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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窮是什麼滋味?

文|鳥老師

來源|等鳥人(ID:idengniaoren)

Part

1

前幾日,我在跟朋友閑聊的時候,朋友問我:「你知不知道窮是什麼滋味?」

我說,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

1993年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那年春天,我家推翻了住了十幾年的紅牆青瓦的矮平房,開始翻建樓房。

待到屋後的銀杏林掉光了葉子的時節,一幢四間兩層的樓房也蓋好了。

我至今記得我爸叉著腰,站在門口的曬場上,心滿意足地看著新砌好的房子,彷彿在他的手上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似的,眼神里滿是欣慰與驕傲。

為了蓋房子,他們傾盡所有積蓄,還借了些外債。

就在房子蓋好之後,我爸媽一直做的柳條編織包裝箱的活兒突然中斷了,也就是說一直銷往的工廠不需要這樣的包裝箱了,廠里找到了更堅固省力的木箱來代替。

也就是說,我爸媽用光了之前存下的錢,還欠了債,家裡也暫時沒有了收入來源。

蓋好新房的喜悅還未散去,伴隨而來的,是家庭經濟陷入困境的冰點。

我爸倒是樂觀,勸慰我媽:「天無絕人之路,我有手有腳,還怕賺不到錢?」他決定跟著包工頭的建築隊伍後面打零工。

我媽看著我和弟弟,笑了笑。

你看,一個家庭的溫暖和睦,其實不需要許多錢。

——但是沒錢也是不行的。

Part

2

那年冬天,天氣很冷,北風呼呼,淺灰色的天空彷彿一塊舊了的布。

我跟弟弟穿著厚重的頭繩衣和棉褲,在門口曬場上跑啊跳啊。我媽在堂屋織毛衣,並不忘朝我們喊:「外頭冷,快回來。」

我和弟弟顧不上應答,還是沉浸在小孩子簡單的歡樂里。

突然,前庄的春蘭奶奶在路口喊我媽:「村頭來了輛拖拉機,賣大白菜,便宜得很!五分錢一斤!」

我媽聞言,立刻放下手裡織了一半的毛衣,跟著春蘭奶奶一起去村頭。

不多時,我媽肩膀上扛了一蛇皮袋子的大白菜回來了,大白菜很重,她背得氣喘吁吁,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卻分外高興:「真便宜!只有菜場一半的價格!」語氣里滿是佔了便宜的喜氣。

在我的印象里,那個冬天裡,每天中午,我家飯桌上幾乎都是一湯盆炒白菜,就著白米飯吃。白菜里加了辣椒和青蒜,吃起來竟也麻辣有味。

神奇的是,眼見著一蛇皮袋白菜快見底了,那輛批發大白菜的拖拉機又開到村口,我媽又是把一袋廉價的大白菜扛回來。

我跟弟弟到底是小孩子,未必能體諒家中所處的困境以及父母親對抗生活艱辛的不易,只是覺得每天吃大白菜,單一乏味,吃飯時忍不住舉著筷子,撅起了嘴。

於是,我媽會在煮大白菜的時候給我和弟弟煎兩個雞蛋。而平時,這些雞蛋是積攢起來,拿到鎮上的菜場上去賣的,換點零錢。

Part

3

有天中午,我跟我媽去小鎮的街上買鹽,突然,我媽被一個花花綠綠的服裝攤子吸引住了,就拎著我上前去。

她挑了一件紅外套,攛掇我脫掉身上的衣服,試試那件。

我把紅外套穿在身上,我媽捏捏領子,扯扯門襟,拉拉袖管。又掰過我的肩膀,像提線木偶似的,轉前轉後地看,反覆看。

我明顯感覺到,我媽覺得這件衣服好,適合我穿,想給我買。

老闆等得不耐煩了:「你到底買不買?看了多久了?」

「誰說不買了?」我媽嘴硬,生怕老闆眼睛看人低,底氣十足地回應著,彷彿她是個不缺錢的主兒,兜里揣著好多人民幣似的。

其實我知道,我媽雖然喜歡這件衣服,但花錢買下來,還是有些猶豫的。

老闆的一雙精明的小眼睛在我媽和我身上打量著,好像要透過理直氣壯的表象看出窮酸拮据的本質。

這時,又有一對母女上前來了。我一看,是我的同班同學唐小花,跟我也是一個村的。我們笑著打了招呼。

小花的媽媽看著我身上的紅衣裳:「喲!不錯嘛!我就是遠遠地看到這個小姑娘穿在身上蠻好看的,就想給我家小花買一件。」

老闆拿了另外一件給小花媽媽,她麻利地翻翻里子,摸摸布料,爽快地問:「多少錢?」

老闆說了個35塊的價格。

小花媽媽噼里啪啦地做主了:「咱們兩個人買,算便宜點,20塊錢一件,不行拉倒!」

老闆一面裝作肉疼的樣子,一面答應了。

我知道,真正肉疼的是我媽,本來在遲疑的,甚至可以只試穿不購買。而現在,騎虎難下,被人推了一把,不得不買。

我知道,我媽兜里總共才20塊錢。

「這衣服真不錯啊,顏色好!」小花媽媽跟我媽說。我媽接過話頭說:「是不錯,買了留著給丫頭過年穿。」

這句話說得不好,出賣了我媽手頭的不寬裕,透出家境的窘迫。

因為小花媽媽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現在離過年還有個把月,還早,我買了給我家小花現在穿的。」

