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五四導致傳統斷裂」論調膚淺
對於今日中國社會固然要講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內容傳承下來,更要大講特講中華文化的「現在進行時」。CFP 資料
【編者按】
5月18日,中國青年報整版刊發文章,討論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問題,其中北京大學語文教育研究所溫儒敏撰文談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作用和評價問題。
溫儒敏在《<新青年>並未造成文化的斷裂》一文中指出,《新青年》是激進的,它提出「重新估價一切」,看穿傳統文化並非全是那麼光輝燦爛,裡頭也有很多迂腐黑暗的糟粕,阻礙現代社會發展,竭力要剷除舊的倫理道德觀念以及封建專制主義之害,引進外國先進思潮,促成了曠古未有的思想解放運動。
針對學界常見到有對五四的顛覆言論,溫儒敏認為,這些言論認為,《新青年》及五四新文化運動最大的問題是激進主義,指責那一代人對傳統文化的全盤否定,造成近百年的文化「斷裂」與「困局」。他們甚至把後來「文革」的荒唐以及當今人文精神的缺失也一股腦兒算到五四的賬上。這種「事後諸葛亮」的指責缺少對歷史的「同情的理解」,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很不負責任。
「有一點不能含糊,就是要尊重歷史,不要虛無主義。」 溫儒敏強調,那種對五四的顛覆,就是歷史虛無主義。有些人脫離了歷史語境來討論問題,認為20世紀中國文化出現「斷裂」,起頭就是新文化運動的「激進」。而那種認為《新青年》和五四一代造成了中國文化「斷裂」的觀點,是膚淺的,完全屬於危言聳聽。
全文如下:
中國社會在晚清發生了大變局,近代史通常會把1911年推翻帝制和中華民國的建立,當作「告別」古代的分水嶺。但以總體性的社會變革而言,比民國建立稍晚幾年的《新青年》的誕生和新文化運動的開展,更應當看作中國進入現代社會的界碑。
《新青年》的誕生是中國進入現代社會的界碑
現在我們對「現代」這個詞耳熟能詳,「現代性」、「現代化」等說法常掛在嘴邊,這個「現代」的源頭,就可以追溯到《新青年》及其所代表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因為有《新青年》,才有五四新文化運動,也才有思想啟蒙的大潮掀起。這個舉動喚醒了沉睡的中國人,打破阿Q式夜郎自大的心理,人們頭一次清醒地打量自己國家在世界的位置,希望通過徹底的變革去避免亡國滅種的危險。
《新青年》是激進的,它提出「重新估價一切」,看穿傳統文化並非全是那麼光輝燦爛,裡頭也有很多迂腐黑暗的糟粕,阻礙現代社會發展,竭力要剷除舊的倫理道德觀念以及封建專制主義之害,引進外國先進思潮,促成了曠古未有的思想解放運動。《新青年》那一代先驅者完成了他們的使命,促成了整個中國的文化、道德、政治、文學等諸多方面轉型。這個巨大的歷史功勞,無論如何也不能輕視。
在學界,常見到有對五四的顛覆言論。這些言論認為,《新青年》及五四新文化運動最大的問題是激進主義,指責那一代人對傳統文化的全盤否定,造成近百年的文化「斷裂」與「困局」。他們甚至把後來「文革」的荒唐以及當今人文精神的缺失也一股腦兒算到五四的賬上。這種「事後諸葛亮」的指責缺少對歷史的「同情的理解」,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很不負責任。
當今是開放的年代,對歷史的理解各式各樣,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求得統一。但有一點不能含糊,就是要尊重歷史,不要虛無主義。那種對五四的顛覆,就是歷史虛無主義。有些人脫離了歷史語境來討論問題,認為20世紀中國文化出現「斷裂」,起頭就是新文化運動的「激進」。
《新青年》為代表的五四先驅者對傳統文化的批判確實是態度決絕的。當傳統仍然作為一個整體在阻礙著社會進步時,要衝破「鐵屋子」,只好採取斷然的姿態,大聲吶喊,甚至矯枉過正。《新青年》那一代先驅者對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是有懷疑,有焦慮的。所以他們要猛烈攻打,對傳統文化中封建性、落後性的東西批判得非常厲害,是那樣不留餘地。他們有意要通過這種偏激,來打破禁錮,激活思想。放到從「舊壘」中突破這樣一個歷史背景中去考察,對《新青年》那一代的「偏激」就可以得到理解,那是一種戰略性的積極效應。
不能把傳統「斷裂」的賬算到《新青年》頭上
那種認為《新青年》和五四一代造成了中國文化「斷裂」的觀點,是膚淺的,完全屬於危言聳聽。
