其實就是人道主義,是仁慈,慈悲,分量很重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同情心。人要靠人愛,此外沒有希望。人到教堂,或養貓狗,不過想從神,或從狗,得到一點愛的感覺。真正的同情,應該來自人,給予人。俄國文學的同情心,特別大。

唯有天才才能接受影響。敦煌、雲岡,受到多少外來文化的影響!魯迅之為魯迅,他是受益於俄國文學的影響,寫好了短篇小說。他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也一流。但他接受得有限,成就也有限。與魯迅同代的,郁達夫學盧梭,郭沫若學歌德,茅盾學左拉,巴金學羅曼 · 羅蘭——學得怎樣?第一心不誠,第二才不足。

最高一層天才,是早熟而晚成——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有的是晚而不成。

大思想家最有意思的是他們的短句,而不是他們的體系。

我不是基督徒,不想進天國,人間已寂寞,天堂是沒有沙的沙漠——天堂里不是已經有很多人嗎?但丁、浮士德......真要是面對面,多不好意思——葉慈是希望耶穌來的。托爾斯基和高爾基談道:啊,耶穌要是來了,俄國這班農民怎麼好意思見他?

我的看法,是耶穌來了,還是從前的耶穌——人類卻不是從前的人類了。所以耶穌還是不要來好。零零碎碎的耶穌,不斷會來的。

古典藝術順服自然。二十世紀藝術,一句話:人工的藝術。我在六十年代熱衷於頌揚人工的藝術,七十年代忙於活命,沒多想,八十年代到美國,大開「人工」的眼界,就厭倦了,也看淸自己天性中存著古典主義的教養。但我讚賞古典,不是古典的浪子要回家。我是浪子過家門,往裡看看,說:從前我家真闊氣。

小說家不是上帝,上帝也不寫小說。作家好像天然地有回答讀者的任務,真可怕。

我認為惠特曼真的稱得上是自然的兒子。許多人自稱是自然的兒子,可他們自己多麼不自然。《詩經》,自然的,唐宋詩詞,不自然了。

十九世紀中國文學沒有什麼大天才。中國近代文學盛期,是在十八世紀,有《紅樓夢》等等。十九世紀,是歐洲文學興旺,但沒有影響中國。西風還未東漸,也沒有出大天才,不過文學的命脈總算沒斷。

從前的媒婆,不得了,我親自見過......匆匆來去,走以後,空氣都變了。打扮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煙是好久不抽了。」一會兒拿起一支煙了——「喔喲,忘了忘了!」

李汝珍、陳森、文康、韓邦慶,他們的好處,是都各墾各的處女地,不襲取前人一針一線。非常奇怪,很難分析原因。我猜他們其實並不自覺,而是當時環境、心情所使然。比如《鏡花緣》寫海外奇遇,《品花寶鑒》寫戲劇界的同性戀,《兒女英雄傳》寫女俠客愛上公子,《海上花列傳》寫上海妓女。

《蕩寇志》,作者俞萬春。他反對《水滸傳》,專寫一百零八位好漢的末路,非死即誅,情景凄怖,我看不下去,我喜歡的一百零八將都給他弄死了。我很為萬春太息。他筆力雄健,又善結構,為什麼不去自己寫小說題材,要去和《水滸》鬧?可見才華不等於頭腦——當然,頭腦也不等於才華。

看日本,真是眼花繚亂,一目了然——或時而眼花繚亂,時而一目了然。

文學有兩類:一是獨自完成,但不影響別人。一是獨自完成,卻給予別人、後人影響,滋養後人的藝術。兩類各有好處。莎士比亞,不斷影響別人;屈原之後,成所謂騷體;塞尚自我完成,不知影響多少人;曹雪芹,也是一個源頭,張愛玲學了一點點,就有滋味。

