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林到朝堂:論魏晉六朝道教的環境選擇及其美學意義

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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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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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以葛洪為代表的魏晉六朝道教一反此前居山修鍊的傳統,從理論上高倡「朝隱」,力主修道與匡世都不偏廢,以致這一時期道士出身的「朝隱」之士、「山中宰相」不斷湧現。「朝隱」甚至成為高於隱山修鍊的另外一種修道方式。山林或朝堂的環境選擇,可以上溯到老莊思想在根本旨趣上的背離,並深受魏晉玄學、時代風氣和天師道世家背景的影響。魏晉六朝道教從山林走向朝堂,其修道思想的根本轉變,開啟了唐宋之際由外向內的求仙之路,成就了後來不重肉體長生而倡性命雙修的內丹道教,同時,這一選擇也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儒道互補、道禪合一的思想特徵及真、善、美合一的道教美學人格理想。

中國的隱士現象出現很早,司馬遷《史記·列傳第一》就是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1]。《周易·繫辭上》說:「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2]《漢書》卷72云:「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3]隱或仕向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兩難選擇。因而,連積極入世的儒家代表人物孔子也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4]

道教甫一產生,從理論和實踐上都有隱山主張的。被尊為道教教主的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5]道家、道教修心的關鍵在於「塞其兌,閉其門」[6]。「塞其兌,閉其門」就看不見世間的惡,看不見能刺激人的本能慾望的東西,所以歸隱田園或者躲進深山老林,避處岩穴丘壑之間是道教最本能的環境選擇。東漢初,張陵創立天師道所設「二十四治」中,惟有「玉局治」在平原都會之地。[7]。其他諸如首治「陽賓士」「稠粳治」「鶴鳴山治」等,均位於山中,多以山中茅舍或洞穴為宗教活動場所。筆者曾指出:「在道教傳統中,『山』是一個具有重要象徵意義的宗教文化符號」。[8]歷朝歷代有道者居山修鍊是一個普遍現象,其中牽涉原因甚多,但很重要的一條,所謂「為道者必入山林,誠欲遠彼腥膻,而即此清靜也」。[9]

作為與俗世炯異的獨立、清靜、神聖的空間,山是遇仙之地,是修道之所。隱於山林,不知所蹤,也是仙傳主人公通行的結尾,作者往往以此暗示仙傳主角成仙了道的美好結果。《列仙傳》開篇就講赤松子「往往至昆崙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10]。《神仙傳》載伯山甫「在華山中,精思服餌」,並授葯於其外甥女,此女「後入華山得仙而去」[11]。樂子長「因到霍林山,遇仙人,授以服巨勝赤鬆散方……乃入海登勞盛山而仙去也。」[12]隱入山林是屏蔽聲色誘惑、潛心修道的最簡便易行的方式。山之清靜、神聖的美學特徵,使得求道者紛紛投身山林。尤其魏晉六朝時期,士人們將仕途的失意和強烈的生命感傷移情於自然山水之中。玄學精神創造出隱逸思想盛行的環境,這一時期,《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北史》等史書中《隱逸》所載的隱者達到近百人。隱逸精神代表了士人對自然的嚮往、對人格完善和精神自由的追求。所謂「不事王侯,高尚其事」[13],「何患處貧苦,但當守明真」。[14]隱於山林,是特定時期士人生命朝不保夕的被動選擇,也是隱者對於自身不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的認同和標榜。

與此相反,魏晉時期的道教神仙家葛洪(284-364)鮮明地擁護「朝隱」,提倡修道者走出隱居之山林,進入朝堂。《抱朴子內篇·釋滯》云:「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修之於朝隱,蓋有餘力故也。何必修于山林,盡廢生民之事,然後乃成乎?」[15]他十分推崇修「朝隱」的方式,認為最完美的修道方式是能夠在修道與匡世之間遊刃有餘,都不偏廢,使「朝隱」甚至成為高於隱山修鍊的另外一條求道途徑。繼他之後,魏晉六朝道教不斷湧現朝隱之士、山中宰相,並通過自身的改革和清整,最終登堂入室。從山林走向朝堂,是道教對於環境的主動選擇,也是這一時期道教美學思想的集中體現,其影響不可謂不深遠。