現代文化的建設,包括其中應有的傳統文化的某些轉換,很大程度上又是五四反傳統的那一代人所參與和實現的。拿魯迅來說,他的確非常激烈地攻打傳統。他在《新青年》發表《狂人日記》,詛咒中國歷史上寫滿了「吃人」二字,他曾聲稱對於傳統「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統統要踏倒它。魯迅甚至主張青年多讀外國書,不讀中國書。這些特定語境中發出的帶有文學性的言論,的確偏激。魯迅自己也不否定這種偏激。但偏激不是魯迅的目的,他是有意矯枉過正,直指傳統弊病的痛處。
那些詬病魯迅反傳統太偏激的人不該忘了,魯迅在反傳統的同時,又積極地致力於傳統文化的整理研究,做傳承的工作。魯迅用他一生幾乎一半的時間在從事古籍整理,魯迅所奠定的古典文學研究方法至今仍稱典範。
其實《新青年》的先驅者中很多人也都在反傳統的同時,做傳統文化的整理、研究工作,他們在所謂「國學」方面都有建樹,甚至起到過「開山」的作用。如錢玄同的古文字研究,劉半農的音韻研究,胡適的《紅樓夢》《水經注》等方面的研究,在現代學術史上都曾處於先導的地位。現今研究「國學」者使用的方法、材料和框架,往往也都是從五四那一代最早的探索里獲益。怎麼能說《新青年》和五四一代造成傳統文化的「斷裂」呢?
一面享用五四前驅者的成果,一面埋怨先人「偏激」與「斷裂」,這有些不負責任吧。其實《新青年》更大的功績在於探求中國文化的轉型與發展,探索「立國」與「立人」。反對專制,張揚個性、提倡人道主義、科學民主,致力於改造國民性,等等,都是五四那一代的功勞。
當然,在五四之後半個多世紀時間,中國飽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又連續發生戰亂,後來還經過「文革」等左的禍害,整個國家傷痕纍纍,傳統文化的承續乃至整個文化生態也屢遭破壞。特別是現今社會精神道德方面出現很多問題,人文精神衰落,這跟近百年來整個中國社會轉型所產生的諸多矛盾是密切相關的,特別是進入商品經濟社會之後,拜金主義與庸俗科學主義盛行,人心焦慮,大家不約而同想到傳統文化,希望重新從古代精神遺存中獲取有益的資源,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不能籠統地誇大傳統的「斷裂」,並把這筆賬算到《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的頭上。
《新青年》留下了哪些「新傳統」
毫無疑問,我們應當繼承優秀的傳統文化。在繼承優秀的傳統文化的同時,也要尊重和繼承近百年來形成的「新傳統」,包括五四傳統和革命傳統,或者可以稱之為「小傳統」。
這「新」,是相對於通常我們講的古代文化那個「大傳統」而言。「新傳統」雖然形成時間較短,但和古代傳統一樣,已經作為民族語言想像「共同體」而存在,不斷影響、滲透到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人們對「新傳統」總是習焉不察,身在「廬山」而「不識廬山真面目」,其實它作為當今社會結構的一個向度,發揮著規範性影響。且看以白話文為基礎的現代文學語言的確定,和古代文學形成最明顯的區別,現今我們所享用的漢語文學語言變革的成果,其實就是「新傳統」中穩定的核心部分。人們總是不太在意那些「常識性」的東西,無視其在身邊所起的作用,人們在享用「新傳統」的時候往往不能明確意識到它的存在。而這些年出現的那些顛覆「五四」新文學的思潮,更是全然否認「新傳統」的。我們紀念《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100周年之際,需要重新思考和彰顯「新傳統」的價值。
作為「新傳統」,五四新文化運動留下了哪些最可寶貴的東西?是「德先生」和「賽先生」,這兩位「先生」促進了中國思想的大解放,也促進了整個社會的現代轉型。現在我們很多社會問題有待解決,包括制度革新、科學發展、重視民生、提升公民素質,等等,其實都還是要請教兩位「先生」的。紀念《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100周年,要重新強調尊重「德先生」和「賽先生」,張揚民主、科學的精神。
《新青年》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主要都是青年人的作為,是青春文化的表現。紀念《新青年》100周年,我們特別懷念和嚮往那種朝氣蓬勃的青春氣概。
我曾說過:看到現在有些青年太功利,又太老成,好像缺少一點青春氣息;過早功利化、商業化、世俗化的教育對青少年特別是中小學生很不好,那些泛濫成災的粗鄙文化、搞笑文化,在影響著青少年人格的健康成長——我很為此擔憂。
五四那種理想、朝氣與活力,能否再給我們一些召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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