能創造影響的,是一個天才,能接受影響的,也是一個天才。「影響」是天才之間的事。你沒有天才,就沒有你的事。

中國要文藝復興,批評家一定要先出來,一兩個批評家不夠的。中國文學有一天要復興,兩種天才一定要出現——創作的天才,批評的天才。能不能兼?可以,但必須是天才。其實全世界都在等待。各國都缺少這樣兩種天才。

明於析物力,陋於知人心,這是馬克思理論的要害。

不要因為莎士比亞而不看易卜生,也不要因為易卜生忘了莎士比亞。永恆是長長的一連串現實,現實是短短的一小段永恆。應該放在什麼位置上,謂之「精深」,在妥當的位置上放得很多,謂之「博大」。

世界上的書可分兩大類,一類宜深讀,一類宜淺讀。宜淺讀的書如果深讀,那就已給它陷住了,控制了。尼採的書宜深讀,你淺讀,驕傲,自大狂,深讀,讀出一個自己來。

《道德經》若淺讀,就會講謀略,老奸巨滑,深讀,會煉成思想上的內家功夫。《離騷》若深讀,就愛國、殉情、殉國,淺讀,則唯美,好得很。《韓非子》,也宜淺讀。

我也想寫黨的頌詩,可是一觸這主題,才氣馬上橫溢不起來。你看,這種題目一不許悲哀,二不許懷疑,三不許說俏皮話,四不許別出心裁......那完了。世界青年聯歡節時,我也寫過詩:「我愛我的祖國,我也愛別人的祖國。」這就完了。

胡適當時在《新青年》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中國的新文化、新文學,才算一浪一浪過來。這樣一個過程——從《官場現形記》到《人間詞話》——沒有漸變,一下子跳到新文學,中國的文學改革,先天不足,各方面不成熟,思想不滲透,文字也夾生。

都不要相信哪個哲學家講出了終極真理。人就怕去求真理——找到了,就已經不是真理了。以藝術的原理來看這個世界,你想,如果世界像交響樂一樣,多好!其實冥冥之中,藝術一直在保護人類——如果這世界沒有這藝術,能想像嗎?

影響現代藝術的四位大哲學家,兩位是貴族性的:叔本華和尼采。他們影響的人,在二十世紀寥寥可數,但都是大師級的藝術家,數得著的,都是位置最高的。兩位是平民性:柏格森和弗洛伊德。深得人心,影響廣泛。

叔本華沒有原創性,是佛教的歐化,尼采是貴族中的貴族,可以好好研究下去。柏格森是現代野蠻人。弗洛伊德的影響,在二十世紀是全方位的(包括各種色情業)。論影響,弗洛伊德最大,尼采最小——應該是這樣,也是我們這個世紀的悲哀。

尼采是入世的,所以他瘋狂。莊子佯狂,但他是出世的。佯狂是為自保,尼采不知自保。他真正的偉大,是「一切重新估價」。他觀察、思辯的博大精深,無人可比。可是人不知他的真相。他總是從最原始的角度來看世界,想世界。

整個文學史,是一浪推一浪,浪漫反古典,現實反浪漫,但那時比較客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歌德,古典、浪漫都有。現代派,是大反特反,離譜,破壞作用很大。世紀末,現代派已經破滅。再反下去,要麼置之死地而後生,要麼永劫不復。

我們要原諒每個哲學家的結結巴巴。

是啊,你看希臘雕刻,聽巴赫,全是直覺,什麼話也無法說。你有什麼好說?還有對美人的直覺。讀小說,雖然有種種詳盡的描寫,但你認識一個人物,也是直覺。禪宗的悟,本也是天才的事,許多人也學禪,硬參,苦死啦,苦得有人變了瘋子,有人做了騙子。

哲學有它的可悲性,一定要靠文字語言,能夠達意嗎?如果文字語言不能達,哲學的「意」就比文字語言更深刻嗎?有時候文字語言高於意義。

幾乎每個哲學家都要落到自己的陷阱中,拿一個觀點去解釋一切,就豁邊了。我有比喻:思想是個槓桿,它需要一個支力點。思想求的支力點就是各種主義,靠這些主義為支點,思想家的槓桿翹了翹——世界如故。平心而論,意識流,宜寫短篇小說,更宜寫散文。

