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張若虛
(一)
無疑地,那是揚州歷史上最輝煌的一段時光。它不是人們所熟知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鹽商之都,而是屬於雲蒸霞蔚、氣象萬千的初唐,一個剛從混亂混血中涅槃的民族,正向著世界,向著宇宙,睜開一雙澄明而無限憧憬的眼睛。多少次,我想像著那樣一個美麗的春夜,孤獨的詩人在寂寞的江流聲里踱步,徘徊,被一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蒼茫壅塞胸懷。突然,從蓊鬱的花林那邊升起,一片最初的月光擊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軀體開始透明,並隨著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這片廣博而溫馨的大地,一個波光灧灧的夢幻世界。於是,彷彿江水的自然流瀉一般,這樣的詩句從他的胸中汩汩而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何等氣象!僅此數句,已足以使一個詩人永生。然而,神明天啟的詩句,繼續聯袂而至,幾乎使我們屏住了呼吸:「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此時,他感到自己易朽的軀體,如同一葉扁舟,被潮水的韻律推涌著,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飄向一個永恆的境界……
《春江花月夜》的誕生,於浩瀚的中國詩史,不啻是一個奇蹟,那種對時間的從容追問,身心與宇宙俱融為一體的空茫之境,均唯東方所特有。但對於尚興趣而乏玄思的中國文化傳統,《春江花月夜》又同時是一個異數。如果如梁宗岱先生所言,他曾為中國尋找出一首具有宇宙意識的偉大詩篇——《論語》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那麼,我認為還應立即補上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二)
然而,在漫長的詩史中,張若虛是寂寞的,即使近於同一流派的李白、蘇軾這樣的大詩人,也未對這位前輩詩人表示應有的尊敬,甚至未置一詞。李白的「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傑作,無不是從《春江花月夜》胎出。相反,他們對一些二流詩人表現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如李白對寫下七律《黃鶴樓》的崔顥的嘆服,蘇軾對婉約纏綿的秦少游的推崇。這不禁使我想到歌德對三流音樂家澤爾特的完全信任,卻對偉大的貝多芬視而不見。這是一個頗值得玩味的現象。顯然,這幾位偉人所推舉的對象,整體上都不能對他們的天才提出挑戰,動搖他們的位置。這裡,我們必須充分理解「明月」對於中國詩人的特殊意義,在中國詩史中,詩人所詠嘆的對象,以明月為最多,亦最佳,明月實際上已成了大自然,或人類所面對的整個宇宙的象徵,「明月詩人」已成了中國詩人所嚮往的最高桂冠,在這一原則問題上,天才而自負的李、蘇當然都是不會拱手的,最合適的選擇,自然是沉默。在歷史最終饋贈給人類的這三大「明月詩人」中,李白的明月最雄奇飄逸,蘇軾的明月最富於情思,而張若虛的明月則是懸得最高遠的。他不僅以自己的「孤篇」蓋全唐,他甚至已成了一種象徵:一個詩人,與他的整個世界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最終成就一首偉大的詩篇。
(三)
博爾赫斯在《論惠特曼》中曾寫道:一直存在著兩個惠特曼,一個是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構成的凡俗肉軀,另一個則是由詩歌的天國般的宇宙所提煉出的偉大象徵。而後者在本質上,可能更接近真實。這使得我的這篇文章的展開,有了充足的勇氣,甚至產生了更大的野心,試圖同時從形而下和形而上兩方面,勾勒出一個詩歌藝術大師的形象。作為張若虛的同鄉,我有資格這樣要求自己,並進而索要一本完整的《張若虛詩集》。然而,我們所面臨的事實又是如此的令人難以置信,張若虛僅留存下一首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首僅為文史研究者知曉的《代答閨夢還》,這簡直是造化弄人。看過《代答閨夢還》的朋友應有這樣的感覺,全詩艷麗工整,欲出宮體之籬,似啟溫李之風,一般詩人作出此等詩來,應頗可自負了。然而,若站在偉大的《春江花月夜》身邊,則不啻天上人間,顯得局促,拘謹,沒有能夠充分地鋪展,放開。