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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一半閑人一半君

誰能夠代替你呢,沒有人能代替你。從前不停地強調對方存在的意義的句子,現在看來,如果老天願意,誰都可以。


狂熱與天真早消失了,在鬱郁的歲月中。


1 曾有半個夏天,年薇薇靠著一部舊攝像機度過。 那是一件失物,來得很突然。就在某一天,有人敲打房門,要把這個交給她,說是拾遺物品招領處拍賣來的物件,在他手裡已經保存了好幾年。一開始攝像機是摔壞的,修好之後,攝像機里的影像令他想找到主人。 那是一段燦爛的時光,不會有人想要失去它。 來人又彷徨,可惜你不是影像里的人。唉,找了這麼久,耗費了許多熱情,自己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少年,想發宏願,想要修補一切不完美,想要成全別人的碧海藍天。如今,他是抱著在這最後一個線索里終結此事的心來的。 年薇薇也蒙了,這是她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七天。 她喜歡綠色,嚮往高山,渴求到人間的桃花源。恰此處毗鄰森林公園,多有山地樹木,老式住宅,鄰里們也是和藹善良的人…… 年薇薇一下子就看好了正等待出租的二樓的房間,這與她無數次夢想的居所一樣,樸素自然。白日里眺望遠方,窗底映襯白雲,黃昏來臨,點上一盞暗燈,在靜謐的黑色風景里,投射巨大的溫馨。只是不知主人因何捨棄了這方樂園,順帶讓年薇薇遇見了這部攝像機。 這裡面拍攝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的日常。如果青春故去了,再要去哪裡找?就留它在這裡吧,反正主人遲早都會回來的。在年薇薇一恍惚間,來人將攝像機塞到她的手裡,轉身下樓走掉了。 反正這座新城市於年薇薇而言還無樂趣,她便開始擺弄攝像機。她拉下窗帘,門窗緊閉,夏日的蔥鬱與萬物蓬髮便與此間再無干係。後來她還連接了投影儀,將瑣碎的片段在沙發對面播放。餓了她吃速食麵,困了她歪在沙發上睡一下,醒了再看上一段,倚在柜子邊發個呆就是一天…… 如此黑夜和白天混成一團,終於讓樓下的大媽犯了嘀咕:這新住客到底是什麼人哪,把自己關在房裡半月不見蹤影,就連她家也是望不透的哩,這不是重度自閉的姑娘就是什麼案件的歹徒啊。 人民群眾的警惕性高漲,小警察一會兒工夫就被人找來了。他在眾目期待之下穿上便裝敲年薇薇的房門,頗有智慧地搭話,「收有線電視費的,在家嗎?」 敲了半天,無人應答。可是她真在裡面,我盯著她呢,圍觀群眾如臨大敵。正當有人建議把門撬開的時候,反倒從裡面也傳來了輕微的碰撞聲。 年薇薇吃了發霉的食物,抱著馬桶連嘔帶瀉外加靠著它睡著竟然度過了兩天一夜。現在她緩慢地挪到門口,手腳卻突然失去了力氣…… 或許是年薇薇命不該絕,又或許,緣本奇妙。當小警察的臉出現在年薇薇眸子里的瞬間,她立刻就記起了他們上次見面時的情形,她甚至還記得他的警號。然而乍驚乍喜消耗了她不多的體力,她暈倒了。