我們在現實中不能滿足的,在夢中未必能得到滿足。在生活中可以用智慧等等解決許多問題,而在夢中卻往往愚蠢。

現代派小說一上來就嘲罵前輩的文學「不真實」、「不自然」。一百年過去了,現代派小說水落石出,相比前輩,他們更不真實、不自然。所謂真實、自然,是達不到的,文學,最多只能弄到接近真實,近乎自然。

戀母,戀父,是有的。但無倫之愛與情慾之愛,畢競不同的。一切愛都以性慾為基礎,也不對。人類有很多種感情。兒子愛母親,是一種孺慕,大人對小孩的愛,是慈愛。

他們,心理學家們,是把魚拿到桌上來觀察。我們,藝術家,是從水中觀察。論情操,藝術家宗教情操最高,論哲學思考,藝術家思考得最深,論心理分析,藝術家的心理心析最透。

尼釆預言「超人」會降生——這是一場夢。還屬於進化論。我以為超人不會誕生的。個別藝術家作為超人,早就誕生了——早就死亡了。他們不會造福人類,和人類不相干的。

我的思想系統、人生觀在哪裡?你們在我的書里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東西是要上當的。我與尼採的關係,像莊周與蝴蝶的關係。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現在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瞧!這個人」這句話,只能講耶穌,耶穌這個鏡頭不能搶,只能一次。只有耶穌能講「成了」——尼采是「瘋了」。我們呢?「完了」。

詩近於歌,是詩的童稚往事,詩之求韻,和音樂比,小兒科。歌與詩靠得越近,越年輕。音樂,根本沒有詩之「平上去入」,音樂上的長調短調和文學上的用法大不一樣。音樂是有聲的詩,詩有音樂感,可以做做,音樂與詩,可以神交,不可「性交」。

歌詞,合音樂可以,當詩念,不行。可以當眾朗誦的詩,是粗坯。文字不是讀、唱給人聽的,文字就是給人看的。我有意識地寫只給看、不給讀、不給唱的詩。看詩時,心中自有音韻,切不可讀出聲。詩人加冕之夜,很寂靜。

對照之下,文字,是宿命要入言詮。馬拉美為了營造氣氛,寫得很累,德彪西寫得很流暢。文字不要去模仿音樂。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縱跳、緩步、凝止,音樂是飛翔的。但音樂沒有兩隻腳,停不下來——一停就死。

蘭波說:「有一天,我把 』美" 放到膝蓋上,她使我感到痛苦,我於是凌辱了她。」當然,波德萊爾、蘭波,都曾出於對舊世界、舊道德的反叛,作驚人語,但在行為上,在生活中,已經有惡的傾向,接受惡的誘惑。人類惱羞成怒。

意識流的遠祖,就是內心分析和個人獨白。它有它的老祖宗。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寫過一個「巴斯婦人獨白」。莎士比亞寫過《麥克白》中的獨白。司湯達寫過獨白與對話的比較。托爾斯泰寫安娜自殺前的內心獨白。所以意識流是水到渠成,不出意識流也不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遠遠高過意識流諸家的成就。他是抗拒模仿的。毛毛糙糙,厲害,學不了。

現代作家,自己應該又是伯樂,又是千里馬。伯樂是意識,潛意識是千里馬。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應是潛意識特別旺盛、豐富,而意識又特別高超、精密,他是伯樂騎在千里馬上。

伍爾芙說,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都是雙性人,比常人不知豐富多少。

「智者,是對一切都發生驚奇的人」。放縱你的好奇的行為,享受官能之樂,對一切要抱著豁達大度,對世界萬物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都有興趣,但別迷戀。一句話:明哲而痴心。再一句話:痴心而保持明哲。

