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時,我會本能地轉向魯迅    錢江晚報

學者錢理群說——迷茫時,我會本能地轉向魯迅

特約撰稿 文敏

趙延年木刻作品

  一

  老錢的段子

  凡有思想的中國人,無一不受魯迅影響,無論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但他自己在晚年經常說的卻是希望自己「速朽」,趕快埋掉忘記他,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但魯迅也很明白,《水滸》,《三國》流傳至今,那是因為社會還有「三國氣」和「水滸氣」的緣故。所以,只要他批判針砭的社會文化現象不消亡,他的文字就會永遠被人記住,被人所愛所憎。那個遁入空門的天才少年寧鉑以自己的判斷來說,魯迅很偉大,但有時太極端太不寬容,顯得心胸狹窄。更有許多女作家說,在胡適與魯迅之間二選一的話,我一定選胡適——多溫文爾雅的一個紳士呀。

  熱愛魯迅,將魯迅引為精神導師,一生與魯迅為伴的人我也認識不少。回想起來,似乎這一人群有一個共同點:男性居多,本人性格溫和開朗居多。

  老錢,錢理群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常和我說起日本熱愛魯迅者特意來中國看他,及至見面卻大吃一驚:我以為你是個瘦削嚴峻的一絲不苟的人,可你竟是個歡喜彌勒佛樣的人。這反差也太大了吧?老錢每每說起這個段子總會爆發出一陣他特有的聲震屋瓦的大笑聲。

  二

  迷茫困惑時的本能

  前些日子的京城聚會,我們把老錢,也就是錢理群和他太太從養老院里約出來了。這些年,只要到北京就見老錢,而且都能得到一天到晚奮筆疾書的老錢厚贈的新書。他的《歲月滄桑》剛剛出版,這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之終卷。三部曲並非按時間順序而排。第一部《1948:天地玄黃》選取朱自清、蕭軍、胡風、丁玲、沈從文等不同類型文化人個體命運,管窺這一時期各類知識分子思想轉變與人生選擇,出版於2008年。第三部《我的精神自傳》成書卻早於第二部。以自我為主角,老錢認為這是「煞費苦心之舉」:其一會涉及許多健在的人,不如就寫自己;其二是他在講述知識分子往事時,已把自我一併放入審視打量,不如剖析自己,怎麼狠都無所謂。第二部《歲月滄桑》今年剛剛完成,也是最核心的部分。研究與寫作時長超過10年。它是7位知識分子的個案研究總匯:沈從文、郭小川、梁漱溟、王瑤、趙樹理、邵燕祥、廢名。

  老錢在本書前言寫得很明白:「我多次說過,我的學術研究帶有強烈的自救自贖的性質,「所有的學術探討,對外部世界歷史與現實的追問,都最後歸結為自我內心的逼問,對於自我存在的歷史性分析和本體性追問:我是誰?我何以存在與言說?」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終於走上學者之路的時候,我最想追問的,也就是構成了從事學術研究的內在動力的,就是我想弄清楚: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是怎樣接受「改造」的?我被「改造」成了什麼樣子,墜入了怎樣的精神深淵?我該如何自救?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人」,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活得像個樣子?我到哪裡去尋找精神資源?我知道,這不僅是我個人的問題,而且是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特別是1949年以後知識分子的問題。

  老錢並非不迷茫不困惑,但每每這一時刻,他就會本能地轉向魯迅。

  他曾說餘生要做的其實是救贖自己,贖自己的罪。他說過:「儘管痛苦,難堪,但我們必須正視這一嚴峻事實:在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身上曾經出現過的『馴化』、『奴化』的傾向。魯迅其實早就提出了警告:在強調『一致對外』時,要防止對國人正當權利的剝奪,但中國卻一再出現這樣的『誤解』:知識分子對民族、社會責任感的強調,總是要以知識分子個性的喪失為代價。這其實是反映了儒家文化傳統的特點,而中國的知識分子作為傳統文化的承擔者,也就自覺不自覺地繼承了這一傳統。」魯迅的意義在於從此結束精神奴化狀態,但豈料中國許多知識分子卻不停地回到魯迅早已警戒過的預言狀態。

  三

  魯迅也是父親

  至於國人對魯迅的許多誤讀,老錢也十分痛心疾首。他認為我們對魯迅思想的認識有極大的片面性,我們只注意或者說只能理解魯迅思想中與十九世紀人文主義思潮相通的部分,例如他的人道主義,他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精神,而對他與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相通的部分,他個性中的「絕望」「孤獨」,強烈的荒謬感與自嘲意識……則根本不能理解。但偏偏又有一種現成的理論,把不能理解的東西,一律叫做「歷史的局限性」。

  這種思想邏輯固然簡單明快,但卻造成了魯迅信徒與魯迅之間的可怕隔膜。

  我有時會覺得在老錢自己成長過程中父親缺位的情況下,他無意識中把魯迅當作了他的精神父親。老錢一家在1948年後骨肉分離天各一方,從此生不團圓,死各一方。

  錢理群的父親錢天鶴畢業於清華學堂高等科,後公費入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院深造,1948年父親到了台灣,海峽的那一邊是父親與大哥,三哥;海峽這一邊,母親則帶著其餘幾個子女留在了大陸。

  他記憶中唯一留下父親的模糊印象是:1948年冬天,南京中山東路一家小吃店裡,一個穿著長袍的沉默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長著圓圓大腦袋的小男孩,在吃著什麼——彷彿是湯圓,又彷彿不是。男孩很快吃完了,望著仍在慢吞細咽的中年人。中年人微微一笑,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一個個地夾到男孩碗里,突然長嘆了一口氣……這個中年人是老錢的父親。後來他們父子當然從未再見過面,但他為這印象極為模糊的父親遭受了許多磨難與痛苦是不言而喻的。文革中,他還親手燒了父親的照片。這一幕成了他心頭永遠的痛。

  錢理群常常說起魯迅的深刻與犀利,更經常說起的還是魯迅的愛。

  魯迅在《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中的那段話,在自己已成父母者讀來,更覺扎心刺肺,「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但世間又有一類長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並且不準子女解放他們自己的子女;就是並要孫子曾孫都做無謂的犧牲。這也是一個問題;而我是願意平和的人,所以對於這問題,現在不能解答。」

  那似乎是更深沉更廣闊更難承受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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