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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蔭:「宇宙意識」考

   「宇宙意識」這個術語,是聞一多先生在研究唐詩中提出來的。近些年來,人們在紀念聞先生的文章中常常提到它。究竟什麼是「宇宙意識」?它在中國古典文學和美學研究中有什麼意義?大家的看法似乎還不完全一致。本文擬談些個人不太成熟的想法。

   聞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援引了唐代詩人劉希夷的《代白頭翁》:「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聞先生接著指出:「相傳劉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時,吃一驚,吟到『年年歲歲……』二句,又吃一驚。後來詩被宋之問看到,硬要讓給他,詩人不肯,就生生的被宋之問給用土囊壓死了。於是詩讖就算驗了。編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說,劉希夷泄漏了天機,論理該遭天譴。這是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我們在千載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動它半點,不過我們可以用現代語替它詮釋一遍,所謂泄漏天機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識之謂。」(註:《聞一多全集》第3卷,三聯書店1982 版,第19頁。)在這段話里,聞先生認為「宇宙意識」就是「天機」。詩人「悟到宇宙意識」,是指在作品中「泄漏了天機」。據說「天機」是不準詩人隨意泄漏的;一旦泄漏,必遭天譴。這就是中國古代所說的「詩讖」。

   「詩讖」這個說法,一些詩話、詞話以及其他雜記中,常有人提到,意思是,作者所賦之詩,無意中有預示著後事的朕兆。這就叫「詩讖」,其中自然包含著許多迷信的東西。即如聞先生所提到的劉希夷的《代白頭翁》,《本事詩》(唐·孟棨撰)記載:「詩人劉希夷嘗為詩曰:『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忽然悟曰:『其不祥歟。』復構思逾時,又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又惡之。或解之曰:『何必其然。』遂兩留之,果以來春之初下世。」(註:《歷代詩話續編》(上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頁。)這是說劉希夷的《代白頭翁》中的四句詩已預示著他「來春之初下世」的朕兆。這則故事不同於聞先生所引述的材料是,這裡是說劉希夷「壽終正寢」,而不是「被宋之問給用土囊壓死」。對這種「詩讖」,我們現在的古代文論和古代美學著作是當作糟粕棄之不論的。聞先生卻不然,他認為這種「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其中包含著可取的東西,不過要「用現代語替它詮釋一遍」。這個現代語,便是「宇宙意識」。

   聞先生認為「詩讖」的核心是「泄漏了天機」。那麼,什麼是「天機」?我們從一般辭書所規定的這個詞的字面意思上知道,它本是指宇宙造化的奧妙。顯然,聞先生對它的理解,不只是停留在字面的意思上,而是還有更深刻的意義。聞先生對劉希夷的另一首詩《公子行》的分析中指出:「正當他們叫著『傷心樹』『斷腸花』時,他已從美的暫促性中認識了那玄學家所謂的『永恆』——一個最縹緲,又最實在,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註:《聞一多全集》第3卷, 三聯書店1982版,第19頁。)。這段話中所說的「永恆」,其實就是「天機」。如果說「天機」二字多少帶有些神秘色彩,那麼「永恆」二字,則具有現代哲學意味了。同樣是在《宮體詩的自贖》這篇文章中,聞先生又把「天機」稱作「本體」,或稱作「無限」,其實,稱謂不同,卻都是一個意思。

   我們要了解聞先生對「本體」、「無限」、「永恆」等的看法,不可不讀他的論文《莊子》。在這篇文章中,聞先生說:「一壁認定現實全是幻覺,是虛無,一壁以為那真正的虛無才是實有,莊子的議論,反來複去,不外這兩個觀點。那虛無,或稱太極,或稱涅槃,或稱本體,莊子稱之為『道』。」(註:《聞一多全集》第2卷,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280頁。)聞先生早年對莊子十分崇拜, 這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說,他的論文《莊子》,「直可以說是對於莊子的最高的禮讚,他實在是在那兒誠心誠意地讚美莊子」,「甚至於迷戀於莊子的『道』」(註:《聞一多全集·郭序》第1卷,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8頁。)。我們知道,莊子的道,首先就是一個本體性的範疇,含有本體論的意義。道是宇宙萬物的總根源,世界萬物都是由道所產生。道又是宇宙萬物的總規律,它幽深寂靜,不見形象,不可感知,然而,它有情有信,真實地存在於世界萬物的變化之中。聞先生上文中對「永恆」的描繪,使我們從中可以感到,很像是莊子對「道」的描寫。我們說,聞先生的「宇宙意識」這個概念,和中國古代哲人所提出的「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也許不是完全無根據的臆測。

   聞先生研究唐詩的藝術美,把它與中國古代的「道」這個範疇聯繫起來,看起來似乎很奇怪,其實,它正好體現了中國古代藝術思維的民族特點,是非常深刻的見解,至今仍值得我們高度重視。中國古代的思維方式,歷來是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和現象看成是相互聯繫的不可分割的整體,並把它看成是同一終極實在不斷運動過程中的不同表現。因此,古代的美學思想,也往往是把藝術美和宇宙整體聯繫起來進行考察,而不是孤立地就藝術論藝術。例如《呂氏春秋》論音樂:「萬物所出,造於太一,化於陰陽。萌芽始震,凝寒以形。形體有處,莫不有聲。聲出於和,和出於適。和適,先王定樂由此而生。」這就是從整個宇宙的形成過程來考察音樂的特質。由於整個宇宙的萬事萬物都是同一終極實在——道在不斷運動過程中的表現,所以,道不僅是宇宙萬物的總規律和總根源,也是藝術美的規律和根源,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曆來的文論家、美學家們都重視藝術美與道的聯繫的原因。例如,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首篇即揭檗「原道」,指出「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清代學者紀昀對此稱讚道:「文原於道,明其本然。識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體之尊,所以截斷眾流。」唐代書法理論大家張懷瓘論書法藝術,也明確指出:「文章之為用,必假乎書,書之為征,期合乎道。」(《書斷》)這種看法一直到清末近代之交的劉熙載,仍然認為:「藝者,道之形也。」(《藝概·自序》)從上述這些議論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各類藝術美,無不以道為本根。儘管歷代的作家、理論家對道的具體理解或互有歧見,甚至有唯心、唯物之分,然而,在強調藝術美與道的聯繫這一點上,是莫不如此的。所以,道,不僅是中國古代哲學的最高範疇,而且也是藝術美的最高範疇。

