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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與孟小冬—《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梅蘭芳與孟小冬

清早聽得一曲《空城計》,甚是歡喜。有微風和鳥鳴,還有那唱機里傳出來的曲調,就像看到她在台上拂袖展眉,雙眼微閉,時光又回到民國,有大舞台,有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有票友有大腕還有梅蘭芳,紅塵之中戲裡戲外,她將絕美展現世間,她是孟小冬。

一九零七年十二月九日,大上海的一條小弄堂里傳來一陣啼哭聲,哭的嗓門清脆且亮堂,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細聲安靜,天生一副唱戲嗓,家人不禁說到。她的來臨自然是開心的,這個女孩便是日後引爆上海灘的孟小冬,江湖人稱「冬皇」。

她出身梨園世家,本家從祖父開始便是名角,自小耳濡目染的她七歲就能登台獻唱,十二歲就能趕通告了,十四歲人氣頗高,滿分符合張愛玲說的出名要趁早。她扮相俊秀,嗓音寬亮,不帶雌音,儼然有了獨特的風格,可她並不滿足,心裡很清楚要唱好戲只能選擇去一個地方:北京。就像學時裝該去巴黎和一樣,那是唱戲人的聖地,那裡有大師,有票友,還有大舞台。當時京劇行里也有句老話:「情願在北京數十吊一天,不願在滬上數千元一月,蓋上海三百口同聲說好,故不及北邊識字者之一字也」。

一九二五年,十八歲的她與武生白玉昆一起搭班跌跌撞撞來到北平,憧想著自己能找到一位師傅,拜師學藝,苦練唱功,日後能有一片天地便足矣,她也不會知道在藝術造詣上後人稱她為冬皇,可見地位之高,她更不會想到不久將會遇見一個男人,展開一段情緣。

梅蘭芳與她,終究是要相見的,一九二六年底,北洋政府財務總長王克敏半百大壽,此人是資深戲迷,自然少不了名角助興,梅蘭芳和她的老師余叔岩都在邀請之列,兩人唱的還是對手戲。只是當時余叔岩身體抱病,旁人便有意讓孟小冬頂台,看看她到底功夫如何。台上一曲《游龍戲鳳》果然贏得了滿堂彩,她也算是得到認可,後台兩人對目而視,擦肩而過。在旁人的牽橋搭線下開始有合作,同台競技,台下人看的是演出,而他們,只有彼此。

於她而言,梅蘭芳就是標杆。他身著西裝,儀錶堂堂,氣度瀟洒,這是腕也是范。初來乍到的她自然是滿是仰慕之情,以至於緊張到喊了他一句:「梅大爺」。嗯,這小姑娘口直心快真實在,於他而言,她生的俊俏,身段和唱腔都是上乘,便也刮目相看,特別是在後台聽完她唱《上天台》時。

郎才女貌,在票友和大街上掃地的大媽眼裡,這兩人有戲。這有戲說的是能過到一塊去,可能老天爺也是這麼覺得,說來也是姻緣巧合,在一次堂會上,兩人都在,旁人便邀請合演,以讓大家歡喜歡喜。兩人不好推脫,便來了一出《四郎探母》,他們一個是溫柔大方的鐵鏡公主,一個是威武剛強的楊延輝,這出夫妻戲讓大家大呼過癮,情愫,就是這麼種下的。

情已在心中生根,只待發芽。

愛已在懵然鬆動,只待破出。

往後合作的機會越來越多,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默契十足,台上眉目傳情台下柔情似水,到這地步了哪怕是兩人還矜持,票友們也等不及了,要知道湊熱鬧是街頭老百姓最大的樂趣了,於是撮合他們倆在一起得呼聲不絕以耳,每天有人唱:

「你們要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有個人你說不出他什麼好,可就是誰也替代不了,這也許就是一種暗號,這個暗號叫做心跳。」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鍾情。孟小冬見這架勢小鹿那個亂撞,儘管很有壓力但也表現出很鎮定。我說的這個壓力不是外界的,而是來自梅蘭芳,梅蘭芳有兩任妻子,原配王明華因病,去了天津;二房福芝芳倒是也在北京,雖說也是旦角,婚後在家相夫教子,但絕不是省油的燈,是江東秀似的厲害角色。

梅蘭芳也沒想到兩人的戀情這樣,畢竟他自己也是有過考慮的,正如章詒和寫道:

