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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賜香 : 戀愛是一種非正常狀態

戀愛是一種非正常狀態—— 魯迅與許廣平的開始

(魯迅、許廣平與蔣徑三;圖片來源於網路)

4月25日晚,許廣平回了信。題頭「魯迅師」,落款「小鬼許廣平」。[1]

信的第一段,就是表達一個小鬼的快樂的:「先後的收到信和《莽原》,使我在寂寞的空氣里,不知不覺地發生微笑。此外有《猛進》、《孤軍》、《語絲》、《現代評論》等周刊,接連地源源而來。居然,關心大局的人多起來了!小鬼每周中得看這些師資,多麼快活呀!」

沒法做數量統計,但是99%的快活與微笑,是來自於與魯師的接觸與親近,則是可以確定的。有一首歌唱得好,我心裡埋藏著小秘密,就不告訴你!小女生,你可以不告訴我們,但是,洞透深刻的魯大師能瞧出來的;我們這些圍觀者,也都是大眼睛雙眼皮的。

對於魯老師的那道考試題,許廣平應對的還是嬌賴之態:「考試尚未屆期呢!本可抗不交卷,但是考師既然提前,那麼現在的答案完了,到暑假時就可要求免試——如果不及格,自然甘心補考。」於是嘰哩咕嚕答了一大堆,其實唯一的亮點就是說「秘密窩」中「呈神秘的苦悶的象徵」。聯想起前面許廣平的六個苦悶,加之以魯迅這神秘的苦悶,用現在的流行話語,當是一對悶騷了?

一大堆之後,許廣平的萌態也跟上了:老師,不能光你給我出題,我也得給你出道呢。內什麼,「我們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點什麼?如果答電燈,就連六分也不給,如果俟星期一臨時預備夾帶,然後交卷,那就更該處罰了!」

看看,這一對師生相互出的題無聊至極,我們看客都要打瞌睡了。沒辦法,戀愛是一種非正常狀態,這種非正常狀態下的男女所從事的主要業務,就是把正常人眼裡很無聊的事項,一件一件做得津津有味。可苦了我們旁觀者。大家還是有些耐心與愛心吧。

對於20日的午門遊逛,許廣平的快樂不但達到了高潮且持續很久。她在信中說:「午門之游,歸來總夾雜得勝的微笑,在洋車中直至學校,以至良久良久,更回思及在下樓和內操場時的潑皮,真是得意極了!」

恩,全班同學雖然咸與遊逛了,但是勝仗卻是許廣平一個人的。全體同學給她做的群眾演員,而她,才是這場戲的公主與主角。所謂「下樓和內操場時的潑皮」,都是她向魯師發動的「調戲」。常言說,少女懷春云云,在本山大爺那裡就是秋天的菠菜和蘇格蘭調情唄!

關於魯迅自稱午門之游抵抗學生可劃六十分云云,許廣平嬌憨地向他表示:六十分?太寬了吧?我看是零分呢!這已經跟哈珀捏他爹貝克漢姆的鼻子一個樣了:你看你這鼻頭,大得如此不像話,來,讓我捏捏,看能捏小不?

能捏小。魯老夫子擅長吵架罵人,擅長看人視物。但是讓他面對面與一群女生過招,他不行的。所以許廣平又批評了魯老師一通:如果你是女先生,就不妨帶隊;可是男先生又何妨?你咋界線分那麼清呢?封建老腦筋(世俗積習)咋那麼難打除呢?

我覺得不是界線和老腦筋的原因,個人性情的原因。還是那句話,魯迅不是寶玉;寶玉若帶隊去歷史博物館遊逛,恨不得牽著每個女生的小手,擔心哪個被一根草葉子絆倒呢!