我媽囁嚅著,不知道怎麼答話,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蒼白的笑。

小花的媽媽風風火火地付了錢,當即讓小花換上新買的衣服,又急吼吼地走了。

我媽見她走遠了,像鼓起很大的勇氣似的,試探性地問老闆:「那個……18塊……賣不賣?」

老闆的臉上立刻現出鄙夷的神色:「說好了的……已經虧本賣了!」

我媽從口袋裡摸出幾張零散的紙幣,有五毛的,有一塊的,有兩塊的,有五塊的……她小心地,一張一張地數著,生怕數錯了似的……

「剛好20,別數了!」老闆盯著我媽的手,不耐煩地說。

我也看著我媽的手,又把視線移到我媽的臉上,我看到我媽眉頭上隱藏的局促和憂傷。

我一下子懂事了,我看懂了當生活的風霜雪雨來到時,父母的無奈和不容易。看懂了父母的能力跟他們想表達對子女的愛,不成比例。

我看懂了一個路人對我最親愛的人,表現出看不起。

當時,我就在心裡暗暗地想:將來我要掙錢,掙好多好多錢,讓我媽付錢的時候不眨眼。

Part

4

後來的幾年,我爸在鎮上的工廠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媽不肯在家閑著,她跟著建築隊去做小工。一邊還債,一邊維持一家子的日常開銷。

又是艱難的幾年。

我媽做小工就是一整天,早出晚歸,做午飯的任務就落在我爸頭上。炒韭菜、炒生菜,炒青菜……我一放學,就立刻趕回家,幫我爸在灶膛里添草燒火。

都說炒生菜要多放油,要不然是苦的。

我仍記得我爸有次炒生菜時,往鍋里倒了不少油,他愣了三秒鐘,又小心翼翼地拿來一個小碗,用勺子撈出來一些油,留著下次炒菜用。

上師範學校第一年的深秋,我爸帶著煮好的紅燒肉,還有蘋果和燒餅去學校看我。

他一邊催促我多吃肉,一邊兀自高興地告訴我家裡的事:「水稻收了,打了好多糧食。門口的兩棵大白果樹,全是一級果,賣了一萬多塊,債全部還清了,還了就輕鬆了……我讓你媽別去打零工了,她身體不好,在家養養雞,種種菜……你好好學習,家裡的事情不用你擔心……」說到這裡,他呵呵地笑了起來,充滿幸福。

我把頭埋進飯碗里,心裡不知怎麼的,有些酸酸的。

我的眼前浮現出了那件過年的紅衣裳,還有那雙在寒風中捏著20塊錢的手。

Part

5

後來我工作了,從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起,我就每月給媽錢,讓她去鎮上、去市裡買自己喜歡的衣服。我給我爸買煙,我知道吸煙不好,但他不會喝酒,沒別的嗜好,就愛抽兩口。我就順著他的喜好,給他買好煙。

到了現在,我更有能力對他們好。儘管他們看起來好像不接受、不需要。

我帶我媽去商場里買大衣、羽絨服,我媽嫌棄地說:「上次我在十里甸街上看到差不多的,只要兩百塊,商場里的價錢是虛的。」

可一回老家,她就把衣服拿到家門口展示給左右鄰居看:「我姑娘買的,大好幾千呢……」

我帶我爸媽去旅遊,精心安排,住星級酒店,吃當地特色菜,我爸媽一路嘟囔:「貴死了,不划算……」

可我親耳聽到我媽在旅途中給我小姨打電話:「我在外地呢,打的長途電話……景色漂亮哦,很多好吃的!回頭我把照片給你看。」

我給我媽買鐲子,給我爸買手錶,他們說:「我們戴這些幹嘛?」可到了大年初一,他們會鄭重地戴在手上,還不忘告訴別人:「我姑娘非要買……」

我媽在這裡有一幫老姐妹們,平時經常一起去逛街逛店,我給我媽塞錢:「看到喜歡的衣服就買,別捨不得,現在不穿,難道七老八十再穿?」

我媽還經常做東,請老姐妹們吃吃小吃,也就幾十塊:「哎,我姑娘給我錢,我有錢呢。」

——我喜歡看到我媽底氣十足甚至有些嘚瑟的樣子。

努力奮鬥的理由千千萬。其中之一,就是我執拗地想抹去之前的生活給予我父母的苟且。

從前的那個小女孩已經長大,而我的父母卻逐漸老去,我只能在有限陪伴的日子裡,對他們好一點,再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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