「梅蘭芳從來不是菊壇徐志摩,決無什麼浪漫情懷。要知道,名伶成功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能守身如玉,男女之事自己要把握得住。這個行業,男女接觸機會很多,台上表演各種情感,台下也容易生出感情來。由慕而愛,由愛而迷,由迷而膽大妄為,最後身敗名裂,有人為此送命。事例太多太多。一墮深淵,便不可自拔。梅蘭芳是懂得的,他一生都是慎之又慎,始終堅守自持。」

可見兩人的壓力都是非常大的,糾結痛苦煎熬總是難免的,只怪自己早已一往情深,一方面自己的確對眼前這個男子動了春心,另一方面他有家室,這樣他們倆算什麼,自己嫁過去了也是做小,還得看他人眼色,委屈無奈是肯定有的。錯過了這個男人,只怕自己會後悔,到底該怎麼辦。

賭一次,也為自己拼一次。真的決定了嗎,決定了,就這樣。

終於,他們決定在一起,當然後面的破事也來了,首先,梅蘭芳帶著她去見了原配王明華,她點了頭同意,闖關成功。二夫人福芝芳可堅決不同意了,也對,自己辛辛苦苦在家帶孩子,肩負起這個家庭,你倒好在外面找了一個直接想帶回家,沒門!這樣一來,孟小冬便像趙四小姐一樣,進不了家門。

正所謂棍棒打不倒小鴛鴦,惹不起還躲不起么,毅然決定結婚,當然,婚禮在家裡舉辦是不可能滴,鎮山虎還在呢。一九二七年兩人舉行婚禮,低調奢華,簡單利落,愛巢取名「綴玉軒」,頗有點金屋藏嬌的意思。婚後兩人過起了神仙眷侶般的小日子,梅蘭芳親自教導孟小冬唱戲,二人琴瑟和諧,歲月靜好。

說來也怪。

婚後不久,這一天很詭異,一個著穿衣得體的少年闖進會客廳,開始以為是票友慕名而來拜會的,以前就經常有人不請自來,就沒怎麼注意他,其實這哥們是而來鬧事的。當時梅蘭芳正在午休,便讓好友張漢舉迎客,哪知道這少年見不是梅蘭芳便惱羞成怒拔出手槍抵住張漢舉,嚷嚷說叫梅蘭芳出來見他。這倒也不是什麼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殺人償命欠錢還錢的大事,只因為這少年聽說自己的女神和梅蘭芳結婚了便氣憤不已,懷恨在心,唉,實在是心裡素質不過關太過激進。

少年揚言說梅蘭芳搶了他的未婚妻,要給十萬塊錢賠償,這就有點無厘頭了,這是想女神想到得臆想症了吧,像我就不會去問趙又廷要十萬,嗯,我會要一百萬。這麼一說,還在槍口下的張漢舉只對梅蘭芳說是這個少年要借十萬塊錢。梅蘭芳一見此人氣勢洶洶形勢不對,一聽便說我去打電話,隨後大批軍警就圍住了此地。其實,梅蘭芳是報警去了,哪曉得他從門縫看到有軍警來了,驚慌失措拔槍射向張漢舉,張不幸身亡,隨後軍警一擁而上當場擊斃這少年,少年名叫王惟琛。(一說少年名叫李志剛,這裡採用的袁世凱的女婿薛觀瀾的觀點,因為當時他同住現場不遠處,王惟琛是一位是京兆尹(相當於市長)王達的兒子。)

你說,這都哪跟哪啊,攤上這麼一檔子事!

這事夠狗血的,簡直就是一個富少爺無法接受女神被高富帥拐走而引發的血案,無語啊無語。出了這檔子事,福芝芳更是以梅蘭芳因為孟小冬差點丟了性命為口實沒少言語抨擊孟小冬,一時間輿論鋪天蓋地,鬧的滿城風雨。她也萬分自責,畢竟伯仁因我而死,一度還跑去天津皈依佛門,她覺得這是老天對她的懲罰,為了避諱,她盡量不再與梅蘭芳相見。梅蘭芳這時候的選擇無外乎三點:

1:與孟小冬分手或離婚,撇清關係;

2:堅決站在孟小冬這邊,不理會流言蜚語;