值得注意的是,此信再次表現了小女生在戀愛世界裡的忐忑不安和瞻前顧後。許廣平說,《莽原》的各篇看了,能確定一篇是魯師的作品,《棉袍里的世界》雖然也有魯師不少的作風在內,但她不敢確定。正是這篇小說,觸動了懷春女生的敏感與多疑:「在《棉袍里的世界》文中,他揪了朋友來開始審判,取了他『思想』『友誼』甚至於『想把我當做一件機器來供你們使用』。我當時十分慚愧,反省,我是否亦是『多方面掠奪』者之一?唉!雖則我不敢當是朋友,然而學生『掠奪』先生,那還了得!明目張胆的『掠奪』先生,那還了……得!!!學生而『掠奪』先生,此人心之所以不古也。有志之士,盍起而防禦之?!」

這一段,是對戀愛女生進行心理分析的最佳樣本。

第一,許廣平對自己與魯迅目前的關係,有強烈的不確定感。那就是她目前在魯迅那裡,到底是學生呢?還是已升級為朋友?這種不確定,導致她不知道如何自處。

第二,不管魯迅把她當學生,還是當朋友,她所謂的自處是否調適,都完全取決於魯迅的觀感。當朋友,她都怕魯迅有被掠奪、被利用的感覺,遑論當學生?

第三,雖然這麼多不確定,但魯迅對她的偏而愛之,她還是能感覺到的,所以在表達了自己的敏感與多疑後,小女生又玩了一下女生特有的嬌憨之術:什麼「人心不古」、「有志之士」、「起而防禦」云云。這種嬌憨,除了能引起魯師的愛憐,同時還兼具了試探功能。相當於小女生用小爪子打大男生,邊打邊喊:你還手啊,你咋不還手呢?那麼男人是否還手,如何還手,就是小女生確定雙方關係的最好的坐標系了。

總之,戀愛也是一門藝術。小女生在這方面都是天然的文藝女青年,關鍵就看老童生,魯迅咋配合了。

上回信里,魯迅曾邀她給新辦的《莽原》投稿。所以這次回信,許廣平答應第二期開始學學作文章。但是她恐怕自己「粗人幹不了細活計」。所以請求魯師,若自己作出來的不中用,「那時,只請破除情面,往紙簍一捏。然而能否做出還是一個問題。」

看來這妞真不是寫文章的料,不過寫情書的水平還是有的。

最後,許廣平就自己想報考編輯之事,發了一通牢騷:「現社會實在黑暗,女子出來做事實是處處遇到困難。我不是膽小,為避免麻煩,所以我多是先託人打聽,不料知識界的報界也是鬼蜮。」最後感嘆一句:唉,誰叫你生著是女人呢?

拉倒吧,做不成編輯,跟你是女人有嘛關係。女師大的第一位女校長楊蔭榆女士還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碩士畢業的海龜呢,不照樣被你們學生整得屁滾尿流,捲鋪蓋回家?

4月28日,魯迅回了信,題頭「廣平兄」,落款「魯迅」。[2]

信中,與我們的主題相關的事項如下:

第一,魯迅說許廣平的投稿須修改才能發表,且第二期來不及了,「因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題作者名字。所以請你捏造一個,並且通知我,並且必須於下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並且回信中不準說『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之類的油滑話」。

這一段我們可以發現,魯老夫子在一個小女生的影響下性情大變。戀愛,它會讓木訥的人變得廢話滔滔,會讓拘謹的人變得手舞足蹈,會讓上了年紀的人童心大發,會讓枯樹重新發芽抽條!

第二,魯迅解釋《棉袍里的世界》乃是新認識的長虹的作品。既然不是魯迅的,許廣平的擔心就是多餘的了:「至於《棉袍里的世界》所說的『掠奪』問題,則敢請少爺不必多心,我輩赴貴校教書,每月明明寫定『致送修金十三元五角正』。既有『十三元五角』而且正,則又何『掠奪』之有也歟哉!」

這一段太有意思了,許廣平的意思很簡單,我這樣侵入你的世界,你歡迎不歡迎?魯迅的回答是:請放心侵略好了!