一、魏晉六朝道士的「朝隱」現象

「朝隱」一詞,早在西漢時期已見諸文字。揚雄《法言·淵騫》:「或問柳下惠非朝隱者歟?」[16]《史記·滑稽列傳》載東方朔「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17]身在朝廷,心懷恬淡,「避世金馬門」的方式打破了知識分子「或出或處」的傳統。東晉時期,著名的道教神仙家葛洪力倡「朝隱」,說:「長才者兼而修之,何難之有?內寶養身之道,外則和光於世,治身而身長修,治國而國太平。以六經訓俗士,以方術授知音,欲少留則且止而佐時,欲升騰則凌霄而輕舉者,上士也。」[18]這種「兼而修之」的「朝隱」論調,為道教走入上層、走向宮廷作出了重要的理論準備。

隨著曹魏時期,張魯降曹北遷,道教由巴蜀、漢中一帶向北方及江南廣大地域流傳,並獲得了很大發展。至東晉,道教不僅擁有廣大下層民眾,而且得到了上層豪門士族的崇奉,出現了許多著名的道教世家。葛洪出身丹陽葛氏,與琅琊王氏、高平郗氏、會稽孔氏等同為天師道世家。這些上層貴族既效命於朝廷,同時又有家傳的天師道信仰,可謂最早的道教「朝隱」實踐者。葛洪「年十六始讀《孝經》《論語》《詩》《易》」,但從未將儒家的綱常倫理棄之不顧,而是主張「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19]認為兩者互為表裡,都是統治者治國的工具。在他看來,修道與治國並不矛盾,甚至以修道方術與治國策略作比,說「若未得其至要之大者,則其小者不可不廣知也。蓋藉眾術之共成長生也。大而諭之,猶世主之治國焉,文、武、禮、律、無一不可也。小而諭之,猶工匠之為車焉,轅、輞、軸、轄,莫或應虧也。」[20]道家重養身,儒家重禮樂教化,側重點不同,但目的都在治身治國。故而葛洪主張儒道兼容,他的《抱朴子內篇》屬道家,《外篇》屬儒家,本身就是儒道互通的產物。外儒內道,「和光於世」,是以葛洪為代表的天師道世家貴族極有特色的處世之道,也是他們區別於飄然出世的莊子道家的人生哲學。葛洪將神仙方術與儒家的綱常名教相結合,強調:「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21]

繼葛洪之後,在北方,北朝道教的代表人物與領袖寇謙之(365-448),走出修鍊三十年之久的嵩山,於北魏太武帝始光元年(424),獻道書於太武帝,倡改革道教,「去除三張偽法」,制訂樂章,建立誦戒新法。他聯合北魏先朝重臣、著名儒學家崔浩,贏得了統治者支持,次年,太武帝「崇奉天師,顯揚新法,宣布天下,道業大行」[22],於京城之東南部,為其興建新天師道道場。「重壇五層,遵其新經之制。給道士百二十人衣食,齊(齋)肅祈請,六時禮拜,月設廚會數千人。」[23]太延六年(440),太武帝根據寇謙之的建議,改年號為「太平真君」。並從其所請,「親至道壇,受符篆。備法駕,旗幟盡青,以從道家之色也。」[24]此後北魏歷代皇帝即位時,均至道壇受符篆,成為一項制度。寇謙之以其道術、法術和權謀,由「天師」到「國師」,當屬葛洪「朝隱」思想的成功實踐者。