3:保持距離,刻意迴避渡過輿論風口。

我知道你們都希望是第二種,但梅蘭芳做出了最後一種的選擇,這件事發生之後他便沒有再去找孟小冬,還第一次帶著福芝芳去天津演出,以前福都是家裡蹲的,頗有示威的意思,這讓孟小冬更是難受,遂回娘家小住去也,家裡人也覺得梅蘭芳這事乾的不厚道,孟家也不是好欺負的,既然你梅蘭芳能去天津唱戲,我孟小冬憑什麼不能,所以在家苦練,天津票友聽聞孟小冬復出,更是激動萬分,天津的演出爆棚,這也算是對梅蘭芳輕視的一種回應。後來還是梅蘭芳主動把孟小冬接回住處,兩人才有重歸於好之意,但隨後發生的事卻讓兩人徹底崩盤,勞燕分飛。

一九三零年,梅蘭芳剛從美國演出回來,驚聞噩耗,伯母去世了,因為梅蘭芳父母早逝,所以是伯父母一手帶大的,一直當他親生兒子,母子之間感情自然深厚。孟小冬聽聞也照規矩剪了短髮,頭插白花,披麻戴孝來守靈,這是她該做的,哪知還未踏入家門便被管家攔在門外,原來是二夫人阻止,因為她穿上孝服,進了門來守孝,那就默認她是梅家的人了,但福芝芳不認,不讓她進門。

梅蘭芳只得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冬已經來了,我看就讓她磕個頭算了!」

福芝芳站了起來,厲聲說:「這個門,她就是不能進!否則,我拿兩個孩子、肚裡還有一個,和她拼了!」

在彪悍的二夫人威迫下,梅蘭芳只好說你回去吧,你回去。

原來,在梅家人眼裡,她是如此的卑微,這個打擊讓她愣住了,沒想到啊沒想到,自己委身下嫁最後竟落得個如此不堪,佇立片刻,便哭著離開了梅府。

很快孟小冬就在《大公報》登啟事:

「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於其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毅然與蘭芳脫離家庭關係。是我負人?抑或負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

好,你既無心我便休。

可見,弔孝這事給她傷害有多深。

她只想盡個本分。二夫人不同意也就罷了。

作為她付出最多的男人最後也拒絕她,這有多痛。

梅蘭芳的怯懦,讓她寒了心。

比那晚的磅礴大雨還冷的多。

梅府未入深如海,

從此梅郎是路人。

你我再不相見,

恩斷義絕。

回到娘家的孟小冬心灰意冷,一病不起,後來去的天津修養。梅蘭芳事後去孟家找過孟小冬,想接回去再續前緣被孟家人數落一通,只好悻悻離去,後來便托朋友到處打聽孟小冬的下落,沒少費工夫,聽聞消息的孟小冬也是不屑一顧,後來賑災義演也明確表示不與梅同台,最後還是在朋友和家人的勸說下兩人再次重歸於好,但這次明顯是貌合神離,感情已經分裂。

真正導致兩人感情破裂是件很無聊的事,梅蘭芳的朋友們太熱心,覺得孟小冬和福芝芳兩人這樣對抗似乎不太好看,畢竟梅蘭芳是有身份的人,就討論她倆誰更適合梅蘭芳,一個叫馮耿光的朋友直言不諱的說孟小冬心高氣傲是個難伺候的主;而福芝芳任勞任怨,操勞持家,覺得福芝芳更合適,去孟留福,旁人也就不好說什麼,一錘定音。孟小冬聽聞自己在梅蘭芳朋友間是這種形象的時候也是毛了,但這次她沒有哭著跑回家,她約梅蘭芳單獨談,直接說分手,梅挽留無效。梅蘭芳當時就懵逼了,其實這事他並不怎麼知情,算是被朋友坑了,梅蘭芳無奈只能答應。

這事還沒完,有次孟小冬去拜會好姐妹姚玉蘭,姚聽聞這事便打抱不平就跟丈夫說了,她丈夫就打電話給梅蘭芳說孟小冬要在上海離婚,律師都在請了,不解氣的他還讓梅蘭芳準備四萬塊錢作為補償,梅蘭芳一聽也傻眼了,但又得罪不起對方,只好把北平的房子賣了回上海,這位讓梅蘭芳都膽顫的大神稍後揭曉。

一九三一年,兩人正式解除婚姻關係。

曾經的天作之合,如今只剩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今後要麼不唱戲,再唱戲不會比你差;

今後要麼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

一句憤言,她卻戲劇般的做到了。

此後的她苦練戲劇,不問世事。她拜過余叔岩為師,成為他的關門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女弟子,閉關期間她進步飛快,唱功已到爐火純青之境。一顰一語,一字一腔,都讓人心生迷戀,原來,離開了梅蘭芳,她還是那個孟小冬,只要給她時間,她依舊是舞台上的王者,她是獨一無二的冬皇。