寫到這裡不由得要替魯迅元配感嘆一句了:朱安啊,有文化可怕,可沒文化更可怕!你看你,當初魯迅在日本,對你的要求就是放腳,上學。你不放腳也就罷了——要知道,清末興起天足運動時,魯迅的娘都放腳了,放腳後有人諷刺她要去嫁外國鬼子了,沒想到魯迅他娘比魯迅還冷幽默,回說:「可不是嗎,那倒真是很難說的呀!」[3]

學你也不上——用俞芬的話說,魯老太太雖然沒有正式讀過書,但很有文化,讀書看報,一項不落後,什麼《三國志》、《三國演義》、《紅樓夢》、 《水滸傳》、《官場現形記》、《西遊記》、《鏡花緣》,甚至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等書,她都看呢!七十多歲的老太甚至親自上書店買書,驚得店裡的人滿地找牙。[4]總之,人家一家有文化,你卻大字不識一個,結果這邊老公都大開城門,迎接侵略者入城了。你那邊,還不識字的幹活,其它不說,人家情書落你腳邊,你讀都不會讀的啊!

第三,有關午門之游,魯迅堅持自己應該得六十分,許廣平該記兩次大過,並且對許廣平竊笑自己老腦筋,「界限分得太清」表示異議,說:「我無論對於什麼學生,都不用『衝鋒突圍而出』之法也。況且,竊聞小姐之類,大抵容易『潸然淚下』,倘我揮拳打出,諸君在後面哭而送之,則這一篇文章的分數,豈非當在0分以下?」一句話,男子漢大豆腐,不是怕你們女生,而是惹不起躲得起而已!

第三,關於秘密窩的考試,魯迅承認自己失敗,給許廣平出的題太容易了。但是許廣平給魯迅的考試題,魯迅卻跟小女生一樣也耍開嬌賴了:「惟報仇題目,卻也不再交卷,因為時間太嚴。那信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午後即須上課,更無作答的工夫,一經上課,則無論答得如何正確,也必被冤為『臨時豫備夾帶,然後交卷』,倒不如拚出,交了白卷便宜。」

太喜感了。哈珀捏貝克漢姆的鼻子,扯貝克漢姆的耳朵;現在我們看到的是,貝克漢姆回手了,捏哈珀的鼻子,扯哈珀的耳朵。人倫之愛啊,人倫之愛!

4月30日晚,許廣平寫了回信,題頭「魯迅師」,落款「小鬼許廣平」。[5]

第一件事,有關署名的問題,她告訴魯師,我在同學間外號是「西瓜皮」,「小鬼」這個名我現在也喜歡,魚和態掌不可兼得,魯師你就擠著眼睛給我隨便挑一個吧。

你瞧這嬌撒的。兩個昵稱一塊奉獻給魯師,嘖嘖,你看哪個更可愛呢?

第二件事,我得爭爭名份了,忝為魯師之「兄」,行年耳順,怎麼能把「少爺」的名頭加諸本「老人」身上呢?先生這你是叫我學老萊子,七十戲彩么?

跟魯師托起大來了。女人在男人面前一託大,不管是托的母性,還是雄性,總之,托起的乃一種曖昧的親昵,親昵的曖昧。魯迅會被這種曖昧與親昵泡化的!

第三件事,關於「秘密窩」的考試,你之所以失敗,在於試驗的題目出錯了!如果出的是「問東邊架上一盒盒的是什麼?」也許交白卷,幸而考期已過,不防「不打自招」的直白供出來:「假如是答案,我沒劉伯溫卜燒餅的聰明,只有認為是書籍,這可給他0分么?」

真無聊,但你看小女生玩得多興頭。唉,肥皂劇是不是都是這樣出來的啊!

