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設計》:科學之神的晚年站隊
□ 江曉原 劉 兵
□ 以前霍金是接受上帝存在的,例如他在《時間簡史》中曾說:「如果我們發現一個完全理論,它將會是人類理性的終極勝利——因為那時我們才會明白上帝的想法。」但霍金現在改變了立場。他在《大設計》末尾宣稱:因為存在像引力這樣的法則,所以宇宙能夠「無中生有」,自發生成可以解釋宇宙為什麼存在,我們為什麼存在。「不必祈求上帝去點燃導火索使宇宙運行」。也就是說,上帝現在不再是必要的了。
在國內讀者熟悉的語境中,「不需要上帝創造世界」會被視為霍金在向「唯物主義」靠攏,也許這正是國內媒體都關注這一點的原因。但在一些西方人看來,這恰好是讓他們感到不快的。例如英國前皇家學院院長格瑞菲爾德(Greenfield)教授批評說:「如果年輕人認為他們想要成為科學家,必須是一個無神論者,這將是非常恥辱的事情。」
以前魯迅曾說「一部《紅樓夢》,道學家看見淫,經學家看見《易》,革命家看見排滿,留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現在看來霍金的《大設計》也要有點這樣的意思了——近來國內許多人將注意力集中在書中關於上帝的討論上,但在我看來,這並不是《大設計》中最重要的內容。
我同意你的看法。在未讀此書之前,看到媒體上熱議霍金對上帝的討論等,我也曾被誤導。現在看來是又上了媒體一次當。
不過,與霍金以前的著作相比,這本書的哲學味確是多了些。這並不是說霍金作為一位物理學家自己提出了什麼更新的、更驚人的觀點,而只是說,他結合著物理學、宇宙學等科學的研究和思考,把歷史上哲學家們曾在不同的時間提出的觀點簡要地梳理了一下,並表明了自己在關於宇宙、科學規律、實在等方面所持的哲學觀點。或者,就像前幾天我們聊天時你所說的,霍金哲學家們的觀點中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站了一次隊而已。
在《大設計》中,首先,霍金並不等同於傳統中我們所說的「唯物主義」,而是將實在的概念,與理論、觀察及兩者間的相符結合起來。他既沒有否定那種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客觀實在,也沒有以那種方式來談論它。這倒很貼切地表現出了一位物理學家在其理論框架中,能夠實事求是地有一說一的特點。其次,這種他稱之為「依賴模型的實在論」,與哲學史上的「約定論」或「操作主義」倒很有些相似之處,其實也稱不上是什麼激進的觀點。
難道,這就是霍金最後給自己的立場所做的總結?
□ 我想確實是這樣。一個思想家,或者一個被人們期許為思想家的人——後面這種情形通常出現在名人身上,到了晚年,往往會有將自己對某些重大問題的思考結果宣示世人的衝動,即使他們自己沒有將這些思考看成精神遺產,他們身邊的人也往往會以促使「大師」留下精神遺產為己任,鼓勵乃至策劃他們宣示某些思考結果。霍金應該也不例外。前不久有報導說,霍金的病情繼續在惡化,和人交流的速度已經非常慢,基本上無法進行對話了,所以他很可能無法再寫任何新的論文或書籍了(將以前未發表的作品委託他人整理完成後發表則仍有可能)。前些日子我曾將《大設計》稱為「霍金的學術遺囑」——當然這只是一種修辭,大家都希望霍金長壽。
我認為,《大設計》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應該是第三章,即霍金通過「金魚物理學」的比喻,並且從科學史角度推論出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model-dependent realism)。當然這只是一次哲學上的「站隊」,而不能被推許為在哲學上為後人指明道路的「擎火炬」之舉,因為他所選擇的立場前代哲學家早就提出過了。
第三章確實是在講哲學。後面的章節則基本上是在普及物理學,從牛頓力學到量子理論到相對論再到宇宙學。最後一章,則又回到了宇宙的「設計」這個用作書名的問題。 不過,如果把這本書看成是「霍金的學術遺囑」,那似乎又有另一個問題,即這份「學術遺囑」實際上真正獨特並屬於霍金自己的思想並不多。就連那個作為其思想核心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也不過是把物理學家中很流行的一種觀點,用哲學的語言和並不十新穎的哲學思想,重新表述了一遍而已。當然,這種表述本身還是非常簡潔和清晰的,而且,在許多科學家撰寫的普及性著作中,這麼明確地講述物理學家們實際上持有的哲學觀點,也是很少見的。另外,也許除了霍金或愛因斯坦這樣為數不多的科學大家,真正願意思考其物理學工作背後與之相協調的哲學的人,其實並不很多。
這裡又提到了愛因斯坦,霍金在他的書中也不斷地提到愛因斯坦。但是,如果把霍金與愛因斯坦相比的話,愛因斯坦還是顯得更「哲學」一些,你說呢?
□ 在我的感覺中,霍金和愛因斯坦似乎可以說在伯仲之間——畢竟愛因斯坦也不是很「哲學」的。
在你將問題引導到「哲學」上之後,我倒想指出非常有趣的一點,即霍金在《大設計》第一頁上就說過:「哲學已死。哲學跟不上科學,特別是物理學現代發展的步伐。」這一極為傲慢的宣言被批評為「一個科學主義的典型例子」。還有人批評霍金,說他在《大設計》第一頁宣稱「哲學已死」之後,卻把自己當成了哲學家,來回答那些最「哲學」的終極問題。也許霍金真的感到自己在哲學上比哲學家更高明?
最後,關於霍金的哲學「站隊」,我還想指出一點,即對於一般科學家而言,在「實在論」和「反實在論」之間選擇站隊並不是必要的,隨便站在哪邊,都同樣可以進行具體的科學研究。但對於霍金這樣的「科學之神」——當然是現代媒體造出來的——來說,也許他認為確有選擇站隊的義務,這和他在上帝創世問題上的站隊有類似之處。
其實,我倒不覺得像霍金所談的宇宙學之類的「終極」問題很哲學,相比之下,他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才更有些哲學味。不過,不管霍金還是其他什麼科學家,只要想(不管是自覺自愿還是被媒體逼出來)對科學更深層次的終極問題有所思考,總還是迴避不了哲學。高下之分,也許只在於是否能跳出科學家的視野。當然,畢竟科學和哲學還是不同的學科,也無法要求科學家們都能像哲學家一樣進行討論。我們當然不會真的把霍金當成「科學之神」,因而霍金的這種哲學表態與討論,其意義也許就在於為科學家的哲學思考方式提供了一個典型樣本。
載2011年2月11日《文匯讀書周報》
南腔北調(101)
推薦閱讀:
※雙雄對峙 中東列國如何「站隊」
※職場站隊
※獨家丨SNH48前成員親述:站隊、抑鬱、撕逼,因陪酒飯局退團
※卡達被踢出「群聊」|阿拉伯國家面臨重新站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