由於普魯斯特對時間的解釋有偏執,所以小說中許多篇章彆扭。他們的小說不是矯枉過正,而且矯正過枉,是算盡機關太聰明,反誤了小說性命,寫得太苦,讀得太苦,雙重何苦。

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這句話,我在一篇短文中寫道:「 』流亡,這是我的美學",我不如喬伊斯闊氣。我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談主義,是一種現代病。試看古人,從雅典到文藝復興,都不標榜主義。因為主義總是一種偏見,甚至是強詞奪理,終歸是自我擴張,排斥異己。

不要刻意造作,要放鬆。別死心眼,別找到一個形式就不得了。別的形式、風格,在等著你呢。

我是只看藝術,時代不時代,根本不在乎。什麼「劃時代」啦,「時代重鎮」啦,讓人家去講吧。一句話:時代超強的作家,他贏了,只贏了一個時代。對千秋萬代來說,他輸了。

藝術家、思想家,在任何時代、社會,一定是異端。什麼道理?因為任何時代、社會,藝術家、思想家總會批判這時代、這社會。

自從波德萊爾,文學的筆鋒從外在轉到內在。到馬拉美,更聰明,看到世界要變,我們無法與世界爭,只好回到內心,維持穩定。他不再表達現實,只寫內心活動。他說:「表達我們生命的奧秘,賦予我們存在的真實感,以完成我們精神的業績。」通達。爐火純青。涵蓋性極大的。還有瓦萊里。作為馬拉美的學生,他說得更透明:詩人的天賦,是創造一個與實際事務無關的世界。

我從小也想寫,寫後燒,真是少年不知「燒」滋味。燒不得的!但境界真是高。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愛焚稿,應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

所謂次文化,就是反文化。可能文化會死在次文化里,次文化是個殺手,要殺掉文化。這點沒人提過。唐宋元明清統統給殺死。一個沒有文化的富國,等於肥胖的白痴。

喔喲!卡夫卡這個名字一聽就好像不得了。等到看見照片——這麼苦命。從耳朵、眼睛,一直苦到嘴巴。這麼苦命,和中國賈島一樣。

「現實」像墨水,我蘸一蘸,寫「永久意義」。但不能沒有墨水,不能不碰現實。我年輕時不看報,唯美,空靈,抽象,很長一段時間如此,不好的,不行的。一定要有土壤,骯髒的土壤,不然生命就沒有了,味道沒有了。

人好,語言就會好——藝術本來想救人類的,救不了,結果倒是救了藝術家自己。救不了藝術家,那他是個凡人,不能怪藝術家。

個人主義,我歸結為:自立、自尊、自信。你不能自立,無法自尊,不能自立自尊,何談自信?

自由詩比格律詩更難寫,所以我寫自由詩。「自由詩」這名稱是有問題的。如果有人問我:「你寫格律詩呢,還是自由詩?」我答:「我不寫格律詩,也不寫自由詩,我寫詩。」

格言是給別人用的。大家都記得某人的某句格言,認為很有啟發,以至終生受惠,卻不知寫格言的人自己未必用的。

構成句子文章的所有名詞、動詞、介詞、俚語、典故、專門名詞、術語、連接詞、感嘆詞,甚至標點,都要使喚自如,唯我獨用,又要使人不陌生,讀起來只覺得天然自成,而風味風格,卻使人無從模仿——這,才算是文學家。

性行為是寫不好的。宿命地寫不好的。酒是什麼味道?煙是什麼味道?文字描寫官能,是無能的。長篇大幅性描寫,是缺乏小說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慾的自知之明。

我們所處的宇宙是無情的物質環境。在這客觀上無情、主觀上絕望的環境中,人的最高的快樂是肉體的官能的剌激,是性慾的追求和滿足,這滿足的一剎那,足以與宇宙的虛無絕望相抗衡。僅僅此一剎那,無所謂存在不存在,無所謂虛空不虛空,無所謂絕望不絕望。性,是神奇寶貴的生命的唯一可能。