她不知道的是,有一個迷戀了她許久,一直在默默的看著她。

當年孟小冬在大舞台唱戲時,他還是一個小混混。

如今,他是上海灘說一不二的大佬。

不久,機會來了。

一九四七年,他要過六十大壽,當時兩廣蘇北正發生水災,他決定祝壽賑災義演,在上海大劇院邀請了各路名角,當然,也包括了梅蘭芳和孟小冬,誰的面子都可以婉拒,但他邀請了必須得來,要在上海灘混,他的一句話能把你捧上天,也能讓你混不下去。但孟小冬固執的不與梅蘭芳同台,梅只能苦笑。這次孟小冬要演出的曲目是《搜孤救孤》,一連兩場。

於是,整個上海灘都轟動了,萬千票友苦苦等待奔走相告,說萬人空巷一點都不為過,都跑出來聽她的戲。

那晚,上海灘的人像著了迷一樣的瘋狂,戲唱完,沒人走,都不捨得,請她出來謝幕。

可她從來不謝幕的,觀眾就不走,不停的在那鼓掌歡呼,最後還是他親自去後台請孟小冬出來,最終滿足了觀眾。

她深深的鞠躬,神情淡然。

她一向如此。

沒有人會知道,此後的她再也沒有登台過

那晚是絕唱

所有人的等待都值得

她不知道的是,那晚,有一個人也在家裡用電台聽了她的戲。

也許,他會想起兩人有過的往事;會想起當年的愧疚,可都過去了,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前文說的那位對孟小冬心儀已久,請她來唱戲的他也是當年替孟小冬出氣的大神便是叱吒上海灘的杜月笙。這位大家都很熟,各種劇裡面的老朋友了,黑白通吃能量遮天,孟小冬曾戲言,以後要麼再不嫁人,若是再嫁,定要嫁一個跺腳四城亂顫的主,如今,還真如願了。

這些年她也看淡了,名也好利也罷不過是過往的雲煙,女人一輩子找到一個依偎的肩膀比什麼都重要。杜月笙對她溫柔,體貼,這種柔情的呵護讓她充滿了幸福感,她知道,無論怎麼他都不會離開,而自己,也會陪著他走完殘存的人生。

上海灘風雲變幻,在國共政權更迭之際,杜月笙思考許久毅然決定離開上海,奔赴香港,無論天涯還是海角,我都與君隨。一九五零年,聽聞香港也快保不住了,杜家人想去往法國,清點人數辦理護照的時候聽聞角落的嘆息:

「那我跟著去,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呢?」

是啊,孟小冬跟著自己這些年一直沒名沒分,杜月笙此時身體已經不行了,自知陽壽無多,而孟小冬無怨無悔的陪伴著他,便想著該給她一個名分,在這點上不知比梅蘭芳強多少。儘管家人很反對,他還是在家辦了酒席,算是結婚了。

那一年,他六十三歲,權勢凋零,垂垂老矣;

那一年,她四十二歲,風姿卓越,氣質依舊。

一九五一年八月十六日,杜月笙辭世。

一代梟雄就此隕落,一段傳奇就此終結。

一個時代也就結束了。

這個愛護她,包容她的男人還是走了,也算無怨。此後的她獨自一個人生活,她說這樣清凈,可以一個人研習戲劇,我說這是一個人看淡了世間的人情世故才決意如此,後來她輾轉去了台灣,並在那裡度過餘生。

一九五六年,她與梅蘭芳相遇。

「好久不見」

「是的」

兩人縱使內心波濤萬丈,但已無面部表情,就像多年未見的老友相互寒暄。

只道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九六一年,梅蘭芳去世。

消息傳來,她的心還是微微抖了一下。

在她心裡,不論有多少怨恨。

隨著時間,也慢慢會被淡化。

晚年的孟小冬,在台北的家中供奉著兩個牌位,一個是她的老師余叔岩,另一個是梅蘭芳。唉,這個男人,她終究是忘不得的。蔡康永曾在書里寫過,小時候他和父親在餐廳偶遇孟小冬,那時的她已經老了,實在看不出冬皇的架勢。人被歲月搓洗,都只能化為煙雲。孟小冬晚年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只是一切都過去了吧」

一九七七年五月,孟小冬因肺氣腫和心臟病併發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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