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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從龍:以少勝多、動人春色不須多、各具匠心的詠雪詩

詩詞的表現藝術(7)

以少勝多

宋代詩壇上,名家名作,猶如滿天繁星。其中有一個不甚惹人注意的詞人蔣捷寫過一首《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燕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作者通過這首詞,把自己少年的浪漫生涯,中年的流離景況,以及宋亡以後、晚年悲苦凄涼的境遇與心情,刻劃得逼真逼肖,入木三分。其文字容量之大,表現手法之高,確實令人嘆服!

為了高度概括和集中,作者從自己漫長的生活道路中提煉了「聽雨」這樣一個典型的情景。而同是聽雨,在三個不同時期,又有三迥乎不同的意境。

少年聽雨的地點是「歌樓」,景物是「紅燭」和「羅帳」,再用一個極工緻的「昏」字把這些景物融合起來,使讀者的眼前很快出現了一個「燭明香暗畫樓深」的所在。一幅五陵年少的遊冶生活畫面,色彩鮮明,歷歷在目。

壯年聽雨的地點是「客舟」,景物是:在「江闊雲低」的肅殺氣氛中,凄厲的西風裡傳來聲聲「斷雁」的哀鳴。一個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在風塵僕僕的奔波,繪聲繪影,旅途沿泝之苦,溢於言表。

亡國以後的晚年,聽雨的地點是「僧廬」。這裡作者並沒有寫景。可是一提到「僧廬」,不言景物而景物自現:「眾響漸已寂,蟲於佛面飛。半窗關夜雨,四面掛僧衣。」在這樣一個十分凄絕的環境中,一個奔走一生的詩人,白髮蒼蒼,孤苦伶仃,生活無著,蜷縮在這裡奄奄待斃。這雖是弦外之音,神余言外,可是有心的讀者並不難捉摸。

結尾兩句,作者概括地抒發了對自己一生難言的悲憤。說「悲歡離合總無情」者,其實是深有情也,道是無情卻有情也。潦倒一生,撫今追昔,怎能不思緒萬千,長歌當哭呢?「一任階前點滴到明天」,更是無可奈何之語。階前雨滴,點點都敲痛作者的心。這裡有少年的憧憬,有壯年的哀愁,更有晚年的難堪的孤凄現實。樁樁件件,襲上心頭,真是一江春水,言有盡而意無窮。這既是封建社會廣大正直的知識分子共同命運的真實寫照,也是對這個制度扼殺人才的憤怒控訴。

讀著這首寥寥五十六字的小令,我們不僅恍如看了一部蔣捷的傳記,而且也看到了那個時代成千上萬的落魄文人的生活、思想概貌。恩格斯說過,從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中寫到的東西,要比從「當時所有的專門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的全部著作合攏起來所學的還要多」。好的詩詞,就有這種以少勝多的魅力。

動人春色不須多

有些初學寫詩的同志,往往好堆砌詞藻,結果華而不實,並不能感動人。原因何在?主要是作者缺乏生活實感,東湊西拼些華麗的詞句,當然談不上感染讀者,引起共鳴了。

讓我們看一看唐人劉方平的《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詩中提到的月色、星光、蟲聲、綠窗紗等等,都是一些極普通的事物,我們經常遇到也習以為常;可是,經過詩人獨具匠心地安排,一幅大地春回、靜穆幽麗的畫面,就歷歷如在讀者目前,使人如聞其聲,如歷其境,覺得神怡心曠,妙趣橫生。如果我們信手打開一本唐宋詩詞,這樣的感受是會紛至沓來的:

「千里鶯啼綠楊洪,水村山郭酒旗風。」作者給我們展現的詩一幅草長鶯飛、色彩鮮明的江南春景;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我們又彷彿置身於鳥啼花笑、流水潺潺的江邊;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春光燦爛、蜂蝶紛飛的生動景象躍然紙上。

「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這些詩句的藝術效果其所以如此之佳,是由於詩人滿懷生活激情,通過細緻的觀察,抓住自然景物因季節轉換而出現的新的特徵,以十分精鍊的語言,創造了優美、清新的意境,給人以生意盎然的情趣。

寫景是如此,狀物、抒情也是如此,也要把握住它們各自的特徵,要畫「眼睛」,而不能畫「頭髮」。

藝術形象是文學藝術反映現實生活的特殊形式,是具體感性的、概括的、能夠喚起美感的生活畫面。這就要求我們在動筆之前,要進行細緻的觀察與思考,從豐富而又繁蕪的事物中,提煉出最能表達自己具體感受的典型形象。

記得有人曾以「雄雞一聲」和「蛙聲一片」來比喻寫作上的精鍊與繁冗,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雄雞一片」可以喚醒千家萬戶,而「蛙聲一片」卻只能使人覺得雜亂無章。

「動人春色不須多。」善哉斯言!

