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魔咒的寶黛愛情

在《紅樓夢》書中，作者描寫了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其中有寶玉和黛玉之間「發乎情、止乎禮」的愛情故事，有賈璉與王熙鳳、平兒及其他人之間的情愛和性愛的故事，以及其他等等。這些故事有主子與主子之間、主子與丫鬟之間、丫鬟與小廝之間的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這些愛情故事，有的是只能到愛情一步，有的則可以經愛情，進一步發展到婚姻或者性愛。

《紅樓夢》中所描述的寶黛之間的愛情，似乎存在著作者設定的魔咒，不允許其進一步發展下去。本小文就來簡單地探討一下這種似乎帶有魔咒的寶黛愛情。

由於作者聲明書中人物都是他「半世親聞親睹的」人物。此外還惟恐其聲明還不足以使人相信，又加上了一層，說書中人物的「悲歡離合，興衰際遇」，都是按著「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的實錄式的虔誠態度所寫的。為使讀者相信，為使書中人物有更強的可信性，作者把書中的主人公們，如寶玉和黛玉，都說成是由仙人轉世。這樣就為他們之間愛情，加上了一種幻境色彩的魔咒。

書中言說：黛玉原本是西方靈河岸邊的一株絳珠仙草，後來修鍊而成一個女體。這位仙女轉世才成為揚州鹽政大人的女兒林黛玉。而寶玉原本是女媧補天時棄而不用的一塊頑石，後來修鍊而成為神瑛侍者，再轉世才成為榮國府的貴公子。而為絳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簽發轉世簽證的，則是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警幻仙子的職能是管理「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可以說是一位太虛幻境的愛情大總管。

在《紅樓夢》開卷便有一段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轉世的神話：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本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獄，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面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作者對其設計的這個神話故事頗為自負，先借僧人之口說：「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又繼而借道人之口說：「果是罕聞，實未聞還有還淚之說。」

紅樓夢寫警幻仙子，一見於第一回，又見於第五回。這位自稱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的愛情大總管，在兩次不同的出場中面孔也是不同的，因此也就決定了寶黛愛情的坎坷和悲慘。

第一回中的警幻仙子，是下凡者愛情的支持者。先是神瑛侍者的「凡心偶熾」。想「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於是先「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看來神瑛侍者原想單獨下凡「造歷幻緣」。並無意邀請絳珠仙子一同前往。他施恩於絳珠仙草，是見它柔弱可憐，灌以甘露後，使此仙草「久延歲月」，得以不死，並沒有施恩求報的念頭。而絳珠草則不同，對神瑛的活命之德日夜不忘，「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警幻仙子於是充當了撮合姥，動員絳珠仙子也下凡去報活命之恩，「趁此倒可了結鬱結之情」。於是絳珠仙子決定下凡以淚還情。

嚴格地說，警幻仙子這位愛情大總管雖然專管「風情月債」，但是其愛情觀念卻乏善可陳，她指導下的絳珠仙子向神瑛侍者的「還情」，純粹的出於傳統的報恩觀念，與紅樓夢中的寶黛之間真正的愛情相去太遠。但是，在老舊的愛情套子中寫出了真正的愛情者也不少見，紅樓夢就是其一。

如前所言，紅樓夢第一回中的警幻仙子是主動地動員絳珠仙子下凡還情，而且也是寶黛愛情的支持者。可是到了第五回中的警幻仙姑則改變了面孔，又成為了愛情行為的規勸者，警告者。

警幻仙子這次「前來察訪」人世的「風流冤孽」，目標原是為了黛玉而來，（她）「向眾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結果是未接黛玉而是接的寶玉，原因是受寧榮二公之靈的委託，為其孫指迷的。這裡披露了警幻仙子的一個初露端倪而終未實施的計劃，就是要接絳珠到「太虛幻境」一游。值得思考的是，警幻仙子此次接絳珠一游的目的是什麼？雖然她說過她此次出訪的目的是「布散相思」，難道她還要對黛玉進賈府後如何相思、如何還情進行具體的指導？恐怕未必。她招黛玉一游的真正目的，我們從她對寶玉指迷的方案中可以略見其一二。