   既然聞先生所說的「天機」、「永恆」、「本體」,或者說「宇宙意識」,都近似於中國古代的「道」,那麼,聞先生為什麼不直接把「天機」叫做「道」,而要叫做「宇宙意識」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很不容易。我個人認為,這其間原因很多,而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與聞先生對道家的認識有關。聞先生早年崇拜莊子,後來,經過了約十餘年,到他寫《宮體詩的自贖》的時候,思想已經有了很大變化。在《關於儒·道·土匪》一文中,他對道家已十分不滿,甚至說:「講起窮凶極惡的程度來,土匪不如偷兒,偷兒不如騙子,那便是說墨不如儒,儒不如道」(註:《聞一多全集》第3卷,三聯書店1982版,第473頁。)。郭沫若先生評價說:「這是把道家思想清算得很痛快的。」(註:《聞一多全集·郭序》第1卷,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9頁。)既然要徹底清算道家,自然連莊子的「道」的概念也不用了。這也許只是我個人的猜測,可能並非聞先生的本意。聞先生由於當時鬥爭的需要,用類似雜文的形式,「痛罵道家」(郭序),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這很難說是對道家的真正科學的「清算」,倒是他的《莊子》那樣的論文,儘管還不是徹底的唯物史觀,卻有不少真知灼見。

   「宇宙意識」也好,「道」也好,從本質上看,它們都只能說是哲學性質的術語,為什麼它們一經引進藝術美中,就是美的呢?換句話說,為什麼哲學家「悟到宇宙意識」或「道」,不一定能寫出詩來,而詩人「悟到宇宙意識」或「道」,就能創作出動人的詩篇呢?聞先生在論文《莊子》中是這樣回答的:「有大智慧的人們都會認識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實有,卻不像莊子那樣熱忱的愛慕它。在這裡,莊子是從哲學又跨進了一步,到了文學的封域。」(註:《聞一多全集》第2卷, 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281頁。)原來, 僅僅對「宇宙意識」或「道」有「認識」,有「信仰」,還不能創造藝術美,因為,藝術不就只是認識或信仰,它還需要熾熱的感情,必須把理和情結合起來;只有理,沒有情,仍然不能成其為藝術。莊子之所以從哲學跨進了文學領域,並使其著作具有審美價值,就在於他不僅是抽象的宣傳「道」,而且同時對「道」懷有強烈的情感態度,「熱忱的愛慕它」。莊子對「道」的那顆赤子之心,正如聞先生所描述的,「他那嬰兒哭著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悵惘,聖睿的憧憬,無邊際的企慕,無涯岸的艷羨,便使他成為最真實的詩人。」(註:《聞一多全集》第2卷,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281頁。)

   到了《宮體詩的自贖》中,聞先生又進一步提出,對「宇宙意識」或「道」的領悟或體驗的情感態度不同,表現在詩歌中的審美意義也就不一樣。聞先生說,像盧照鄰的詩句:「昔日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寒山子的詩句:「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都是感嘆宇宙無限,人生有涯,然而,「都是站在本體旁邊凌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尤其是寒山子的詩句,更顯得尖酸!與之相反,像劉希夷,一味感嘆「以有涯隨無涯」,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聞先生所欣賞的是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所持的情感態度。他先援引《春江花月夜》的詩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對此,聞先生贊道:「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為什麼《春江花月夜》能達到這麼高的藝術境界呢?聞先生認為,這是由於作者「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既不像盧照鄰、寒山子那樣「太冷酷,太傲慢」,也不像劉希夷那樣「太萎靡,太怯懦」,而是「不亢不卑,沖融和易」。在這裡,「『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註:《聞一多全集》第3卷,三聯書店1982版,第20—21頁。)。總之,作者與「宇宙意識」或「道」的關係,是平等的,和諧的,親密的,自由的。也就是說,作者與「宇宙意識」或「道」的關係,是一種知心朋友的關係。用聞先生的話說:「這裡(是)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因此,他高度地讚揚《春江花月夜》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聞先生關於「宇宙意識」的提出,對於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對於我們研究中國古代美學理論,都是有重要啟發意義的!例如,我們過去強調文藝從屬於政治,用這樣的觀點來分析《春江花月夜》之類的作品,儘管也可以說出一些道理,但畢竟有時顯得勉強無力。其實,中國古代的藝術美,往往是藝術境界和人生境界的統一,它的審美內涵是十分博大精深的,它所揭示的人生真諦,所洞察的宇宙奧妙,所凝聚的社會生活,都要求我們進行深入的而不是膚淺的研究,沒有對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化有深入理解,是很難有如實的審美判斷的。

   我們應當感謝聞一多先生,他在這方面的開拓、創新精神永遠值得我們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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