2 至今,年薇薇仍記得自己初到這座城市的樣子。 就算回憶怎麼以黑白的形式宣告它的過去,然而那其實也是個色彩斑駁的日子。像所有天空澄澈草木安靜的夏日一樣,人們會穿過車站鬧市,路過廣場學校,以各種方式遇見生命中所有的平凡,還有不平凡。 年薇薇是這眾生里的一員,她拖著家當從出站口裡擠出來之後,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一下這異鄉的綿軟的空氣。 來時是一個背包、一個行李箱、一隻裝著雜食的塑料袋,去處是新的人生新的開始。大概好多人都這麼想,所以他們對在火車站前拉人美髮的不合理的行為不足為奇。 想迅速貼近這座城市嗎?想擁有當下最流行的髮型嗎?想告別高中時代土氣的自己,變身為青春洋溢的少女嗎?天哪,年薇薇竟然也被三寸不爛之舌說動,跟著去了火車站後面一家裝潢豪華的美髮院。 出門遇到坑,年薇薇應有此劫。異地他鄉,獨身女孩,背包落在人家手上,先是軟語一番介紹數個項目哄她嘗試,等到完成就變了臉,問她要6888塊錢。 見鬼了,年薇薇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除了頭髮短了一點外,還哪裡有差。 上當的倒也不止年薇薇自己,還有兩三個人,有的膽小怕事答應付款,有的已在討價還價。看來倒只有年薇薇是個碉堡,她突發神技,用一句「思密達」來宣告自己是個韓國人,跟面前這些人完全溝通不了。 於是店員就惱了,「你剛才還會說中國話,雖然沒幾句,但是你會呀。就算是肢體語言,說了這麼半天你也該明白了。你這是跟我裝傻啊,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要不要認這個慫啊,年薇薇心裡正敲著邊鼓的時候,警察帶著記者出現了,說這家黑心美髮院已經被人舉報了,他們的線人正是假裝上當的某位顧客。 現場立刻亮起了閃光燈,人們趴在櫥窗邊看熱鬧。年薇薇傻了一會兒,在那個年輕小警察走過來安慰她會打馬賽克的時候,她突然然抱住了人家並把頭埋在了他的懷裡。 三十六攝氏度的天氣,執行任務的緊張,他身上有著滾滾而來的熱氣,還有他驟急的心跳。他的汗,加上年薇薇半乾的頭髮,把藍色制服浸濕一片……這種情景,年薇薇如何能忘記。何況她還說:「別拍我,我一看見鏡頭就暈,快帶我出去。」等到她真的出去了,趁大家一個不注意,拽著自己的東西就跑掉了。 現在年薇薇在醫院裡醒來,看見小警察就站在她的床邊,笑眯眯的,「這是個誤會,我買了新鮮水果給你。你有空多出來走走,別做宅女。」 年薇薇的眼眶頓時就紅了,或許是因為有了安全感,又或許是因為愧疚。她說:「我想要去謝謝你,也知道你調來了這個社區,你別怪我那天溜之大吉,我只是害怕。」 小警察點了點頭,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趙誠也,有事找我。」 臨出病房的時候他又回了頭,飛快地敬了一個禮,「時刻為人民服務呀。」