從警幻仙子接受寧榮二公之靈的委託對寶玉加以指迷來看，此仙姑的身份已發生了變化，她由一個仙界的愛情大總管而變成人世的道學大總管，她此行的任務也由「布散相思」轉變為戒情禁慾。寧榮二公之靈向警幻請求：「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不知警幻仙子和寧榮二公是何等關係，她就是如此忠實地放棄了計劃中的招黛玉一游卻充當起了寧榮二公訓誡子孫的代言人和道學總管。

警幻仙子對寶玉的指迷與訓誡，一共可以分為六部分：

一是聞以名為「群芳髓」的名香。

二是飲以名為「千紅一窟」的名茶。

三是醉以名為「萬艷同杯」的名酒。

四是警以金陵十二釵畫圖。

五是聽以《紅樓夢》十二支曲子。

六是許配其妹，而讓寶玉盡情領略一下「仙閨幻境之風光」，不再羨慕「塵境之情景」，從而達到「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賈寶玉就是這樣，儘管警幻仙子法術用盡，寶玉還是「痴兒竟尚未悟」。最後，警幻仙姑技窮無術，賈寶玉也只能被許多夜叉海鬼拖下了深淵。

通過警幻仙子受寧榮二公之靈的委託來對寶玉的訓誡，大致可發現其欲招黛玉游太虛幻境的用意。前文曾述及，因為是警幻仙子主動提議絳珠下凡，到人間償還神瑛侍者的情債的。因此當黛玉已進榮府，與寶玉一見鍾情，開始了以表兄妹關係為掩護的愛情生活。恰當此時，警幻仙子卻特意招黛玉之魂去太虛幻境一游，由此可見，此去任務之重、時態之急，當可推知。從警幻仙姑對寶玉的態度之變化，也可以推想她對黛玉的態度也應該發生變化。大致上可以推想，警幻仙子訓誡寶玉的六門功課——聞仙香，飲仙茶，喝仙酒，觀仙冊，聽仙曲，配仙女，除了配仙女對黛玉可免之外，其餘五門功課，黛玉都是要一一領教的。如果說，寶玉在警幻仙子的仙香、仙茶、仙酒、仙冊、仙曲的「五關」面前都經得住了考驗，但是，這個過「五關」的英雄並沒有闖過最後的一道美人關，他和警幻仙子的表妹秦可卿到底雲雨一番，而且還「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解難分」。但對黛玉來說，恐怕要簡單些，「五關」難不住她，而且警幻仙子並沒有為她特設「美男」這一關。

因此，上述情景的結果是，警幻仙子受寧榮二公之靈委託對寶玉實施的「仙閨幻境」教育是失敗了。警幻仙子大概原本也想對黛玉也教育一番，但不知何故取銷，且若以此教育黛玉，結果大概也要失敗的。

但是，如果從黛玉寶玉還俗後的愛情生活的實質來說，警幻仙子卻是一個勝利者，因為寶黛愛情的本質和形態都是由警幻仙子規定的。寶黛愛情的本質特徵，對黛玉來說，就是「還淚」；對寶玉來說，就是「意淫」。

什麼是黛玉的「還淚」？表層的說，就是以淚水償還前世的灌溉之情。絳珠仙草得到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透得以活命，得以修鍊戚滅形。為報答這種救命之情、成仙之情，因無法償還恩情，於是決定以淚還情。可是，讀者一向認為「還淚」之說的含義不是如此簡單。甲戌本脂批說：「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可曾有此旬千古未聞之奇文。」又說：「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問題的複雜正如脂硯齋所說，還淚的含義只有作者一人知道。但作者也從未明說；脂氏說他也知道，但是他又說不出。不是脂氏賣關子，說清楚還淚說的含義確實不容易。

