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再也拍不出「霸王別姬」

今年的威尼斯,Sir沒提什麼華語片。

因為沒什麼好提。

去過節的華語電影人,除了裙子也沒啥說的……

可是,曾經我們走紅毯的姿勢,可是很高級的。

像這樣——

《霸王別姬》劇組

所以今天,Sir想借一段電影花絮,緬懷一部牛叉的中國電影——

霸王別姬

這部93年的片子放到今天看,水準仍然高得驚人。

長期穩定在豆瓣前五強。

評分9.5(50多萬人評價)。

好於99%同性片,99%愛情片

輕鬆摘下包括戛納金棕櫚在內的十一項國際電影大獎。

它為何能這麼經典?

一般想這麼問的人,還會問一個羞澀的問題:

為啥陳凱歌后面的電影,都不如它?

別問Sir,Sir不想做總結帝。

但Sir起碼知道一個事實:

《霸王別姬》在當年,可是一堆瘋子一起玩出來的。

從原著作者/編劇開始說吧。

1988年5月,製片人徐楓買下同名小說《霸王別姬》的版權。

右為徐楓

別小看買版權這麼簡單一個動作,過程可是相當磨人。

因為作家李碧華(也是《霸王別姬》編劇)相當糾結、難纏……

徐楓記得,她和李碧華在文華酒店面談三個晚上,每晚聊到凌晨三四點。

但這原著作者,糾結的還不是錢,而是她想要挑選導演與演員的權利。

越權了吧?瘋了吧?

當時這種要求,在業內可是相當罕見。

陳凱歌后來聽說,都一臉難以置信——

你(徐楓)怎麼可能答應這樣的條件?

其實,李碧華這個要求,裡面隱藏了一個執念。

她一早就想好了,男主得是張國榮。

因為小說《霸王別姬》的程蝶衣,就是以張國榮為藍本而寫的。

不找他拍,那不白瞎了!

我首先要感謝李碧華

她的兩本小說都把我當成男演員的藍本

為了促成張國榮加入,李碧華纏得嚇人。

不僅和徐楓一起猛烈推薦,還全程參與了陳凱歌、張國榮的好幾次見面。

據徐楓回憶,當陳凱歌初步敲定張國榮,對徐楓、李碧華說的第一句就是——

這下你們放心了吧?

再說陳凱歌,他也瘋。因為他那時正當壯年(41歲),不太懂人情。

當時,張國榮已經憑《阿飛正傳》拿到金像影帝。

從加拿大重新復出,講炙手可熱也不為過。

這樣的人氣影帝你不遷就,投資人都會不爽。

但陳凱歌只認戲,不認人。

他才不管誰是張國榮。

一見面,張國榮劈頭便問,凱歌,《霸王別姬》何時開拍?

陳凱歌老實說:明年(九二年)二月開拍的了。

張國榮回:明年二月我不能拍,我念的(電影)課程要七月才完結。

陳凱歌:一定要二月開拍,這樣我可以有冬天和春天的天氣與景色,你可以慢慢考慮。

——引自徐楓專訪《霸王別姬》選角內幕

不僅不認,他還有點小嫌棄……

拍並不熟悉的港台明星,陳凱歌警惕得不行。

那時我感覺香港是花花世界,內地的環境自然要乾淨得多。

——陳凱歌接受《三聯生活周刊》訪問

在片場,他也是最緊張的那個人。

盯鏡頭,像盯梢的特務——

沒有一場戲能矇混過關。

他(陳凱歌)每場戲開拍前都會開個會

講清楚演員怎麼演,跟著就綵排到滿意才開拍

花絮中,這種現場綵排太多了。

一發現問題,陳凱歌就緊張得立馬停下。

反覆調整調整再調整,用張國榮的話說:

轉頭的幅度轉到多少度都要講好,一個鏡頭可以重複拍上四個小時。

這一根緊張兮兮的神經,陳凱歌綳了大半年。

就算是演活了程蝶衣的張國榮,讓陳凱歌真正放心,那也是大半年以後的事。

老實講,像這種一心鑽在戲眼裡的導演,哪怕再難搞再霸道,Sir也服。

演員就不用說了,更是瘋到忘我。

花絮就能看出來,張國榮的狀態是這樣的——

片場休息的他,身上哪裡有半點現代香港人、大明星的影子?

分明就是個京城梨園練家子。

京劇做派,也是想到就來。

但Sir覺得,最有意思的還是這個。

這段戲,段小樓和菊仙定親,張國榮的一句詞是:

師哥!別走

導演陳凱歌停下來講戲,所有人都看著陳凱歌。

只有張國榮雙眼噙淚,自始自終盯著對面的「段小樓」。

完全入戲的張國榮,把湊上來講戲的導演往外一推。相當霸氣!

這都不叫入戲,啥叫入戲。

還有正片中那些下腰、卧魚的繁難動作,張國榮也堅持親自上陣。

那個國際偶像巨星不見了……張國榮從心態到體態,都是程蝶衣。

相比於張國榮的人戲合一、戲裡戲外都瘋魔。

演「段小樓」的張豐毅,也瘋。

本來這場戲是師父教訓弟子,打屁股。

你再說自己成年男人,在師父面前也一樣要脫褲子,服服帖帖等著被抽。

銀幕硬漢不是白說的,抽屁股,那得真抽啊!