偉大的情人就是詩人,偉大的情人就是聖人。愛和性一致,就是酒神精神。湯顯祖在信中說:智極成聖,情極成聖。

如果藝術家創作時是艱苦的,得到名利後才快樂,那我不做藝術家——我創作時已經快樂了!名利如果有,那是「外快」。

最近讀了兩遍《尼采傳》,他還是太老實,所以苦。我是複雜而狡猾,比較能苦中作樂。他沒有讀過東方的東西。他的超人,還是創造了新倫理道德。他太看得起人類,太西方,太德國。 天才越大,越是不肯承認有神論無神論——歷史上四例:達 · 芬奇、米開朗琪羅、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肯承認。一會兒有神論,一會兒無神論——不是神出鬼沒,而是神出神沒——我是小藝術家,也不肯承認:你們看,我一會兒有神了,一會兒無神了。

說句笑話:越是大師,越是怕點。跟他駁、辯,勞民傷財。一點,點到要害,他可以癱瘓。

現代知識分子,二戰後,極度混亂。老子哲學起了良好作用,但只限於一小撮人。老莊是出世的,而存在主義是入世的。所以從歷史角度來解釋存在主義,它有功。它通俗易懂,將人生難題一把抓起來,在當時是有用的。所以我說存在主義是擺地攤,比到大公司買東西實惠。

薩特在文學上不愧為好樣的。在政治上參與,有時瞎起勁,幫倒忙。中國沒有受存在主義好處,也沒有受存在主義壞處。

康德的二律背反,實際上已經講出了真理是不存在的。康德是客客氣氣的無真理論,我是不客氣的無真理論。但說出去,要圍攻的。圍攻不怕,但無聊。

薩特三原則:第一,孤立的。第二,搖擺的。第三,否定的。但第三原則最真實——世界荒謬,人生痛苦——否定了第一第二原則。這是不能改變的。

薩特不但老實,而且聰明。他明白,自由選擇的那個人是沒有支撐點的。我存在,別人也存在,每個人都有他的思想和意志,都有「主觀性」,所謂社會,就是「主觀性」的森林,人人都是其中的孤獨者。我看到存在主義時想,存在主義行,薩特不行。

薩特說:「人是自由的,懦夫使自己成為懦夫,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

魯迅的世界觀、宇宙觀,有一度和佛教「touch」(觸摸) 了一下,就避開來。尼采也碰過一下,避開來。他們都急著要去建立他們的人生觀。

有個大問題,我們來解決它——當一種學說、思想出現,人類就想拿來當靠山。首先表現在宗教,其次表現在哲學。以中國例,儒家門庭,兩千年來中國知識分子跳不出來。章太炎晚年回到儒家,杜維明、余英時等等,口口聲聲孔孟之道。

我看不起那些朝秦暮楚的 「思想家」,更看不起那些秦楚不分、或在秦楚之間亂攀關係的人。

薩特的好處,是自己的理論放到自己小說中去。不能小看這一點,許多理論家根本不會創作。理論是支票,創造是現鈔。薩特的理論,說兌換就兌換,這就比許多人不知風光多少。

藝術家到底要不要介入他的時代?我的回答:隨你便。具體說:二流作家,最好介入。一流的,可介入可不介入。超一流的,他根本和時代無關。

科舉時代,我一定考不取。米芾寫:「租船,如許大。」然後就在卷子上畫一隻船。徐文長考考考考,在卷上畫起畫來。柳永寫詞,詞寫好了,皇帝說,那你就去喝酒過癮。他不服氣,又寫詞,叫做「奉旨填詞」。

如果偉大,死後會慢慢發光,一直照耀下去——但我對未來不抱希望的。我的文章對未來不說一句好話。紀德,完全絕望的。非洲青年給他寫信,他讀後說:大地上的鹽分還在,使我老到行將就木的人,不至於絕望死去。

人活在世界上,要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尺度。你可以不按這個尺度生活,但你要知道這個尺度。