在南方,著名天師道道士南朝陸修靜(406-477)改革天師道,清整道官制度,完善道教齋儀,廣泛收集道經。元嘉年間(424-452)宋文帝劉義隆聞其名,請他講經說法。太后王氏更是執門徒之禮。宋孝武帝劉駿大明五年(461),陸修靜入廬山修道,又於6年後的泰始三年(467),走出廬山簡寂觀,被宋明帝劉彧召至建康。劉宋開明元年(477),陸在建康景德觀辭世。北宋祖無擇有詩云:「順風曾出帝王尊,身後高名與觀存。石室深居廣成子,布囊薄葬楊王孫。流塵冪冪凝丹灶,清吹徐徐觸絳旛。牢落空山門晝掩,羽人亦說絕囂煩。」[25]陸修靜之後,廬山簡寂觀先後湧現了許堅、錢朗、孫晟、郗法遵等高道。他們身負高深道學和丹功,並與朝廷官府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陸修靜再傳弟子陶弘景(456-536),號「華陽隱居」。他隱於茅山四十五年,繫上清派茅山宗的實際開創者。他歷經宋、齊、梁三朝,《南史》中有「山中宰相」之譽。陶弘景歸隱茅山前,曾任六品文官「奉朝請」。齊永明十年(492),陶弘景先後出任巴陵王、安成王、宜都王等諸王侍讀,兼管諸王室牒疏章奏等文書事務的書記職務。梁武帝蕭衍即位(502)後,屢請不出,但對其「恩禮愈篤,書問不絕」。天監三年(504),遣人送黃金、硃砂、曾青、雄黃等物,以供煉丹之用。天監十三年,敕於茅山為之建朱陽館以居之。天監十五年又為其建太清玄壇,「以均明法教」。「國家每有吉凶征討大事,無不先諮之,月中常有數信,時人謂之山中宰相」。[26]

陶弘景弟子王遠知(509-635),也是一位歷陳、隋、唐三朝的元老,被茅山宗尊為第十代宗師。他承襲陸修靜「山中宰相」之風,受到陳主賞識、隋煬帝禮遇。煬帝甚至親執弟子之禮,敕都城起玉清玄壇以處之。隋末唐高祖李淵「龍潛」時,遠知曾密告符命。[27]武德年間,太宗平定王世充後,與房玄齡微服探訪王遠知。「遠知迎謂曰:『此中有聖人,得非秦王乎?』太宗因以實告。遠知曰:『方作太平天子,願自惜也。』」[28]太宗登基後,想要委以重任,遠知卻堅持請求歸山。於是貞觀九年,唐太宗敕潤州於茅山置太受觀,並度道士二十七人。時人稱為「王法主」。王遠知年一百二十六歲方卒。調露二年,追贈遠知太中大夫,謚曰升真先生。則天臨朝,又追贈金紫光祿大夫。天授二年,改謚曰升玄先生。對於王遠知的活動,《中國道教史》這樣評價:「使茅山宗在朝代迭換的風雲變幻中,始終不失去政治靠山,為茅山宗的擴展勢力爭取了有力的支持。……不僅進一步擴大了上清經法的輻射圈,而且為唐代茅山宗的橫貫大江南北,成為道教主流派打下了堅實的基礎。」[29]

從魏晉六朝時期道士的活動可以看出,他們大多關心政治,與朝廷保持密切聯繫,「內寶養身之道,外則和光於世」。即使沒有親自任職於朝廷,但卻通過看相、預測、講道等方式為統治者出謀劃策,甚至成為「山中宰相」,為道教在唐初登堂入室,走入上層統治階級,成為王室宗教,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二、「山林」或「朝堂」的環境選擇

「山林」或「朝堂」的環境選擇,其實早在以老、庄為代表的道家思想中已見出端倪。

東漢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說:「道家者流,藝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30]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的至高哲學,也講「絕聖棄智」的救世方略、「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和「以柔弱勝堅強」的處世思想。其「道法自然」的宇宙法則,往往落腳在「聖人」「天下」,教導「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治大國如烹小鮮」等治國治人之理。老子的目光其實從來不在山林。道家思想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莊子也關注自然、自發之道,但在其「鯤鵬」「蝴蝶」「神人」的瑰麗想像之下,掩藏的核心觀念卻是「自然、自發地生活;內在自我與宇宙之『道』的統一;遠離政治和社會義務;視死亡為大化;推崇無用、無目的性;蔑視社會價值等級和常理常識」[31]。老莊在根本指向上的背離,決定了後世道教在環境選擇及審美上的不同路徑。

從審美來看,選擇山林,則高蹈遠隱,清虛自守,將目光聚焦於人與自然環境的審美關係,強調天地的崇高、山川的壯麗、宇宙生化萬物的強大功能。「法天貴真」,「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並最終與其長生久視、飛升成仙的宗教目的相聯繫。選擇朝堂,則強調超越客觀環境的審美心境,強調修道者自身心性的錘鍊,如梁元帝蕭繹所言,「物我俱忘,無貶廊廟之器;動寂同遣,何累經綸之才。雖坐三槐,不妨家有三徑;接五侯,不妨門垂五柳」[32],囊括了求道者的人格美、修養論等重要問題。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郭象(252-312)便是順著這一路徑,改造莊子思想。他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一句注為「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謂聖人也。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33]余英時先生評價向秀、郭象哲學,曾說:「向郭解庄,反使絕俗之自然下儕於末流之名教,於是昔日之變俗歸真,今悉為移真從俗矣!」[34]