可以說，絳珠仙子的「還淚」，實際上是以女性的愛情償還施恩者的恩情。以愛情償還恩情，是一種不合理的人生交往，只能是一種弱勢者的可憐心理。這種現象，在稍早於《紅樓夢》的《聊齋志異》中，就是一個反覆表達的主題。在《聊齋志異》小說中有一大批以情報恩者，都可看作黛玉還淚行為的先行者。有人在分析《聊齋志異》的《俠女》時曾說過：「俠女愛情的本質也是最大的不合理性，是她以愛情作為生存條件的互換資本。這種愛情現象，在蒲氏時代以至現今社會，並不是絕無僅有。從社會心理現象來說，這是一種弱勢群體的常見心態。某些弱者為了抗拒不可逆轉的命運，或是為了謀取其本身一時不可能取得的社會權利或財富，往往支付其原始資本。這種資本，作為男人，就是自己的體力或生命，作為女人，首選的就是貞節。」（見《聊齋人物新論》，當代中國出版社，2004）按絳珠仙子還淚打算，她的行為是被動的，無選擇的，無條件的，但是到了轉世為黛玉，這種行為有了變化，成了一種主動的，有選擇的，有條件的愛情行為。這是紅樓夢作者對弱者以情酬恩這個古老主題的改革和創新。

但是，作者在改造還情這個主題的過程中，也作了保留，打了折扣。作為近代意義的愛情，是一個複雜的心理意義的生理意義的社會意義的過程，如果把這個過程加以簡化，也要有兩情相愛到締結婚姻這麼基本的兩步。當然，不同的作家作品各有自己的表述重點，《西廂記》《牡丹亭》突出的是結婚的困難，把人物的精神面貌置放於和家長的矛盾中去展現。《聊齋志異》只寫人物的愛情，而不敢超脫性愛的禁區，後期的小說則熔愛情性愛於一爐，而淡化婚姻過程。至於林黛玉，她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新的愛情角色。她不是鶯鶯的一見鍾情式，她的愛情要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她更不是聊齋女子的愛情性愛一步到位式，她甚至不知性愛為何物。這就涉及到警幻仙子批准的，其實也就是由其作者設計而由警幻仙子公布的「還淚」說應該還到什麼程度。

「還淚」還到什麼程度？作者知道而不說，脂硯齋知道而說不出，不少的讀者乃至某些紅學家，大談黛玉的愛情而不知道作者打的折扣，我們有責任把作者不想說、脂氏說不出的機密泄露出來，以恢復黛玉愛情的真面目。這就是：黛玉愛情的終點也只能發展到愛情，而不許再往前進一步涉及性愛或婚姻，或者換個說法，黛玉的還情只還到愛情，再往後就不還了，或者還不了了。

為了適應黛玉的還情模珊者對寶玉也作了改造，這就是由警幻仙子發布的寶玉特有的「意淫」特權。警幻仙子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一這頂帽子確實能驚震古今，脂硯齋說：「不見下文，使人一驚，多大膽量敢如此作文。」什麼是「意淫」？作者故作狡獪。秘而不言，說是「惟心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並且開導寶玉說，這是寶玉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如此，寶玉才敢接「天下第一淫人」的封號。兜了半天大圈子，還得是由脂硯齋來道破謎底：「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日意淫。」原來，「體貼」，也就是對女性的體貼，再進一步就是對所愛者的愛情，才是賈寶玉的「意淫」的全部答案。

賈寶玉是個具有七情六慾的完整人物，而且也不乏情愛之後的性愛，在他和所鍾情的女性交往中，特別是和黛玉的交往中，如何做到發於情而止於性，就需要有一個控制尺度問題，紅樓夢的作者在書中別出心機地採用了替換：也就是由黛玉接受愛情，而由丫鬟襲人轉換來接受性愛。所以在第六回寶玉和襲人「初試雲雨情」以後，寶玉和襲人的性關係已是公開的秘密。第十九回襲人勸說寶玉，其中有「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有時把這種毛病稱為「愛紅」，似乎是指寶玉的性要求。寶玉的奶媽李嬤嬤罵襲人，晴雯譏刺襲人，所抓的最要害的把柄就是寶玉和襲人的「性關係」這件事。

經過作者也是警幻仙子這麼一番改造，寶黛愛情便有了共同的語言和平衡的支點：黛玉的「還情」，還到愛情以後便不再還了；寶玉的「體貼」，體貼到愛情以後便不敢再往下體貼。

歷史好像有意地和紅樓夢作者開了大玩笑：寶黛愛情就如同斷臂的維納斯一樣，《紅樓夢》一書也像極了斷臂的維納斯，其結局就如同維納斯哪令人驚奇的是她的雙臂，雖然已經殘斷，但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身軀，仍然給人以渾然完美之感，以至於後世的雕刻家們在競相製作復原雙臂的複製品後，都為有一種畫蛇添足感覺而嘆息。正是這殘缺的斷臂似乎更能誘發出人們的美好想像，增強了人們的欣賞趣味。