這裡,歷史又出了一個謎,為什麼這首平淡的詩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掛在張若虛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釋,它應是張若虛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機會僥倖留存。如果仔細品味,此詩奏鳴曲式的結構,對時光流逝的悵然詠嘆,都是張若虛風格的,並預示了日後的發展。但不論怎麼說,此詩只能充當《張若虛詩集》的底座,在這底座與塔尖的《春江花月夜》之間,按常識推斷,至少應布滿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這樣風華的詩句。
在「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的古典時代,詩人作品的散佚,應屬正常現象。然而,同為唐朝著名詩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餘首流傳,連清心寡淡的山水詩人孟浩然,亦傳下了二百餘首詩歌,何以張若虛獨受此重大打擊呢?關於張若虛的生平,《全唐詩》僅有寥寥數語:「張若虛,揚州人,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對於包融,我所知不多,至於賀知章、張旭,當然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唐人那特有的飽脹的生命力,蔑視習俗,乖張行為,而名噪一時。張若虛當時能與此輩並提,性格特徵,行為舉止上,一定有不俗之處,從《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氣質分析,張若虛應與激情迸飛、外向型的賀、張輩相反,以內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時人注目。無疑,這一性格特徵,在出版業和傳媒均不發達的古代,對詩人並非幸事,遑論李白,即使方正拘謹的杜甫,也會懷揣詩章,壯遊天下,四方拜謁,博取詩名,並有助於自己詩篇的流布。
(四)
作為偉大的哲學詩人,張若虛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於向著宇宙,向著時間的發問,傾聽著詩行間那迷人的迴響……而與此同時,沉醉於詩性的快樂的他也必然會離世俗的世界愈來愈遠。儘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辭俊秀」,如《代答閨夢還》一類的作品名聞當時,但從同代詩人中,竟尋不到一首與他唱和的詩作這一罕見的情形,可論證他徹底的孤獨。與王維們的終南捷徑相反,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隱士。然而,我幾乎是以一種愉快的心情,想像著那樣一個「清晝猶自眠,山鳥時一囀」的世外生活:只有當晚風吹拂的時候,詩人才款款醒來,與星辰一同睜開眼睛。水井邊洗漱後,他背著手,在屬於自己的庭院獨自徘徊,伴著縹緲如孤鴻的身影。此時,他的心境是滿足的,他已進入中年,已完成了偉大的《春江花月夜》。涼風如水,拂過竹籬,拂動水藻一般的松影,而松隙漏下的銀輝,彷彿星空來訪的故人的視線,與他交換著魚兒一般的語言。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直至夜涼將他喚醒,才發覺庭院的階石,已不知何時落下一層霜色,彷彿遠行的故人的履痕……於是,他匆匆回到房間,他要攫住這時間偶然漏下的清輝。他案頭的文字在閃亮著,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累積著,它們的亮度,已欲與窗外的星空並高,與時間抗衡——時間開始嫉妒了,它要收回它曾經慷慨饋贈的一切。終於,一個偶然事件,遭遇了《紅樓夢》的命運,他孤獨的案頭默默累積的《張若虛詩集》,悲劇性地散佚了。
如同歷史上的許多偉大的作家一般,曹雪芹和張若虛都遵從了命運的安排,將自己的身世隱入了宇宙的迷霧,隱入了自己永恆的作品之中,彷彿曹雪芹、張若虛這兩個肉軀的人從未存在過,只是某種宇宙的符號,在某個神奇的時刻,啟動了一下嘴唇,又復歸於空茫之中。他們之間所不同的是,《紅樓夢》一直尾隨著影子一般的續書,而《張若虛詩集》的殘缺,則無人能續,或不可能有續。能彌補,或正在彌補那一片千古遺憾的,只能是無邊無際的月華和不舍晝夜,浩浩東流的江水的韻律——在這一意義上,張若虛又幸運於所有的古典詩人。
庄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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