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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的「良知」說要義

董子竹

現代人讀《傳習錄》很容易被他的語言搞混了。最根本的是,一定是分清「體」、「用」關係。王陽明《傳習錄》中說的「德」,與我們今天人的說的「道德」,也即康德所謂的「先天道德律令」不是一回事。這個問題如果不搞清,就非常容易推導出牟宗三的「道德主體」論。這種觀念一旦形成,可真是死路一條。正如王陽明所說「心」本體無善無惡,何以推導出「道德主體」呢?「心」本體的「德」只是它的能動性,和對「心」之「行」判斷的準確性。古人多以「德」的語言描繪,如「仁」、「義」、「禮」、「智」之類。都不只是俗說的人類意識層面的仁、義、禮、智的道德。千萬不可庸俗化。「致良知」的「良知」絕對是「心」本體功能,所以解《傳習錄》,一定要抓住心本體這個關鍵。

今天的人由於思維體系不一樣,以西方人的思維體系來解王陽明,除了令人啼笑皆非之外,實在是越說越糊塗。試舉一例說明之: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至『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末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情,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慾,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救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導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曰:『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如果讀者過份粗心,王陽明這番話和我們常見的大講封建道德的偽道學幾乎毫無二致。

須知,同樣是「孝」,同樣是「忠」,「致良知」與「偽道學」是有天淵之別的。

「偽道學」會以自己的「忠」、「孝」自豪,並刻意去追求。這便是「知見立知」,「天下皆以美之為美者,斯惡已」。

「致良知」絕不認為自己行了什麼「孝」,盡了什麼「忠」,一切只是「心」本體題中之義。相同的是,孟子所謂「辭讓」、「惻隱」、「羞恥」,亦皆是說的「心」本體之德。

有人問,這一「念」有這麼重要嗎?

對於儒家來說,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有這一念就是「明明德」,「止於至善」。即以「用」明了一切是「體」之「德」,當然就是「明明德」了。沒有這一念,而是認為「忠」與「孝」是個人的修養,那就是沒有「明明德」,沒有「止於至善」。

再者,這裡有著東西方文化的根本不同之處。

儒家學說之所以強調以「我心」顯「天」的本心之德,這和儒家之為儒家,有非常重要的關係。儒士的本義是代別人與「天」溝通的「賓相」。這是古儒的職業。如果他不懂以「己心」顯「天心」,他這個「賓相」是沒有人用的。孔子的教育,事實上就是這種職業教育。只不過孔子把它升華為「君子儒」、「以道導民」。以區別以巫通天的「小人儒」。

現代人習慣於西方文化的邏輯思維,以為什麼事情,都是個人行為。而且是個人懂了什麼道理,掌握了什麼本事,才有了自己行為,即知行分裂,把自己孤立出宇宙系統。

再者就是李澤厚批評新儒家的,只知在理論上思辨,不在行為上「克己復禮」。完全不了解中國心學的「實踐理性」是怎麼回事,就不可能在「明明德」上有所推進,更不會真懂了「心學」。

我們一再告訴大家,《論語》的首句: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是全部儒家理論的基石,也是儒家的根本修養。

「明明德」也好,「止於至善」也好,「克己復禮」也好,都不止於概念、道理,都需要在「實踐理性」中不斷身體力行。

所以對於「致良知」者來說,有這一念和沒有這一念,就是說的你是不是念念真的體認了「本體」,即通「天心」;有這一認定和沒有這一認定,完全是不一樣的。正如孟子所說:「人不可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恥」是「明德」本體的東西,不能「明明德」,那就是真正「無恥」了。「知恥者後勇」。所以這個「知」非常重要。只有「恥」的感覺是心本體發出的,你才會「勇」得起來。許多道德,在行為作不到,是因緣所致非人之過。但是,在「知」上糊塗了,就不能怪因緣了。因此,「致良知」應該是一個永恆永遠的「學而時習之」的過程。永遠不能脫離了具體事情講什麼「良知」。這也即是不斷體認生命本體的過程。即是說「明明德」永無止境。

這個過程來不得半點粗心大意,更不可有任何僥倖,永遠是「日惕夕惕」。

不是怕自己達不到「致良知」,而是怕即便知道了「良知」,卻不知在這個過程中,去觀察自己「心」體的微妙變化,不明其妙。那就是即便某一件事得了「良知」,但也不是「明明德」。

比喻說,該「孝」時,我也知是當盡「孝」了,我恰恰不能盡這個「孝」,這裡需要的不是懺悔煩惱,更不到外在去找原因,而是細心觀察自己的「明德」為什麼讓自己盡不了這個「孝」,這其中隱藏著什麼因緣障礙。既不能說自己就該解放思想不必盡封建之孝,也不能說自己盡不了孝就沒有人味。而是要追蹤自己本體的三世因緣。

生活中充滿這種難題。"致良知"並不是如王陽明講的那麼簡單,冬天我該保暖,也想到父母也該保暖。王陽明這只是用一些特例提示你該如何用心。如果自己的行為違反了常規,恰恰不要輕易下結論,一定要學會存疑,讓「心體」自己來回答。

在這裡特別要注意的是時時歸「體」。這在佛家,就是要明白我的一言一行莫過是彌陀救度之力。我看不懂不怕,先不下結論,早晚「他」會教導我們這是為什麼。

這不是迷信嗎?這不是盲目嗎?不管是佛家的彌陀救度,還是道家的復命歸根,還是儒家的「止於至善」。許多時候,我們當下並不清楚,並沒有搞清「彌陀」為什麼讓我如此干?「道心」為什麼讓我如此干?「至善」為什麼讓我如此干?事先就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準備,觀念準備,該怎麼判斷?