3 算來,年薇薇也是個有些美貌的女孩。既生了美的臉型,又生了美的眉眼。也有人說她不信,畢竟像她這種錐子臉、大眼睛,看似漂亮,其實毫無印象的女孩都是流水線上的作品。注意看她的眼角、鼻翼、耳邊,那些細微的疤痕真是令人懷疑。 年薇薇說她確實去過韓國兩年,父母在那邊做生意。但她對韓國熱愛不多,韓語也沒有深入研究,一著急就亂用,好像亂背古詩一樣。白日依山盡,哥舒夜帶刀。昨夜梁園裡,何煩過虎溪。驢唇不對馬嘴地熬了兩年,她選擇了回國讀書。 年薇薇不爭辯,獨來獨往,她寧願回家繼續看那些影像,她還買了一隻小狗。片子里的女孩也養狗,她抱著那隻狗對著鏡頭無比篤定地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人與狗到底誰更真誠。 那是一隻小奶狗,女孩偷偷養在寢室里,結果有一天門開著它跑出去被抓到了。她被罰跑五十圈,跑到二十圈的時候,得知消息的男生跑過來一把將她背起來,跑完了全程。然後他躺在操場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把水倒在頭頂,叫喊著爽快,他能背著她跑到八十歲。 後來那隻狗成了看門狗。不知道保安是怎麼養的,養得驍勇彪悍,每當有人接近它,它就如瘋了一般狂吠。它也沖她號叫,它不認識她了。 看到這裡真是有點莫名的傷心呢。年薇薇輕撫自己這隻小白的額頭,決定要讓它永遠優雅。然而平淡的時刻總有點大意,小白不見了。年薇薇在附近找了兩天,決定報警,「趙警官,幫幫我吧,這事歸你們管嗎?」 「我幫你。」趙誠也說他每周要幫李姨勸她家的貓下樹,對待寵物他早已習慣了。「你就快說說你這隻狗的特徵吧。」 「一周前買的,還沒辦狗證。它不會被人害了吧?要不被當成流浪狗給抓了?希望是有人收養它了。」 趙誠也聽完後建議她最好先去家附近看看,結果可能會是意想不到的。 後來趙誠也輕車熟路地在一個拾荒者那裡找到了小白,它正享受主人的待遇,在舔一碗飯。孩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夾給它吃,還不時地撫摸它的絨毛,讓年薇薇心裡感覺怪怪的。她心軟了,「算了,我不適合養狗。」 這個地方不如年薇薇想像中完美,趙誠也也說幸虧這次丟的只是狗,單身女孩不安全,不如去住校吧,你那所學校好像離這兒還挺遠的。 可年薇薇喜歡這種遙遠的路程,會坐幾十個站的公交車。 「你知道嗎,在乘客稀少的最後幾站,坐在窗邊,風吹動劉海,陽光灑滿額頭,看著前方蜿蜒無盡的路以及看兩遍簇擁的樹林,會覺得自己是這個美麗日子的主演。」 說著,她的步伐歡快起來,那些理想中的事,能讓她暫時忘卻不快。


4 年薇薇不平凡的經歷還在繼續。一個月後,她認識了胡也智。 胡也智是選修課的老師,教人鑒賞影視作品。他是個很年輕的老師,生得白凈高大,就是一站上講台會臉紅、會尷尬,經常被底下同學的笑聲憋得說不出來話。因為反差萌,同學們都說他最可愛了。 那天選修課結束之後,年薇薇發現自己的雨傘落在了教室里,於是折了回來。正看見胡也智站在講台上,用他激昂的聲音和豐富的肢體語言在重演上一節課的內容。 他講得很好,年薇薇不忍心闖進教室打斷他。等他講完了,年薇薇才走進去,結果和胡也智瞬間對上了眼。胡也智立刻就僵住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我就是練習……練習。 彷彿為了配合他的結巴,燈也閃了幾下,然後便熄滅了——整棟大樓的燈都熄滅了。今晚九點停電維修,取消所有自習室,選修課結束後請儘快離開教學大樓。年薇薇想起這個通知,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腦袋一下。 不用想了,樓門肯定也已經鎖上了。年薇薇著急得直跺腳,最後一趟回家的公交車要趕不上了。 「別急。」胡也智說他來想辦法,可他連手機都沒帶,問他電話號碼,他說只記得家裡的和媽媽的,他可真是個模範男啊。以為他肯定能記住女朋友的,無論現任還是前任,可他說他根本就沒和女生有過譬如現在這般近距離的接觸。 年薇薇只好翻自己的電話,同城熟悉的人只有趙誠也,可他的電話一直在說—— 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後來等胡也智在自己的工作手冊上發現學校的電話時已經很晚了,他想了一下,「路程挺遠的,計程車不安全,你要不要去住老師宿舍,我和一位女講師是同學,她住雙人間,但目前只有她一個人,你可以住在那兒。」 好吧。不然還有什麼辦法呢? 只是第二天,年薇薇才發現,哦,原來面臨困境的時候,還有旁觀者呢。有幾個同學看見她和胡也智站在樓門前發愁,居然沒有幫忙,反倒把他們的照片傳到了網上,讓大家猜猜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什麼都沒發生。我們不信。有自稱胡也智老婆粉的女生們一定會鬧得沸沸揚揚的,她們堵住年薇薇,「就是這個瘦不拉幾的女的,昨晚和我們老公在一起。天哪,真是夠有心機的啊,我們粉嫩嫩的老公我們自己都沒捨得下手呢。」 年薇薇低頭疾走躲避閑言與圍堵的時候,趙誠也回電話了。昨晚有個聯合取締行動,不讓帶電話。現在他剛交接完,正打算回去,他可以順路帶一下她。 年薇薇的順風車是一台警車,趙誠也靠在車門邊等她。藍色制服威力巨大,傳了照片的同學乖乖地刪除了。趙誠也還小小地動用了權利,「你們別亂傳瞎話,誹謗也是犯罪……」 他這麼幫她,是她的男朋友吧。幾個女生說。 年薇薇笑著坐上車,至於後視鏡里有人比著中指對她,她才不在意呢。