通過哲學上對莊子思想的改造,士人對絕俗之山林的關注移向了現實中聖人所在的廟堂,並提出只要實現心靈的超越,身居廟堂也就等同於棲遁山林,所謂「聖人常游外以私內,無心以順有」[35]。東晉道教神仙家葛洪亦在《抱朴子外篇》中感嘆:「君臣之大,次於天地。思樂有道,出處一情。隱顯任時,言亦何系!大人君子,與事變通。」[36]即是說君臣之間關係的重要性僅次於天地,不管出仕還是隱居,都無非在合於正道的基礎上,順應時機,根據具體情況靈活變通而已。他舉老子和鬼谷子為例,稱:「老子,無為者也;鬼谷,終隱者也。而著其書,咸論世務。何必身居其位,然後乃言其事乎!」[37]這些「顯隱在心」的理論為南朝貴族「出處一情,隱顯任時」打開了方便之門,使自然與名教調和、隱逸與出仕調和,貴族統治者得以「身處朱門,而情游江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雲」[38]。王康琚《反招隱詩》云:「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39]更將山林之隱視為小隱,朝市之隱尊為大隱,體現出時代風潮對「隱於山」與「隱於朝」兩種隱逸方式的高下價值判斷。這種思想對於最初醉心於隱山修鍊的道教影響不可謂不大。

入也好,出也好,通達的人無論隱居或顯達,都不會固執一端,當隱則隱,當仕則仕。這一原則對於道教徒亦然適用。道教神仙家葛洪云:「夫入而不出者,謂之耽寵忘退;往而不反者,謂之不仕不義。故達者以身非我有,任乎所值。隱顯默語,無所必固。時止則止,時行則行。」[40]只知隱於深山,不為社會做貢獻,是不義的行為,而出仕之後耽於聖寵忘記功成身退,顯然也不符合修道者的追求。所以,隱或仕無非都是與時俱進的選擇罷了。這些思想既是對老子「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41]的繼承,也是對其時「朝隱」現象的應和。在葛洪眼中,才能不足才棲托山林,故自謙云:「仆所以逍遙於丘園,斂跡於草澤者,誠以才非政事,器乏治民。」[42]即使是逍遙林泉,他也認為應該心懷天下,故而特別惱恨莊子,說:「常恨庄生言行自伐,桎梏世業,身居漆園,而多誕談。好畫鬼魅,憎圖狗馬;狹細忠貞,貶毀仁義。」[43]。他甚至以修道方術與治國策略作比,說「若未得其至要之大者,則其小者不可不廣知也。蓋藉眾術之共成長生也。大而諭之,猶世主之治國焉,文、武、禮、律、無一不可也。小而諭之,猶工匠之為車焉,轅、輞、軸、轄,莫或應虧也。」[44]

初唐著名道教學者成玄英進一步繼承葛洪的思路提出,老子「閉塞」之義可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斷情忍色,棲托山林」,另一種就是體認到塵境空幻,處染不染,視聽紅塵卻不動心,此後一種「乃閉塞之妙」,比前一種高明得多。顯然,成玄英的理論比葛洪「隱顯任時」的思想更進了一步,他直接暗示居於紅塵而不動心的朝堂之隱比「斷情忍色,棲托山林」的做法更具「閉塞之妙」,對於道教而言,不可謂不新鮮。通過對先秦道家思想的繼承和重新闡釋,魏晉六朝道教棄山林而入朝堂,以「朝隱」為更為高妙的修道境界及和光於世的重要途徑,從理論和實踐上做好了轉型的準備,使南北道教的改革和在唐代最終走向宮廷成為可能。

山林或朝堂,是魏晉六朝道教面臨的環境選擇,也是後世道教一直面臨的環境選擇。「斷情忍色,服御養身;遠棄榮麗,棲憩幽林,愛山樂水,耽玩靜真……」[45]隱於山林的傳統不僅幫助修道者最大程度地排除干擾,專註於修道。同時,也最大程度地體現了同道者對清高品格的自我標榜及相互認同。但朝堂是道家「身國同治」的理想抱負得以施展的天地,也是「身隱」或「心隱」的試金石。從山林到朝堂,昭示了這一時期道教發展的歷史進程,也體現了其修道思想及其審美思想的重要轉變。