再說得形上一點,薩特由於他的「介入」,已經屬於他的時代。你可以喜歡他,尊敬他,但只是作為時代象徵的薩特。你當克服這個時代,克服薩特——在你身上克服——成全你自己。

我前面講的是客氣的。現在不客氣了——雨果、瓦格納、薩特,他們的死後哀榮,尼采已經說了:「唯有戲子才能喚起群眾巨大的興奮。」

薩特介入中國「文化大革命」,他演糟了。別的戲,他演得很成功。他的文學,他的《牆》,還是寫得好。他有戲子的一面。瓦格納,尼采講他半天,就是因為他還有藝術家的一面。

我們看世界的眼睛,心情有異。有四種處境決定我們心情惡劣:一、失戀。二、進監獄,關起來,隔離審查。三、重病。四、赤貧。凡處於這四種處境,看問題,看世界,一定不一樣。反過來,一個人健康,有憐愛,自由,生活過得去,不會對生活這樣看。

對生命,對人類,過分的悲觀,過分的樂觀,都是不誠實的。看清世界荒謬,是一個智者的基本水準。看清了,不是感到噁心,而是會心一笑。

一個人非常健康,落在困境中,他不怕的。當然,要他死,那也沒有辦法。我有俳句:「推舉一位健美先生,然後一槍擊斃。」現在相約:十年十五年後,你們翻翻今天的筆記,有用的,有趣的。

人類的地獄是人類自己造成的。人的智能,高多了。一切慘無人道的事,是人造成的,不是另外一個東西給人類造成「慘無人道」。這是人類濫用誤用智力的結果。確實,他人即地獄。

要我說,應該研究了存在主義,知道了「他人即地獄」,然後,就像不知道存在主義,像之前那樣,存在下去——有人這樣嗎?有。薩特就是這樣。他不靠存在主義生活。他要去演講,讓許許多多「他人」聽,「地獄」越多越好。

薩特說,別人是地獄,對的。我經歷過三次、五次、許多次。但是我說:別人是天堂。友誼、愛情,都是天堂,都需要一個「別人」,你能沒有別人嗎?羅密歐即朱麗葉的「別人」,反過來也是——你能沒有別人嗎?《歡樂頌》有詞:只要世界上還有一雙為你流淚的眼睛,你快來參加這歡樂的宴會。如果沒有人願為你流淚,那麼你就孤零零地離開吧。也是要別人為你流淚,你才幸福。

天堂的門是窄門,向來認為只有單身才能擠進去。現在我明白,這道門一個人擠不進去,兩個人倒擠進去了。一個進不了,兩人擠進去的,就是天堂之門——結論: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天堂。

人類的黃金時代並不屬於人類,而是屬於少數人。貝多芬、肖邦、陶淵明,早就成就了他們個人的黃金時代。藝術是最大的魔術。藝術家是最大的魔術家。

加繆、薩特,他們自己不是局外人。他們是非常執著的功利主義者。他們是故作冷漠。一個執著的人,描寫冷漠,一個非常有所謂的人,表現無所謂,這是存在主義的虛偽。

我這個年齡,經歷過新舊道德觀水土不服、青黃不接的感覺。當時覺得舊道德去了,活該!現在才知道舊道德何等可貴。

其實沒有哲學,只有藝術。你去聽貝多芬、勃拉姆斯,隨時聽到哲學、鮮活的哲學。書上的哲學,是罐頭食品。這一點,克爾凱郭爾一下子超過了前面的哲學家。

我想,一本書如果能三次震動我,我就愛他一輩子。

人不可能被了解——歷史也不可能被了解,被接觸。歷史上許多事,許多人,同時發生,同時又過去了,怎麼可能接觸?史記,不過是幾個人的傳記。人是不可能被了解的。父親、妻兒,你真了解嗎?

政治,是動物性的。藝術,是植物性的。你可以殘害植物,但你無法反對植物。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像兩棵參天大樹,你站在樹下,大聲叫「我反對你」,有什麼用?