5

年薇薇開始熟悉附近的社區,這裡有一所小學,也有一條稍顯熱鬧的街,還有親切的小市場。年薇薇喜歡在那個新開的小吃店裡坐著,吃點東西,看看人群也很愜意。 店主同樣是個女孩,她長了一張溫柔的臉,像所有生活優渥的人一樣,白凈、細膩、溫柔,從面相上就能看出來。年薇薇很喜歡她,更喜歡她獨特的品味。 白米飯、橄欖菜,麻辣燙、炸雞排,奶茶就著臭豆腐,涼皮和烤串是絕配……奇怪的東西搭在一起,其實很好吃。可她說這種搭配不是她想要的,她男朋友喜歡這樣吃,她只是原樣照搬罷了。 她們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有個食客就趁著這麼一會兒工夫,自己去柜子里拿了兩瓶汽水,然後跑掉了。 幹嘛呢,快追啊,這是年薇薇的第一反應,甚至她已經跑到了門外,卻發現店主還坐在那兒,風輕雲淡地沖她笑笑,「算了,這不值幾個錢。」 「那你就不怕他下次還來呀。」年薇薇不解。 店主又說:「也許是他太餓了,就算吃飽了這一餐,下一頓可能還沒有著落。有時候你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不光能寬恕別人,還能放鬆自己。」 店主的話讓她想起攝像機里的女孩,她也在一家店打過工。結賬的時候,客人說她多算了錢,她仔細算了好幾遍,哪有,是客人多要了兩盒香煙。客人承認要煙了,只是這煙最後也沒給他呀。客人說她貪心,老闆罵她渾蛋,她的男朋友一遍又一遍地跟人道歉,結果免了單,老闆把他們趕了出來。 沒有報酬,沒有解釋。女孩對著鏡頭闡述這件事的時候眼睛裡泛著淚花,鏡頭旁邊伸過去一隻手幫她擦掉,她又笑了。生活里還有很多美好,她說,然而這美好只是親近的人帶來的。 年薇薇曾經也耿耿於懷,現在聽了這位店主的話一想,那個客人可能是打腫臉充胖子請人吃飯,本來算得妥妥的,結果多要了兩盒煙超出了預算,他便只能翻臉。 年薇薇為這個心結鬆了一口氣,轉身看見了趙誠也。他樂了,「真是巧了,這是我女朋友的店,歡迎你常來。她也挺寂寞的,你們倆正好做個伴兒。」 年薇薇恍惚了,人趙誠也是有女朋友的呀,她曾有的一點得意全轉為了尷尬。可趙誠也不知道呀,他拍了一下年薇薇,「想什麼呢,走火入魔了?」「哦,剛才有人偷東西,你快去抓他。」 趙誠也不願意,「在我管轄的地方敢欺負我的人,那人長什麼樣,別怕,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應聲去了,店主有點小埋怨,「你別告訴他呀,這麼點小事就讓它過去好了。我不希望他受傷,哪怕可能性很小。」 瞬間,年薇薇就後悔了。她說得對,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6 胡也智是年薇薇的第三位訪客。有那麼幾天假期,年薇薇在家裡發獃,胡也智在樓下喊她。他猜她一定貓在家裡,所以邀她去坐快艇。 避嫌還來不及,又要湊在一起?可胡也智沖她亮了亮裝備,墨鏡、頭巾、面罩,誇張得跟大明星上街一樣,況且他人都來了。 胡也智總到江邊散步,他早就想坐快艇了。可這種快艇多半是追求浪漫的,走下台階的時候需經過一張象徵性的門,門的兩邊各裝了一對天使的翅膀,江中到處都是一對對情侶搭上幸福的小船,他怎麼好意思呢。 可坐在快艇里胡也智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他給她指著一座標誌性的大橋,「過了那座橋是另一個城市,我們今天就去另一個城市!」 快艇給人的感覺也是不同的,開快艇的人為了讓遊客感覺到刺激,故意加大馬力,令船微微傾斜,衝破平靜的江面,攜帶潮濕的狂風,一如江湖帶來腥風的鹹水…… 但他們去不了那裡,快艇在橋下打個彎就回航了,胡也智滿臉遺憾,「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 年薇薇倒活躍起來,「不如我們去教堂看人舉行婚禮吧,我早就想去了,一個人也不好意思。」 年薇薇在教堂門口看到了婚禮的下半場。新娘向觀眾們扔鮮花,不搶不奪,卻掉在了年薇薇的懷裡。新娘坐著老爺車一路絕塵而去,一個沒有接到花的女孩竟然哭了。她正處在分手之前的焦灼里,多麼希望得到這束花來改變運氣。 年薇薇咬咬唇,把花遞給了她。 「我十五歲的時候就想著自己結婚的情景了,我還給自己設計了婚紗、台詞,幻想了現場的每一個環節。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所以一切還沒有如願。」年薇薇說,「唉,我累了,我們去喝點東西吧。」 年薇薇要了一杯酒,這酒挺好喝的,她讓勸阻她的胡也智也嘗嘗,果然不錯。胡也智一杯又一杯地陪著年薇薇,忘掉結巴與尷尬,直率地暢談,直到年薇薇趴在桌子上怎麼叫都叫不醒,胡也智這才一個激靈,你充什麼酒國英雄啊。 胡也智送她回家,背她上樓的時候正好被趙誠也看見了,「你等一下,你是誰啊,幹嘛的,跟這女孩什麼關係?不管是什麼關係,你也不能在人神志不清的情況下進人家裡。這樣吧,我來送她,好歹我也是個警察。」 胡也智皺眉,「那我沒別的心思呀,再說我也是老師。你看她已經吐了我一身,還是讓我送她上去吧。」 趙誠也態度嚴謹,「那我跟你們一起回去。」 在這裡,有一口污物彷彿是留著的,年薇薇一點也沒浪費,此刻張嘴全噴在了趙誠也身上。迷糊中,她還衝趙誠也搖手,「哎呀,你來了,我太失禮了。」


