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你的人,捨不得讓你卑微

第二天早上,范柳原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夫婦的人很多很多——僕歐們,旅館裡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

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住在她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深夜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范太太「。

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著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著呢!」

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里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

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

這段關係里范柳原是高高在上的那方,他嫌棄流蘇的算計精明,嫌棄她不高尚不懂精神之愛,不過是「想要一段長期賣淫的婚姻」, 嫌她不懂他不愛他。那他懂流蘇的艱難窘迫嗎?

他不僅懂,還利用她的窘迫算計她。一個男人看上一個上等人家女人的美色,又嫌棄她沒精神共鳴不想結婚。怎麼辦?毀了她的名聲逼她做情婦啊。

然而流蘇如果遷就了他做他的情婦,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是沾了她一個便宜。

歸根究底,他還是沒有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裡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范柳原也不阻攔,他不會去挽留這個女人,他明白白流蘇在白公館的處境,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上海家裡迎接流蘇的是怎麼樣一個修羅場啊。白公館裡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行同居了。

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地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

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地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

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

一個男人,但凡愛一個女人,會讓這個女人成為千人罵萬人唾的淫婦嗎?更何況他知道她不是。

雖說這對男女各自心懷鬼胎,可是兩廂比較,范柳原所作所為真夠得上卑鄙無恥了。

你不能說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范柳原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設計毀掉白流蘇的名聲逼得她無路可走,她是不可能做他的情婦的。

流蘇何嘗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裡受氣。

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尤其是現在,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借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拍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裡的人都傳觀過了。

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裡。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嘆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

她就這樣的下賤么?流蘇眼裡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恨不得將心裡所有委屈都發泄出來。

范柳原的舉動徹底坐實了流蘇當他情婦的「事實」。流蘇無路可走,只得滿腔苦水地啟程去了香港。

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

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醫我的葯。「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當天晚上,流蘇就從了柳原,做了他名符其實的情婦。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

范柳原給白流蘇租了一個房子,置辦了一些傢具,請了一個傭人阿栗,就要離開香港。

他給了白流蘇一切,唯獨不願意給她一個名分,而此時的白流蘇也只能默默接受這一切。

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柳原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胡亂吃了些三明治。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她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

到了家,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里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後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

對流蘇來說,家、獲得、滿足究竟是什麼呢?確切地說,就是房子而已。這房子也可以作為經濟來源、生活歸宿、婚姻的代名詞。

在這場勢均力敵的攻心之戰中,我們不好說誰是真正的勝利者,誰又是失敗者。

事實是他們各自要到了想要的東西,范柳原得到了流蘇尚存的美色,流蘇得到了范柳原為她提供的房子。

只不過,錢鍾書將婚姻比喻成「圍城」,那麼,白流蘇這座沒有婚姻名份得來的房子,豈不是一座空城?

張愛玲在小說中描寫了這樣一段景象,是白流蘇送走范柳原當晚的感覺: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裡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傾城之戀》,將戀情倒出後,城是空城。這是作品中「城」的另一層寓意,婚姻家庭、「圍城」的城,無愛之空城。

流蘇雖然嘴硬:「空得好!」可是她早已預料到未來,她該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

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的駢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子上走?白流蘇又想著那也不至於,她是可以管住自己的。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么?

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的空虛……

故事在這裡本該結束的。可是故事沒有完。香港淪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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