明白了這一段因由，便可以理解寶黛愛情故事為什麼在第三十四回寶玉黛玉傳帕題帕定情以後便被擱置下來。在現存《紅樓夢》原稿的八十回中，以寶黛愛情故事而論，基本上可分為前四十回和後四十回兩個部分，前四十回是寶黛愛情的發展成熟期，後四十回便是寶黛愛情的擱置停滯期，當然，後四十回中也不是完全將寶黛愛情擱置不寫，而是說，從僅寫的幾個故事來說，並沒有將寶黛愛情進行縱向的拓展以及橫向的加深。寶黛愛情縱向的拓展，勢必觸及到愛情的必然趨勢性愛那一步，很顯然那是寶黛愛情的禁區或雷地；而橫向的加深，便勢必要直接挑開與賈母王夫人等家長的矛盾，而這也是作者不願意輕易觸及的敏感問題，因為一旦挑開這個矛盾，將會瞞、滿盤大亂。就如同寶玉和金釧的關係被挑開而金釧受辱一樣，寶黛的問題一旦挑開，受辱的也必然是黛玉。第九十七回，賈母說：「咱們這種人家，……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所謂的「心病」，就是賈府的姑娘自擇戀人一事。此話雖然出自後四十回，但很符合作者對寶黛愛情的質的規定。

紅樓夢的作者自己創造了「還淚」和「意淫」的魔咒，很明顯地把自己的手腳捆綁住了，不願也不敢把寶黛愛情由愛情向前邁出一步，因此致使寶黛愛情故事成了一個斷臂的維納斯。若硬要解釋這種現象，也可以用孟子的那句話來解釋：非不能為也，而不敢為也。

明朝晚期至清朝初期，是中國思想界很活躍的時期，先進的思想家一個突出的貢獻就是對人的個性的張揚和對情的呼喚，這種時代新思潮，反映在文學上便是愛情主題得到時代的確認。但是，當時即使很高明的文學家涉筆愛情主題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他們既要撲捉時代的新要求，又要實現自我的超越，因為他們都是傳統教化中人。新思想的把握和舊道德的擯棄隨時都考驗著他們思想上自我革命的狀態和水準。黛玉和寶玉的愛情覺醒和對愛情的追求便是作者先進思想的答卷，而他們不敢在前進的道路上再跨一步，又是作者思想局限的必然。這方面，《紅樓夢》的作者不如《聊齋志異》的作者，《聊齋志異》作者的先進性在於敢於否定舊的婚姻觀念和婚姻形式，一步到位地實現他的愛情理想。有的論者說寶玉和黛玉不是衝破牢寵的人，而且在榮國府中，也只有大觀園這個偶然的機會和處所才為他們的愛情提供了可能，這種說法不無道理。可是如果回到寫什麼和怎樣寫這個命題上，如果紅樓夢作者的愛情思想中真的有實現愛情自由並且有為之鬥爭的成分，至於怎麼寫如何寫，大概作者會有自己的表達方式，儘管若寫出來的大概就不是《紅樓夢》了。所以說，《紅樓夢》的作者，雖然在書中描寫的是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主題，依然還是創新性地用「還淚」和「意淫」兩個魔咒把人物框住，且由警幻仙子這位愛情大總管出面宣布寶玉和黛玉的愛情規則。如果真的有讀者不滿意這個像極了維納斯的愛情故事，剛好有代人受過者，到可以讓自己脫出來，一邊逍遙自在去了。

小文通過探討紅樓夢中寶黛之間的愛情，認為書中黛玉愛情的發展只能愛情一步，作者創作時就設置了「還淚」和「意淫」兩個魔咒。換個說法，也就是黛玉的「還淚」只能還到愛情，寶玉對黛玉的愛情也只能到「意淫」，無進一步發展的可能。如有不妥之處，敬請各位專家、學者以及讀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