7 年薇薇丟人了。清風烈酒的瀟洒之後,是慫貨與糗。她都不想再出門了,每天放學回來就躲在房間里,生怕遇見趙誠也。趙誠也也真的沒有出現,後來有人說,他媽媽去世了。 不久後,趙誠也歸了隊,年薇薇卻總是看見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窗邊,窗前的蘭花都枯萎了。年薇薇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喂,我聽說你家的事了,你不要太難過。佛說執著是苦放下為樂,你要放下一點。」 趙誠也探出頭來看她,眼圈還是紅的。 「我媽喜歡一個女孩,到死都念著她的名字,說那姑娘怎麼不去看看她?我騙她說人家去留學了,其實我並沒有跟她在一起。後來我搬家了,她也找不著我了。我一想起這件事,就忍不住。」 被人寵愛是多麼榮幸的一件事。可能終其一生也只有那麼一個人,超越了血緣關係對你好,至死不渝。這麼一想,年薇薇也快忍不住眼淚。 「喂,」趙誠也又說,「之前我女朋友在網上訂了兩張演唱會的門票,可她腰傷發炎了,她讓我一定替她去看。她是想讓我放鬆心情,她還說要你一起去,說這是一個當紅偶像,女孩會喜歡,別浪費了票。」 這麼巧,年薇薇也買了票。這是一位她期待的偶像,期待人家能紅用了十年,她說她是看著偶像從土兮兮的打扮里美起來的。 年薇薇是真愛粉,當一首快歌響起來,她馬上跟著偶像又唱又跳。不管趙誠也怎麼樣,她倒先哭了,哭得周圍的群魔亂舞都掩蓋不了。十年,那是她的青春啊。 趙誠也流下兩行淚,跟著年薇薇一起跳起來,哭了又笑了。 年薇薇又開始減肥,就像攝像機里的女孩為減肥每天只吃一個蘋果,餓得走得都在搖晃一樣。你不要太執著,攝像機里的男孩對女孩說。女孩帶著信仰高喊,不瘋魔不成活。 但年薇薇這次是吃不下了,總是如鯁在喉。 心情陰霾,天空也下起了雨,年薇薇快跑兩步,去了小吃店。服務員不在,只有店主在,她問年薇薇要吃點什麼,年薇薇說奶茶吧。 於是她做了一杯奶茶,從櫃檯後面走出來。不,她是坐著輪椅從後面出來的。年薇薇愣住了,剎那間她的心情盪到谷底,「怎麼會這樣?我之前還埋怨你縱容小惡……對不起。」 同病相憐,年薇薇下意識地擼起自己的衣袖,她的胳膊上沒有一塊好皮膚。 「地震倒塌,天花板掉下來,我用手臂擋了一下,當時它就折斷了,皮開肉綻的,我疼得暈了過去。不過如果沒有它,可能就沒有我了。我的運氣就好了那麼一點。」 店主仍滿臉笑意,「世上的人這麼多,總有我們這樣不同的吧。」