規律和命運,是什麼關係?是規律高於命運,還是命運高於規律?既然事物受命運支配,怎麼事物又有自己嚴密的規律?而命運又怎能支配事物這些嚴密的規律?

老子的《道德經》偏重講規律,是以規律控規律,是陰謀家必讀的書。但老子是上智,他始終知道,規律背後,有命運在冷笑。

中國的《易經》,也很可悲,它認為命運是有規律的,索性去研究命運。

老子、莊子的哲理充滿邏輯的矛盾,也虛妄。王羲之就在《蘭亭序》中指出過,有所批評。老莊的空靈是講實用的空靈,是高層次的「活命哲學」(《易經》也是活命哲學,《詩經》是苦命的悲嘆)。我看老莊、釋迦、尼采,一路下來,都十分煩惱,他們和命運合不來。

「那個才氣超過你十倍的人,你要知道,你的功力超過你一百倍。」剛才來講課路上,我想到這麼一句。自己耕耘,自己收穫,自己培養自己,自己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我門口的常春藤,沒有眼睛,凡能爬到的地方,爬過去,爬過去,爬不過去,會結疤,停止。然後一片片葉子,平均地覆蓋,像魚鱗一樣。沒有眼,也沒有意志,真會生長。我佩服極了!

文學是腦的藝術,無聲無色,和感官沒有關係,卻感動你。魔術性最大就是文學,你感動了——就是幾個字呀!

受人稱讚,最容易叫人掉下去。那人稱讚你,比你低,你吃進,你比那人還低。

走在正道上,眼睛看著邪道,此之謂博大精深。有人走正道,一眼不敢看邪道。有人走正道,走著走著,走邪道上去了。

1956年,法國正在弄「新小說」。1956年,中國正在弄「反胡風」。人家在前進,我們在後退。「反胡風」,反右,文藝為工農兵——什麼也留不下來。那些為工農兵的文藝,工農兵不喜歡呀。

騎虎難下,虎也怨。談虎色變,虎也驚。

近人情,近什麼人?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靠的就是決絕。嵇康,決絕的大師。老子、耶穌、貝多芬,都決絕。

什麼是直覺?小孩,古代人,都有好直覺。也是一種誠意。是給後來的概念害的。道德是智慧的一部分。智慧的一部分用在人際關係上,叫做道德,不是智慧。所以,要保存內心的童貞、崇高、純潔。

西蒙不急於成功,寫了四十多年,幾乎每部小說都很成功。他怎麼活呢?莊子是要飯的,陶淵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國人,他種葡萄,養寫作。這樣一來,我倒也替他放心了——陶潛要是不種菊花,種葡萄,多好!

我探索了四十多年,寫了近千萬字,大部分毀了。自毀。一直這樣過來,以為自己會寫的。可是直到1983年,才知道以前的東西沒有找到個性,好像替別人在寫。

我們知道現代文學的新方法,新成果,新方向,我們可以用——好用,你就用;不好用,你就創造新東西。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之!我們說:彼可取而用之!他們的方法,不失為新方法。意識流,你不用,排斥,你傻啦!你家電燈我不用,我還是用煤油燈——那你去用,熏死你!

「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我看到這句話,心驚肉跳。我記住這句話時,十七八歲,一輩子受用不盡。《地糧》中,紀德忽然說:「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這是一個好公式,我來推薦給你。」五十年來,我的體會: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是藝術。

世界本來是庸人製造的世界。新小說派,失落的一代,迷茫的一代,說穿了,是「智者的自憂」,誇大了世界的荒謬。世界上是健康的人多,還是病人多?在他們的作品裡,全是病房,病人。