各具匠心的詠雪詩

歷代的詠雪詩很多,立意也因詩人的胸襟、遭遇、構思的不同而迥異。柳宗元在永貞革新失敗後,以孤獨落寞的心情,在《江雪》一詩中描繪了一幅冷寂的畫面,刻畫了雪的靜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毛澤東在長征途中,預見到新的民族革命高潮即將到來,以無產階級偉大革命家的膽略和氣魄,寫出了中國人民與天比高低的勇敢頑強精神:「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負雪的山脈和丘陵本來都是靜止的,可是通過詩人飽蘸革命激情的妙筆點染,它們都龍騰虎躍起來了。這幅生動的畫面,與柳宗元凄神寒骨的「江雪圖」對照,一熱一冷,一靜一動,境界判若天淵。

「瑞雪兆豐年。」不少詩人的詠雪詩常以此立意。但晚唐詩人羅隱在《雪》一詩中,卻別出心裁,表現了對貧苦人民的誠摯關切:「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在戰亂頻仍、民生凋敝的晚唐社會中,這種聲音是難能可貴的。

雪,在境遇不同的詩人眼中,有截然不同的形象。貶謫途中的韓愈,把雪視為前進中的障礙。他以《自詠》為題悲呼道:「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蘭關馬不前。」而在富於賞雪雅興的宋代詩人盧梅坡的眼裡,雪似乎顯得春意 然:「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春。」

同樣是因雪產生的聯想,有詭譎不凡的,如「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有新奇清秀的,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善於寫雪之形的,人多推張打油的《雪詩》:「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而蘇東坡的《雪後北台書壁》,詩評家則認為「得雪之神」:「黃昏猶作雨纖纖,夜靜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堆鹽」一典,在《世說新語》中本是作為蹩腳的比喻出現的:「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下,公欣然曰: 未若柳絮因風起。 」可是蘇東坡卻推陳出新,化腐朽為神奇,將「撒」改為「堆」,再冠「不知」二字,就把雪的「潤物無聲」的情態、風姿,寫得宛然在目。

「詩言志。」從詠雪諸例中,我們也可以悟出「詩如其人」的道理。

「灼灼」與「依依」

《詩經》中有些疊字組成的詞是用得非常之好,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中的「灼灼」,「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中的「依依」。

「灼灼」釋義之一是「火燒」,用來形容桃花,就可使人產生「桃花紅似火」的感覺;釋義之二是「明亮」,千萬株桃花盛開時,雲蒸霞蔚,鮮艷嫵媚,確實光彩照人。「灼灼」一詞,概括了桃花紅似火、燦如霞的特點,所以朱熹說:「灼灼,華之盛也。」意思是說,「灼灼」真實地反映了桃花盛開的情貌。

「依依」一是形容樹枝纖細柔弱,隨風搖擺;而是形容人們臨岐依戀,不忍分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出自《詩經·採薇》,寫的是一個征夫飽經戰爭的艱苦以後,在歸途中,回憶當年楊柳依依時,與親人惜別的情景。在這裡,「依依」兩字,既寫了景又抒了情,而且情與景會,渾然天成。

《文心雕龍》的作者劉 對這兩個詞的妙用作了高度的評價,他說:「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易」和「奪」都是改換之意,劉勰認為,這些用得恰如其分的詞,縱算再琢磨一千年,也不會有更恰當地詞兒來替換它們的。

這說明,使作者為了準確地表情達意,在選用這些詞語時是費盡了苦心的。馬雅可夫斯基說過:詩人們有時為了一個詞,要用盡千百噸語言礦石。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說要掌握這些「礦石」,就得廣泛地學習語言;二是說要從中提取精華,就得反覆錘鍊語言。這是文學創作中的兩項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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