8 年薇薇夢見了那次地震,從地下傳來巨大的轟隆聲,教室一直在搖晃,後來牆壁斷裂,玻璃碎掉門窗變形,腳下的地面傾斜。抬頭去看,天花板已承受不住重壓,分秒間就要砸下來。她從夢裡驚醒,出了一身冷汗,裹著毛毯坐了一夜。 找不到安全感,年薇薇想要去住校,胡也智來幫她。她沒什麼行李,可胡也智不放心,年薇薇的臉色是蒼白的。 「你在看什麼,不是第一次見你這樣了。」胡也智站到窗邊,前有小鎮風光,旁有翠樹群山,向遠處望啊,那裡是樹木的海洋,與天相接,看不到邊。 年薇薇說她什麼都沒看,只是發獃。不是想像的那樣意境深遠,也請別想像她。 胡也智又臉紅了,難得接觸一個異性,時不時地說說話,談談天氣,聊聊心情,扯幾句有的沒的,就容易夾雜複雜的感情。他覺得自己喜歡上了年薇薇,可她不動聲色地拒絕了他,「其實真正喜歡一個人,無論生活多平淡,細節都是熱烈的。而我們就是好朋友的平淡模式呀。」 「對,對,」胡也智順勢答應,在沙發上坐下,看見了放在桌上的攝像機,好奇地打開,就看見了裡面的視頻。 「這個人,好像那位警官。就是現在的他稍微胖了一點,但五官是相似的。」 年薇薇愣了一下,「嗯,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呢,相似的人太多了。」 分秒如煎熬,等了半天房東才出現,年薇薇在前面把鑰匙交給他,胡也智在身後自然地將攝像機塞進了她的背包里,「什麼東西都沒落下,我們出發吧。」 小地方總會碰見熟人,又或者她要搬走的消息趙誠也早就知道了。他跑過來拍拍車窗,「你早就該去住校了,多和同學接觸,很快就能適應了。」 年薇薇點點頭,趙誠也又說:「等我路過你們學校,我一定去找你。」 「你千萬別來,來了,我會誤會的。」年薇薇很認真。 趙誠也就笑笑,「那我不去了。」可回過頭他又說了一句,「早就想問你,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呀?在美髮院之前?總感覺有點熟悉。」 「沒有。」年薇薇沖他擺擺手,「再見了,小警察。」