但我覺得荒誕派這些作家,矯揉做作。我在一首詩中說,現代的智者,都是自己要假裝自殺,要世界作陪葬。這些批評家、觀者都是假裝要殉葬,作者呢,假裝要自殺——都沒有死。

這就構成現代藝術的景觀,他們在舞台上把世界寫得一片黑暗,他們自己生活得很好——這裡有欺騙性。

這是個很有深意的大命題:現代主義再新,再發狂,他們都有一個老單位——現實主義。

秘訣:凡是別人用壞的方法,你可以用好。我都是用這方法,我常看壞書、壞作品。

詩人,一點點惡敗,就完了,俗了,一句好詩也寫不出來。我有俳句:「繆斯,是不管現代詩的。」可喜的是,詩真是有神的。一俗,詩神就什麼也不給你。詩神脾氣極壞,極大。

我很喜歡搖滾樂,有些寫得非常好——這種悲愴,是現代的悲愴,古代人不懂的。

比喻:人生如夢,不真實。但人生比夢真實一些,所以人生還值得活下去。夢中情人,還是不如真情人,我要見那個真情人。我愛的是人生,不是夢。

上帝一死,人的道德依據、心理依據,統統死了。十九世紀,上帝死,二十世紀,人死,這就是二十世紀的景觀,也可說是最後的景觀。

愛情,是性為基點,化出種種非性的幻想和神話——歸結還是性。都說性徵是性器,其實第一性器是臉。真不好意思,人類每天頂著性徵走來走去。毛髮、皮膚等等,都是性徵。可見造物主用意之淫。

我少年時跟一個女孩子通信,因為寫寫文章,愛慕,通了三年多,後來一見面,從此不來往了。三年柏拉圖。一見,一塌糊塗。勉強地吃飯,散步,勉強地有個月亮照著。

追求絕對真實的人,不能享受相對真實。意思是說,他什麼都享受不到。

我的形上生活,是極其形下的。一個人要從遠處回,從高處下,從深處出。我總歸承認自己智商低。他不好,我不恨,他好,不嫉妒,高興也來不及,去聽莫扎特、貝多芬。愛情是中間段。你嫉妒什麼?左面是慾望,右面是思維。我把愛情抽去後,慾望不可能了,就往思維那邊發展——我用荷爾蒙寫作。

多少可愛的人去殺了多少可愛的人。戰爭,最好發生在電影上。只有馬不知道是假的,翻在地上,其他兵都知道在拍戲。

戰爭還會來的。人類還會製造奇巧的、殺傷力更大的武器,造了,就會用。自然規律,是要把地球變成一個自然冷卻的死球。在這之前,人類自己會把這個球毀掉。我寫:「悲觀主義是不得不悲觀的意思,此外沒有別的意思。」

魔幻現實主義佔的優勢,不是魔幻,是現實主義。魔幻,奇妙,不是不知道。我還是喜歡平凡,平凡中的奇妙,那才奇妙。

魔幻現實主義總體上的生命力,強過象徵主義、超現實主義,比它們厚重。只是我覺得不夠舒服——魔幻呢,太魔幻,現實呢,不夠現實。太自覺,太興奮。

對中國文化有多少根底,這是廣義的家教。在武術上,是童子功。沒有,後來補,也應該補,要有良師指導,讀不懂,要硬讀,總之快點補,下功夫。一扇門要開,手裡要有一萬把鑰匙,一把一把試過來,來不及的,良師告訴你,一用,就開了。

你再豐富的傳統、知識、技巧,不經過現代藝術洗禮,你走不到哪裡去。我是暗暗走這條路。不然,寫起來還不是「五四」時期的老調調?畫畫的道理也一樣。如果到今天還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哪裡能行?在座各位,洗禮都洗了,洗得不夠,不透。深度加深,密度加密,廣度推廣。

松鼠的尾巴,簡直天才。藝術家沒有天才,等於松鼠沒有尾巴。有個松鼠天天到我窗前,給它吃的。有一天沒有給,那松鼠看我的眼神,完全是老朋友的眼神。

說到底,還是貴族出身有骨氣,頂得住。小市民一得勢,如狼如虎,一倒霉,貓狗不如。

中國現在不少文人,說到底,是儒家。儒家,三個月不做官,急死了。給官家請去喝喝酒也過癮。

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產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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