不信你看——

一場戲拍完,滿屁股敷上藥

說他瘋,是因為他自討苦吃,還覺得挺得意。

我跟凱歌說,得光著屁股打,而且得跟小時候一樣,趴在板凳上,光著屁股打。

長大了,一個很牛氣的大男人被撩起褲子就打,效果才好。

說完還呵呵笑了

找虐的,他也不是唯一一個。

同樣為《霸王別姬》受皮肉之苦的,還有那些戲班小演員。

對,這就不是正常導演幹得出的事兒——

導演陳凱歌表示:

假的打打幾次,還不如真的打一次

所以,這些——

這些——

都來真的。

自己扇耳光的小豆子,後來接受採訪:

我爸我媽打我也沒我自己打得這麼狠,一共打了十九下。打完導演都哭了。

瘋魔的,不止台前演員。

幕後人也被傳染了這種病。

《霸王別姬》進入後期配音階段,犯了難。

張國榮的普通話廣東味太濃,跟童年程蝶衣的京腔,不搭。

劇組緊急在全國尋找能為張國榮配音的演員,要求既能模仿張的聲音,又要懂京劇。結果……

能攬下這活兒的,一個都沒有。

最後,還是英達推薦了當時還是話劇演員的楊立新。

為了入戲,他在家把錄像帶翻來覆去研究了兩天,程蝶衣的台詞、語調、神態只要是個細節,他都琢磨個遍。

第三天上了錄音場,楊立新拿出話劇團練出的真功夫,全程仰著脖子配音。

我仰著頭,聲音從聲帶出來後,頭腔共鳴被消解掉,聲線就接近張國榮了。

錄了第一段,一旁的錄音師就說,「哎呀,如果我閉著眼睛聽,肯定以為就是張國榮啊!」

既有京味兒,又有張國榮的音色,《霸王別姬》這一環鏈子,沒掉。

辛苦一場。

「楊立新」三個字,卻沒有出現在演職員表裡——

其實配音之前,我就答應了劇組不打我的名字。

因為《霸》還要衝刺奧斯卡、戛納,如果打了我的名字,會給角逐獎項帶來一定困難。

不難看出,《霸王別姬》今日的光鮮,靠的是一幫完全忘我的「瘋子」班底。

他們的心態,多少都暗合了張國榮當年送給徐楓的掛畫題詞:

義無反顧

說他們「瘋」,其實哪裡是瘋?

只是對比這個時代的「清醒」,當年那股子瘋勁兒看起來特別不真實罷了。

那是個電影人足夠天真的時代。

原著作者李碧華寧願版權不賣,也要死死堅持選角色。

今天的作家同樣把作品當孩子,我們卻只看到「閨女」賣出去的歡呼雀躍。

這個小說成了我的閨女,十多年嫁了(版權賣了)很多次···好在最後一次賣給了華策,終於拍成功了!

拍成功了?呵呵,《解密》豆瓣才4.7。

還是那時,沒有京劇基礎的張國榮,守在北京拜師學藝半年時間。

香港影帝,踏踏實實。

還以用替身代勞為恥。

哥哥生前訓練片段

張豐毅屁股開花,也從沒想過找個替身。

但如今呢,微博時不時就看到這種消息——

男女一號共拿走1.2億,一起演戲不超過10天,剩下的都是在用替身

就是這個月,內地知名編劇汪海林炮轟——

目前影視行業內「文替」泛濫。(拍攝大牌明星「不露臉」戲碼的演員。由於大牌明星的時間金貴,通常只拍攝明星的「露臉」戲碼,其餘鏡頭讓替身完成。)

這些拍戲的怪現象,那些年的張國榮張豐毅們能想到嗎?

《霸王別姬》也正是那個時代的一群瘋子,因緣際會,碰到一起,才熬得出的好東西。

1993年10月,《霸王別姬》劇組斬獲金棕櫚後,前往東京國際電影節。

徐楓被記者問到這樣一個問題——

為何會找陳凱歌導這個故事?

徐楓很認真地說:

我看了陳凱歌導演以前的作品,如《黃土地》《孩子王》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但都是國內的電影廠花很少的錢拍攝的,也沒有明星。

那我就在想,如果我可以給他一個很好的故事、提供很多的錢,然後給他一流的演員,我相信他能拍出非常非常好的電影。

但放在今天,一部挖經典IP的《封神傳奇》就能打你的臉。

錢都用在令我們傻眼的地方。

今時今日的電影人,往往給我們這樣的等式:1 + 1 + 1 = 0。

去年陳凱歌接受鳳凰網《大寫人物》獨家採訪,說出了這樣的話——

說他甩鍋也好,遺憾也罷。

但前半句,Sir認——

如今拍不出

為什麼《霸王別姬》如今再也拍不出?

今時今日,再也找不出像當年的那班「瘋子」。

這個時代的特產,是精明的商人、精緻的明星、金光十色的泡沫。

也正因為此,《霸王別姬》尤其值得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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