三、「朝隱」與道教人格美學理想

「朝隱」,顧名思義,指身居朝廷為官而內心淡泊恬退如同隱居。《禮記·曲禮下》云:「天子當寧而立,諸公東面,諸侯西面,曰朝。《注》諸侯春見曰朝。受摯於朝,受享於廟。」[46]《說文解字》曰:「廷,朝中也。」段註:「朝中者,中於朝也。古外朝、治朝、燕朝、皆不屋。在廷。故雨霑服失容則廢。」[47]按周制,「周天子諸侯皆有三朝。外朝一,內朝二。」[48]內朝又分稱治朝和燕朝。三朝分別承擔不同的功能。如外朝在臯門之內,庫門之外,是頒布法令、舉行大典的場所,治朝在路門外,用於君王日常朝會治事、處理諸臣奏章;燕朝在路門內,是君王與群臣議事及舉行冊命、宴飲活動之處。

「朝廷」,是一個有王侯、有禮制、有法度的獨特環境,在本質上它跟與人類具有同質性的自然界是完全不同的,與宗教追求的出世和超脫也是完全不同的。道士朝隱,意味著隱逸修道者從隱居的山林自然環境走向複雜的社會文化環境,面對君王、諸侯、百官,立身於朝廷之上,客觀上面臨的種種物質誘惑、干擾、考驗,比僻遠無人的山林自然要嚴苛得多。對於隱山者而言,修道是個體化的、神秘的事情,高蹈遠隱、岩居穴處,斬斷塵緣,返璞歸真。以人跡罕至的名山之巔、密林深處為神仙棲居的洞天福地、通天之仙境。在呼吸吐納、采芝煉丹的過程中,融入自然,獲得人與物游的自由之樂,進而達到物我兩忘的審美境界。在這種環境里,隱者面對的僅是自然,甚至完全融入自然。正像許多學者總結過的,「隱逸的最真實的本質是隱逸者在與大自然的親切擁抱中,從大自然獲得了一種超越於世俗社會的幸福。在這種幸福中,他們不僅使自己與大自然混而為一,而且回歸於人之作為人的最原始的自然本質。」[49]隱於朝者,理論上肩負著匡世的理想和「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的隱者風範,其修鍊不再是個人化的、自由自主的行為。有為濟世和無為歸真在朝隱者身上的統一,對於其心性的修鍊、人格美的培養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就道家、道教思想的發展線索來看,許多理論思想早就為道士的「朝隱」修心埋下了伏筆。從莊子的「坐忘」、魏晉玄學的「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到唐代高道司馬承禎的「修心」論[50]、吳筠的「煉性」論[51],再到五代施肩吾「真人上仙教人修道即修心也,教人修心即修道也」[52],直至南宋白玉蟾提出「人人自有所隱之山也」[53]……形成了一個極其完整的「修道即修心」的思想鏈條。白玉蟾所謂的人人自有的所隱之「山」,超越了一切客觀意義上的自然景觀,超越了一切外在環境、形式上的束縛。它既是心,又是道,還是禪宗六祖慧能所說的那個「世人本自有之」的「菩提般若之智」[54]。隱與不隱、得道與遠道,只在自心而已。「道不可見,因心以明之;心不可常,用道以守之」[55],因而,朝隱的修道者無非以道守住自心而已。這是道教美學人格理想的要求,也是魏晉六朝道教修「朝隱」的目標。

西方神學美學以「真、善、美統一於神」[56]來表述宗教美學的人格理想。而中國道教至真、至善、至美的宗教人格理想則集中體現在與道合一的神仙、真人身上。傳說唐代孫思邈修道五十年而「不為天知」,直到伊洛二龍出現,告知其「非利濟生人,豈得升仙」,於是孫思邈撰《千金方》三十卷以利世人,遂「白日衝天」。[57]《續仙傳》載宜君王老:行善向道,最後連雞犬也隨之升天。賣葯翁,在世間賣葯施藥益世濟人,後食葯飛騰而去。[58]《仙傳拾遺》載韋蒙妻及其女韋小真、侍婢三人因其「九世祖有功於國,有惠及人」,而於長慶元年升天[59]。對於宗教徒而言,煉性與濟世是統一的,相互促進的,濟世亦是學道者修行的手段。表面上看,通過濟世而成仙是宗教的功利性的表現,然而剔除表面現象,修道者對道教理想人格的執著追求由此可見一斑。