9 年薇薇又開始擺弄那部攝像機,她把片段放到電腦里,一個人在深夜裡悲傷地抽泣。 她聽見女生說我討厭坐飛機,如果非要把我帶上飛機,我肯定在裡面大喊,有炸彈,我是人體炸彈!男生說你別這麼憤青。 她聽見女生說那我就要一輛粉色小綿羊,我要開著它去西藏。男生說那小綿羊必被刮掉漆全身走光。 她聽見女生說我去高譚市結婚好了,結婚照得拍成蝙蝠俠和貓女郎那樣的。男生說戴上眼罩穿上夜行衣別人竟不知道一對新人長什麼樣。 她聽見女生說她要成為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他糾正她說還是成為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才有希望。哎,年薇薇,你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太多了,你得過過腦子。 說年薇薇沒有腦子,他就有嗎?他竟然從頭到尾都沒問年薇薇姓甚名誰,聯繫電話里倒有個名字——租房的大學生,年薇薇就是他轄區里的一個普通百姓罷了。 年薇薇、趙誠也,本就是攝像機里的兩個主角啊。可是愛有天意。 女店主說她的傷也是地震造成的,當時她從一間教室外跑過,看見趙誠也被壓在一面牆下。她想拽他出來,結果大地又晃了幾下,那些鋼筋水泥,還有亂七八糟的東西把她埋在了裡面。再後來就是你看見的這個樣子,救護人員來得太晚,她的下半身已經沒有知覺了。 她就這麼跟趙誠也結了緣,他到她家裡來,說要負責她一輩子。 「同學,我知道你喜歡他,喜歡一個人,眼神是不會說謊的。」 女生說得那麼清淡,甚至都沒有一絲妒忌。要從她身邊搶個人,想來是不費力氣的。可年薇薇退卻了,趙誠也就是這樣的人,他說的話必然是要做到的。 從前他每天扛著小攝像機跟著年薇薇轉,他愛死了那個時候的她,明媚、單純,他要護她周全。當山搖地動的時候,他扔掉了攝像機撐住了突然倒下來的牆叫年薇薇快跑,他會等她叫人來救他的,一定。 可一棟樓都散得亂七八糟,哪還有生機。年薇薇慌不擇路地跑著,不停地有東西往下掉,砸中了她。年薇薇沒有及時應援,她也被送去了醫院,她的胳膊和臉同樣慘不忍睹,昏迷了好幾天。 後來年薇薇能走了,她跑出醫院到處去找趙誠也。趙誠也不見了,小孩子叫她醜八怪,她在鏡子里看見自己變形的臉,狹隘地認為也許是這樣,趙誠也才不願意相見的,人家是在躲著她。 蒼天曾經給了年薇薇最大的幸運,讓她在好年華里遇見一個最愛的人。唯有將傷疤長好,否則以後再遇見什麼她都不能欣喜。 為了恢復容貌,她去了韓國;為了再見趙誠也,她重新參加高考,來到這座城市。她曾告訴自己,再見他的時候要笑,不哭。可是當那天來臨時,她的眼淚還是划過了他的制服。她膽怯了,這怯意日漸增多,希望與絕望早就決出了勝負。 最後,她只想留下這部攝像機,想留下曾經存在過的痕迹,想被人尋找,等人決斷。但命運這東西,誰又左右得了呢? 終於在一個夜裡,年薇薇下定決心,她按下了刪除鍵。這對小男女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那女孩與他的一切,都消散在了鬱郁的歲月里。

誰能夠代替你呢,沒有人能代替你。從前不停地強調對方存在的意義的句子,現在看來,如果老天願意,誰都可以。

文:顧西涼 圖:田敬怡

原文載於《愛格》201606A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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