這裡便更有了「實踐理性」與「邏輯理性」的根本差異。

「實踐理性」,不是不要「邏輯理性」的「知識」,而是不用「知識」去套自己的實踐體驗。

體驗,這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實踐。用孔子的話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

正是這種人之為人的體驗,才使人成為人的。

比如一個小孩子碰了熱水杯燙了手,下次再見水杯便小心了,這便是「良知」積累多了,人便是人了。所以孔子會說: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

在這個過程中,「邏輯理性」的知識積累當然有作用, 「學而時習之」更是要強調體驗積累在生命活動中的作用。這個地方,大家可以好好品味一下。在人類社會中,有幾個人是按「知識」條文生活的?

再者,人們一定要好好體會孔子所說「五十而知天命「一句。

這便是《論語》二十篇中的首句「天之曆數在爾躬」。

這是說,經過了生命自身的不斷的「良知」體驗,自己不但曉得了人之為人的一切(三十而立),更可「知天命」,即天地的運行的基本特點。到了這一步,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便有參考作用了。

何謂天命?何謂「天之曆數」?這可是沒有一個統一的見解的。每個人的「知」,基本無法與人分享,任何分享都只是相對的,獨享則是絕對的。這也就是說,每個人對天命的理解不可能一樣,只要不迷信「邏輯理性」總結的「規律」。只是參考所有社會科學書中的提法,那此時你對「天命」的理解,會大大不一樣。正如一個圍棋國手面對棋下到中盤時的判斷,一切瞭然成竹在胸。這個「成竹」就是在那個「當下」的「良知」。這方面,王陽明說得不多,是由於他不是處於我們這樣的大變革時代,世界的變化不是有特別大的起伏。越是這樣,「知天命」這對我們今天人格外重要。真功夫恰恰是在這裡。

你這個人在一定的條件下,所體認的「天」只能是如此。但是,只要你不「知見立知」、「美之為美」,上不封頂下不保底。最好例子是觀圍棋國手下到中盤時的判斷,「天」之「曆數」在你的心中會越來越清晰、明朗。

所以不能把「良知」解為道德主體的認知,也不能把「良知」說成是「直覺」。下圍棋說什麼「道德」、「直覺」?新儒家理解不了中國革命,甚至大反毛澤東,毛病就出在這裡。他們不知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正是「天命」使然,不是用什麼「道德」、「直覺」等字眼涵蓋得住的。

一個圍棋國手,當棋下到中盤時便可以認定輸贏,你說這是什麼「覺」?簡單的條件反射式的「直覺」可能完成嗎?

一個體驗豐富的藝術家,看一部電視劇,三兩個鏡頭瞄一瞄,就可以知道這部片子好壞,水平高低。與「道德」何關?

一個看書看得多的人,翻開書兩三行看完,這本書的優劣大半便定了。是「理性」的作用還是「感性」的作用?

一個科學家只要聽聽你講創意,三言五語便知你到位不到位,創意有沒有價值。這不是大智慧是什麼?

這一切是為什麼?

這便是「實踐理性」長期「致良知」的結果。只不過,上述這些人往往是致了「良知」而不自覺而已。

己心明明朗朗,萬物 映照上去,自顯其真相。

怕只怕框子,架子,面子,種種「私慾」、「成見」的干擾。

但是,在判斷事物時,人的這種私慾「意識」往往最先發動。一旦「格物」,總是喜歡以固定的框子,知識,原則,公式去套自己的「體驗」,而不是真正尊重「本心」之體的體驗自身,這便是當代人的思維習慣。「知」還是那個「知」,判斷會完全不一樣。

判斷本身就是行為,判斷已經錯了,下面的結局不是一踏湖塗,就是墮入死胡同無法自拔。

真的致「良知」絕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為什麼?因為「良知」是生命本體自然運轉的結果。認為「致良知」是唯心主義,不但是不懂「致良知」,反而是自己掉進了唯心主義的妄想中。

我一再強調,「良知自來」,人們如果不好好體驗,是很難理解的。

恕不知,你一旦走上「致良知」的康莊大路,形成習慣,「良知」會奔涌而來,無事不成,無理不伸。越是尊重「良知」,「智慧」便越豐富,越奇異。那時你這個人,不神也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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