受到儒家倫理思想的影響,道教自始至終浸潤在「忠」、「孝」、「仁」、「義」、「慈」、「愛」的中華文化傳統之中,強調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注重修道者人格、品行的培養,形成了與世俗化的倫理美學「和光同塵」的宗教倫理美學。道教所認為的理想人格不僅是真、朴的,合於本性的,同時也是盡善、盡美的。換句話說,修道者所追求的神仙人格既要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外表,又要有至真至純、超然物外的處世態度,還要具備符合儒家倫理道德標準的美好心靈。後來的凈明忠孝道以「忠孝」為立教根本,認為「學道以致仙,仙非難也,忠孝先之。不忠不孝而求乎道而冀乎仙,未之有也」[60],可謂將這一思想發展到了極致。總之,通過種種超道德的自我約束使修道者從主觀上杜絕一切非分的作為,是宗教徒藉以除欲修心、塑造理想人格的重要手段。從這個意義上講,「朝隱」的修鍊方式無疑兼具濟世、煉性的雙重功能,對於修道者最終達於至道、鍛造集真、善、美為一體的理想人格具有十分積極的作用。

現代西方環境美學認為,「只有人的『自然的存在方式』與『人的存在方式』統一起來,人自身才是完整的」[61]。在這個意義上,隱於「山」也好,隱於「朝」也好,無非只是使人得以完整的不同方式。只要把握了自心,無論山林或朝堂哪一種客觀的環境形式,最後都能殊途同歸。明朝高濂稱:「居軒冕之中,富有山林之氣;然則處塵埃之內,不可有市井之習。」[62]中國禪宗也主張:「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63]在家出家、在世出世,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性格特點,也幾乎囊括了整個中國思想史的演進歷程。

魏晉南北朝道教從山林走向朝堂,預示著道教修道思想的根本轉變,開啟了唐宋之際道教由外向內的求仙之路,成就了後來不重肉體長生而倡性命雙修的內丹道教。在山林與朝堂之間,融入了中國傳統文化儒道互補、道禪合一的思想特徵,其無為自化、遁世悠遊與剛健不息,入世擔當的情懷,影響深遠。

注釋:

關於王遠知是否師從陶弘景,新、舊唐書及李渤《真系》、張雨《玄品錄》均載其師事陶弘景,但卿希泰先生主編《中國道教史》第2卷根據唐貞觀時希玄觀三洞道士江旻所撰《升真先生王法主真人立觀碑》僅記其師事臧兢一事,並據二人生卒年指出陶弘景去世時王遠知僅8歲,提出王似不可能師從陶。筆者仍按新、舊唐書記載,認為王遠知系陶弘景弟子。

一雲「太平觀」,見《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25,《道藏》第5冊第245頁。

【唐】成玄英:《老子注》卷4第18頁。現有成玄英的《老子》注三個輯校本:蒙文通《老子成玄英疏》六卷,嚴靈峰《道德經開題序訣義疏》五卷,日人藤原高男《輯校贊道德經義疏》。本文據嚴本並參以蒙本。

「坐忘」一說,初見於《莊子·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魏晉時期,玄學家進一步發展了此說,郭象曰:「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後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

藝術欣賞

郭關道長:生於湖南,畫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作品涉及書畫、音樂、斫琴等領域;曉音律、幼隨祖父習琴、喜操《幽蘭》《廣陵散》;二零零六年閉關參禪一年,出關後系統研習中觀、唯識學,畫風大變;二零一三年修道,通齋醮科儀;其曾就學於人民大學,宗教哲學碩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美展、被國內外藝術機構及收藏家收藏。現「郭關繪畫全球巡迴展」已在台灣、佛光山、英國、加拿大、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台灣建立有「郭關藝術館」,長年展示郭關作品數百件。

《良宵引》 郭關道長演奏,自斫琴,吳聲絲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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