第四件事,關於午門之游要給許廣平記大過的問題,許廣平的嬌憨賴一起端上來了:「『不聽講而逼上午門』,是我們班中的特別本領,請問別的高徒有我們這般斗膽么,聽說人家——師大北大——上先生的課,君君子子的,耗子見了貓似的,人們遇著夏日似的,而我們的是有儀可像而不必有威可畏,我們只捧出赤盤的火,和冬天的日相遇,我們感著兒童的天真,現在要『抄襲』起來了!我們是在『母親的搖藍里』,有什麼可怕的呢?來吧!『記大過』快來吧!這是母親給與孩子的葡萄乾呢!多多益善呀!」

這裡信息量太大了:其一,北大、師大學生不敢調戲魯老師,那是因為他們既不是女校,且女同學中也沒有人正與魯師眉來眼去呢;其二,我們是魯師的花骨朵兒,正躺在母親的搖籃里享受母愛呢,既不用害怕魯師,還可以任意給跟他撒嬌呢;其三,魯師不是說要給我記大過么?來啊,來啊,那不是母親給孩子發葡萄乾嗎?

真酸!

魯迅牙不好,能招架住么?

能,老夫子也賣開醋了。5月3日,魯迅回了信,題頭「廣平兄」,落款「魯迅」。[6]

第一,關於署名「西瓜皮」還是「小鬼」的問題,魯迅認為,雖為你自己喜歡(傻老頭,他是叫你喜歡呢),但「我以為用於論文,卻不相宜,因為以真名招一個無聊的麻煩,固然犯不上,但若假名太近滑稽,則足以減少論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

這裡,這一對師生都有些犯錯了。許廣平興奮得忘乎所以,公私域不分,非得把自己的兩個昵稱公開使用;魯迅不解風情,不知道自己先佔了專用權,卻一本正經的跟她解釋滑稽筆名減少論文重量,她現在需要什麼論文重量啊,她需要的是她自己在你這兒的重量你知道不?

第二,魯迅在許廣平曾經起用過的筆名中,幫她選定了「非心」。但是這種選定,讓他也有了調戲許廣平的機會:「我就以『編輯』兼『先生』之威權,給你寫上這一個罷。假如於心不甘,趕緊發信抗議,還來得及,但如星期二夜為止並無痛哭流涕之抗議,即以默認論,雖駟馬也難於追回了。而且此後的文章,也應細心署名,不得以『因為忙中』推諉。

這一段信息也不少:其一,倆人不是現場,而是紙上談兵,所以魯老夫子再迂,也可以藉助紙媒展現一下逗小女生的基本功,製造一種親昵的氣氛。若放在現場,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主動伸手摸摸許廣平的腦袋,或者點點她的額頭,甚至捏捏她的鼻子。其二,小女生在男人面前,除了裝萌、賣嬌、耍賴、扮憨外,還有一招是玩粗,就是玩馬大哈,比如顧頭不顧尾,比如不停的丟東西,其實男人不在的時候,她啥都能顧上,也啥都不會丟。

之所以要玩粗心,是給男人提供表現細愛的舞台,更是小女生自尊心得到多方撫慰的機會。所以魯迅這裡提醒許廣平以後再投稿,得記得署名。先生啊,你可知道小女生被你溫馨提醒的幸福感嗎?

第三,魯迅承認自己試驗題目出得太容易了,算得失策,然而他認為是有補救之法的,那就是可以時不時的稱其為「少爺」,刺其以「細心」啦。你瞧瞧,就稱你一次「少爺」,信中就跟我「抗議」了「九行之多,可見費力不少」。

一句話,你不是不叫叫少爺么?我偏要叫,少爺,少爺,少爺!

魯老夫子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童稚的歡樂哪?除了他少兒時期的百草園生活,和鄉下社戲的生活,以及在床上和作人演兄弟分散,沿路尋找的故事,雙方嘴裡不斷地喊著「大哥呀,賢弟呀」之類。

第四,咱們的《莽原》也很窘,寄來的多是小說與詩,評論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變成文藝雜誌的。我這個編輯苦哪。「你如有議論,敢乞源源寄來,不勝榮幸感激涕零之至!」

魯大師給小女生扮開小可憐兒了。等著吧,我們看小女生如何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他這「涕零」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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